離恨殤2
漆怡海遷都之時,懷光帝的靈柩卻率先進入了皇城。
這位在世之時風光了三十九年的人王,終於得償夙願的葬進了他塞滿了無數珍寶的殮宮,成全了自己身前身後的榮華富貴。
而隨着舊帝的入殮,江南的烽火亦是徹底的燒至了中原。
漆怡海的遷都大軍不過才到了距離皇城五十裡外的白馬屯,中原與江南邊境的紅石峽駐軍防線就被廉棠帶着妖魔軍攻破了。
紅石峽往西貼着應龍山脈是一水的古鎮與村落,有些村落還保留着遠古生祭的習慣,信仰與民俗跟正統的王朝百姓多少顯得格格不入,是以王朝軍駐守城防的時候,沒少與這些愚民交惡,此番廉棠就是用了離心這一招,不費吹灰之力就破開了城防的大門。
然而攻佔了紅石峽以後,廉棠卻坐鎮軍中再無動作,麾下的妖魔軍亦是在村落里小範圍動作,沒有在往中原腹地挺進一步,似乎是在等待什麼時機或者命令。
而花妖一連幾日都窩在軍帳之中,很是安靜的目視着廉棠沉眠。
這個男人最近似乎很是疲累,有時候與自己交談着都能轉眼入睡,長長的睫毛垂落下來,在白皙的皮膚上投下一下片淡淡的陰影,顯得很是順遂與恬靜。
廉棠的軍帳除了花妖自己,旁的魔物除非通傳,否則若有誰膽敢不顧命令就闖了進來,是會被這個男人一劍誅殺的。早些年廉棠的身上可沒有像現在這般乾淨過,因為每日裏來向他挑戰,或者想要對其除之而後快的魔族都會變為一捧臟污的血,濺在他的衣擺上。
將這個不輸魔君俊美的男人塗抹上一層妖冶的腥光。
廉棠自從去了一趟大火衝天的登瀛城,回來之後便沉穩了許多,他時常一個人望着被濁氣浸染的天空,看着逐漸變為灰色的雪簌從厚重的積雲下旋轉而過,眸神之中似有什麼隱忍的情愫在一點一點的匯聚,使他看起來很是憂鬱。
而往往只有在他陷入沉眠的時候,那種周身縈繞的壓抑感才會淡去,才能讓旁人看到一絲絲過去的明媚與張揚。
花妖愛極了這個男人沉睡的模樣,而凝視的越久,那種想要偷香的慾望就越是蠢蠢欲動。廉棠的身上沒有一處不是完美的,沒有一處不是精緻的,他就像這個人世間最頂級的創造物。不同於神祗的砭骨肅冷,他的俊美是得天獨厚的攝人心魄,輝月失色,就算他的言行時常透着三分刻薄,但也無法掩蓋掉他的氣魄與孤傲。
花妖的目光深情款款,說不出的迷戀與沉淪,她就這樣如痴如醉的凝望着,真是越看越滿意,直到最後她再也忍受不住欲|望的唆使,將嘴唇對着廉棠的唇角蜻蜓點水般的滑了過去。
其實這個吻很輕淡,就像一道轉瞬即逝的風,可廉棠畢竟是手握重兵的大將,一點風吹草動都會讓他機謹起來。
廉棠緩緩的睜開眼帘,鋒芒橫朔的桃花眼在對上花妖瀲灧着秋波的杏眸時,濃烈的肅殺就如明光一閃,退的極快,待花妖再一眨眼之時,廉棠又變回了那個帶着三分沉默七分狡黠的桀驁之徒。
“這一覺睡的可好?”花妖笑嘻嘻的問道。
廉棠有些慵懶的眨了眨眼皮,淡然道:“不算好,也不算孬。”
“為什麼這麼說?”花妖抬手執起桌上的茶壺,往杯子裏徐徐的注着茶,“是有夢,還是無夢?”
