銷金帳4

銷金帳4

湛嶼攥着自己的手很熱,熱到像火焰一樣有些灼燙。

江予辰被湛嶼扯的東倒西歪,很是狼狽的向著暗巷裏亂竄。他跟湛嶼明明都是修真之人,對付這些陰差鬼魂根本沒有什麼可棘手的,但是跑在前方的湛嶼明顯心有顧慮,似乎就沒打算與背後的眾鬼正面相抗。

流光這座被荒廢了近百年的舊城,裏面根本沒有一條好走的路,到處都是破敗的屋舍與倒伏的牆垣,偶有枯死的斷木與陳腐的屍骨黑黝黝的連成一片,寒風一吹,似乎能聽到空骨的嗚咽。

湛嶼拉着江予辰在黑暗的區域裏瘋狂亂竄,他似乎根本就沒有目的,只是想拉着他快速的逃走,至於逃的哪裏,就看天了。

兩個人在黑暗裏跑的像一對私奔的野鴛鴦,沿途的屋舍就像張牙舞爪舉着棍棒的鄰里鄉親,誓要將一對有情人棒殺杖下。

一路跌跌撞撞的疾行,背後鬼怪的呼號不知何時漸漸的弱了下去,似乎這一頓七拐八繞的狂奔起了作用,終於將這幫綿纏的東西甩掉了。

江予辰一邊跑一邊回頭向著背後的黑暗看去,只見他們行過的路面上都有微若的火光在跳動,就好像憑空在這磚縫與土壤間爆散了一些明黃色的磷火似的,光瀾很是耀眼,但是卻發散着徹骨的冷。

前方的湛嶼在穿過一條窄巷之後便慢慢的減了速度,因為在這條路的前方是一座破敗的門廊,將出去的路徹底堵死了。

湛嶼停了下來,江予辰亦是回過頭來,停住了腳步,隔着一片黑暗不解的問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們為什麼要跑?”

這一條深巷實在太黑,幾乎到了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步,可是盡頭的門廊卻能讓人看得到清晰的輪廓,雖然破敗,但勝在莊嚴與華貴。

門廊的背後是什麼,暫時看不大清,是以湛嶼抬眸望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道:“入了鬼市不得展露人氣,那些人臉上所帶的鬼面,就是一種掩藏生魂的法器,我們沒有帶,自然就成了陰差覬覦的對象。”

江予辰一知半解的點了點頭,隨後說道:“既然是這樣,那我們回去吧。”

這一晚鬧了個大烏龍,本是想着去廟會上看看新鮮與熱鬧,結果這熱鬧差一點就成了陰差的俎上肉,一想到那些污穢的東西將自己追趕的滿街跑,江予辰就頗有戾氣,恨不得轉回去把這糟爛的鬼市一腳掀了。

心裏雖然是這樣想的,但是他卻不會去付諸行動,畢竟想是一回事,做又是另外一回事,有時候想想比做起來更有意思。

江予辰見前路不通,便轉過身準備從來路退出去,卻不想轉頭的一瞬間背後的路竟成了一面實打實的夯牆,他差一點沒迎頭撞上去。

“......”

事出反常必有妖,江予辰抬手抽出一張驅邪符,向著牆面打過去,結果薄薄的符紙非但沒有黏在上面,反而像撲在了火舌上兀自燃燒了起來,乍起的橙紅色火焰將符紙燒成了一截褐色的飛灰,貼着牆面滑落了下來。

符紙燃燒后的氣味帶着點點草木的澀香,驀地鑽入江予辰的鼻端就讓他眼前白光一閃,於是天旋地轉之間,江予辰所站立的地方就翻成了一座燈火通明的□□園。

原本暗無輪廓的深巷,眨眼之間便紅蓮映水,碧波浮霞,精緻的小橋流水,旖旎的緋鸞百芳,就像一幅堆滿了山水的帛畫,透着一股玉容清影,仙境縹緲的不實感。