廉棠望着那翠綠色冒着熱氣的水柱,眸神空濛的說道:“夢到了一個孩子,一個很出色的孩子。”
“那可真是難得!”花妖將斟滿的茶杯放在他的手旁,說道:“我以為你只會夢到那些打打殺殺的畫面呢!”
廉棠將茶杯端在眼前,盯着那些裊裊的熱氣,若有所思的說道:“我也以為我只會記得殺戮呢!”
“自你去了一趟登瀛城,我總覺得你回來之後,跟變了一個人似的。”花妖說道:“你要實在是心裏有什麼不痛快,就跟我說說嘛!”
廉棠低頭呡了一口溫熱的茶水,笑道:“待大局已定的時候,我在告訴你吧!現在,不是時候。”
花妖從站着改為坐到凳子上,百無聊賴的玩着細長的指尖,好半晌才回了一句,“隨你吧!總歸是你不想說,我也逼不出來,等你想說的時候,我再來聽。”
廉棠沒有再答話,他的思緒一直透過翠綠色的茶水,飄到了那片他遺忘已久的暮下輕煙,桑上殘雪。
蝶妃軒中,連日來的貴客迎門,算是讓百玉賺了個盆滿缽滿,她整日裏忙着操練歌舞,迎來送往,倒也沒了那個閑心去管這館中無故消失了許久的兩個大男人。
這館中的房間是越來越不夠這些官員們閑卧的了,於是百玉尋思着再買一下一間隔壁的鋪子,將這兩間門面打通,造一個更大的蝶妃軒出來。
可往往想法很美好,但要行動起來卻又橫加波折,這不,眼下還不等她跟一旁的房主商量好價錢,這駐守在紅石峽的妖魔大軍還是往中原腹地挺進了。
於是前段時日還一擲千金的土財主們,這幾日紛紛成了夾着尾巴的老鼠,屁股還沒有坐熱就開始商量着怎麼跑路了。
熱鬧了才不過幾個月的皇城又開始恢復了人丁寥落,街巷瑟然的頹敗模樣,除了躍躍欲試期待着與妖魔大軍匯合的魔族,這條繁華的街道上真是連一個人族的影子都沒有。
就這麼倚在門框上觀望了幾天,那種想要把生意繼續做大的欲|望也熄滅了下去,百玉也開始認認真真的考慮起來要不要卷捲鋪蓋,麻溜滾蛋。
沒了登門的金主,蝶妃軒不到子時就關了門,一群卸了濃妝的妖魔鬼怪簇擁在一起,貪戀的嗅着銅爐里燃燒的嗜仙散,將這方密閉的空間熏的煙霧繚繞的。
也就是在這個好夢酣熱的時候,消失了半月有餘的白寧,踏着風雪姍姍歸來。
今夜與往日沒有分別,白寧先是對老闆娘表達了收容的謝意,隨後便上了樓,腳步輕柔而緩慢,但是卻讓百玉有一種他的後腦勺也生了一雙眼睛,正隱藏在兜帽的背後,烏溜溜的盯着她。
銅板對白寧的疏離到沒什麼嫌惡,就是覺得此人的氣場太過陰寒,不知何時就會露出陰晴不定的猙獰面孔,向自己露出鋒利的爪牙。
眼見着白寧的衣角消失在了三樓的轉角處,銅板這才小聲的對着百玉說道:“姐姐!您的這位救命恩人,怎麼越看越瘮的慌。”
百玉盯着三樓在燈火的照耀下金光閃閃的圍欄,蹙着眉頭說道:“我總覺得在哪裏見過他,也或許是聽過他的聲音,但就是沒有什麼確切的印象。”
銅板也順着百玉的視線望了上去,隨口說道:“不會是在夢裏吧!”
“......”,百玉轉過頭,不明所以的說道:“什麼意思?”
銅板目不轉睛的說道:“夢中情人。”
“嘖......!”百玉抬起煙袋鍋子就狠狠的在銅板光溜溜的額頭上敲了一記,嗔怒道:“再胡咧咧,撕了你這張嘴!”
銅板“嗷”的一聲喊出來,眼淚已經含滿了眼圈。
而在城郊的別院中,江予辰終於自渾渾噩噩的病榻間好轉了起來,雖然精神依舊不如往昔,但是胃口卻出奇的好,從最初的小半碗飯到此時的三大碗,靖無月覺得他是要把前二十八年沒吃飽的飯都一併填回來。
今晚的菜肴添了些辣子,不似以往咸鮮或者酸甜,帶着巴蜀獨有的熗火滋味。靖無月本以為江予辰不會去吃這些紅艷艷的辣菜,結果他一個人就吃了滿滿一盤子的麻婆豆腐,就算被火辣的嘴唇鮮紅,額角洇汗,也愣是沒喝一口水,雖然吃飯的動作依舊斯文得體,但也能從一筷復一筷的間隙里看到急迫與渴望。
靖無月唯恐他吃急了在被麻椒嗆到,放下筷子斟了一杯淡茶過去,說道:“這一桌子的菜又沒人跟你搶,做什麼吃這麼快?”
江予辰將食不言寢不語奉在先前,待咽下口中的米飯,放下了筷子,才開口說道:“就是覺得餓,總也吃不夠。”
靖無月微微的搖了搖頭,笑道:“我還以為你會誇讚我兩句呢!”
江予辰喝了口茶,也笑了,“是該誇誇你的。”頓了頓,他才柔聲的說道:“是阿嶼的菜做的好吃,所以我怎麼吃也吃不夠。”
靖無月夾起一顆肉丸子塞進口中,擠眉眨眼,含含糊糊的說道:“難得能從你嘴裏聽到誇讚的話,真是讓人受寵若驚啊!”
“那我以後多誇誇你吧!”江予辰轉過頭望着他,鄭重其事的說道。
靖無月勉力的將未咀嚼好的丸子咽了下去,卡在嗓子眼中有點憋悶的說道:“想誇就誇,想罵就罵,我來者不拒。”
江予辰:“.......”
許是丸子真的太大了,塞在喉管里卡的有些疼痛,靖無月只是抬手做了一個西子捧心的動作,江予辰就果斷的端起茶杯抵在了他的唇上,說:“別說話,快喝水!”
靖無月沒想到江予辰會有這樣的動作,於是他乖乖的張開了嘴任由江予辰將一整杯的水餵了進去,就連茶水擠壓着丸子向胃裏滑動的鈍痛感都沒能察覺,光顧着看江予辰略顯焦急的模樣了。
徹底將丸子咽下肚子裏后,接下來的用飯,江予辰說什麼都不讓自己邊吃邊說話了。
進食過後,江予辰便端坐在書案前看書去了,他這個人只要有書,有吃有喝的窩能在這裏十年都不成問題。
想當初在玉山,肅冷的神殿裏除了簡單的陳設什麼可以消遣的東西都沒有,這個風姿獨絕的男人愣是十年如一日的靠着打坐入冥熬過來的,實在覺得無聊便去後殿的軒轅台吹吹風,看看雪,要不就凝神化出一朵朵玉色的清蓮,丟進殿階前綿延的蓮海里自生自滅,活的機械而空洞。
做了凡人,又變回了第一世的模樣,勤奮,好學,書不離手,卷不離身,若能有幸顛顛他的乾坤囊,保不齊能給你顛出一座書閣來,大千萬象,無奇不有,無奇不精,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他塞不進去的。
靖無月一邊收拾着碗筷一邊在腦中回想着屬於湛嶼的一段記憶。
彼年他二人也不過就十五六歲的年紀,有一日,江予辰跟湛嶼一道去了東海仙山——璇璣嶼,奉兩門宗主之命為其掌門疏柔仙子賀壽。
璇璣嶼作為神祗的後裔,對待這種舉派同賀的事情並不擅長,面對這些迎來送往的別系弟子,除了寒暄的客套幾句,便是將本門的上等秘葯拿出來,贈與這些惦念着情義的掌門。像雲萊與冥火宮這等大派的奢侈流水席,是想都不用想。
這一派所修的乃是辟穀靜心之道,門下弟子一個個身骨翩翩,清逸出塵,很難讓你將他們跟如廁這種事聯繫在一起,總之,這一派都是清冷冷的玉人,只可遠觀不可褻玩。
以往無極觀派去璇璣嶼的弟子是牟輕風,這一年玄陽帶着牟輕風跟顧旌宇之流北上燕地,聯合其餘七大門派修補封魔結界去了。湛嶼因為每一年都是他去,所以今年這任務依舊落在了他的頭上,所以沒有跟着同門北上,還挺是遺憾的。
可這一遺憾,轉瞬之間就變成了天大的驚喜,因為今年這跑腿露臉的任務就落在了江予辰的頭上。
湛嶼從來都覺得要說這神祗風範,首當其衝的必定是江予辰這樣的,不怒自威,清冷卓然,砭骨的冷淡似青霜纏繞,鳳眸眼角恰到好處的嫵媚憂愁,又不會讓他看起來太過不近人情,要悲憫有悲憫,要威儀有威儀,那是由內而外所發散的氣度,絕不是刻意的偽裝強撐。
果不其然,待江予辰自渡船上下了甲板開始,璇璣嶼上的“仙子”就唯有自慚形穢的份了。
那時湛嶼分外能嘚瑟,彷彿這江予辰是他的所有物似的,所過之處本人還未自滿,他先開始了驕傲,走起路來昂首闊步的,像一隻撐開了尾羽的七彩大孔雀。
因着江予辰天人之姿,他二人進獻了掌門禮物后,一項端莊的疏柔仙子更是極具反常的留下了他二人用飯。
湛嶼曾聽聞璇璣嶼連一間廚房都沒有,拿什麼做飯?可是人家掌門已經金口白牙的說了,那就一定有飯,於是兩個人在殿中恭恭敬敬的閑談了一陣,就被帶去了客房用餐。
當璇璣嶼的弟子將所謂的飯菜端上來的時候,湛嶼樂了。
只見四方竹桌上一人面前擺了一碗蜂蜜泡雪梨,用勺子一舀黏糊糊的,看着就牙疼。湛嶼說什麼也不肯吃,到是江予辰蹙着眉頭愣是將這兩晚能甜死個人的東西咽了下去,然後一整夜都沒睡着,凈喝水了。
第二日一大早,湛嶼說什麼也不想在這懶人有懶辦法的地界上呆了,於是便拉着江予辰前去請辭。
而請辭的過程中,那疏柔仙子全程緊盯着江予辰看,說什麼也不打算放他們離去,最後竟拿本派絕不外傳的蓬萊閣蠱惑,挽留住了左右為難的江予辰。
江予辰酷愛看書,而這蓬萊閣又是集神諭之大成的仙境神閣,據說裏面的典籍秘法都是神界流傳下來的,歷代只有掌門才有資格可以進入。
湛嶼不知道這疏柔仙子在搞什麼鬼,但是既然江予辰想要留下來,那他也沒理由跑路了,於是兩個人得了特赦,進了蓬萊閣,而這一呆,就不眠不休的呆了整整十七日。
十七日之後,待他二人辭行了璇璣嶼的款待,站在甲板上眼瞪大海的時候,湛嶼第一次在江予辰的臉上看到了陰鷙的獰笑。
好似這一行,他從這浩如煙海的書籍里,找到了什麼折磨人的法子,此時,正在心底里暢快淋漓的思腹着。
將殘羹剩食整齊的羅列在托盤上走出了房門,靖無月回首望着窗欞上那一抹暈淡的剪影,心裏說不出的千思百轉。
紛紛揚揚的大雪隱隱有了轉黑的跡象,北冥揮灑向人間的疫毒,就快要開始了。
靖無月站在風雪裏,諱莫如深的望着他的影子,一雙明媚的桃花眼,漸漸的開始枯萎。
漸漸的,沒了凡人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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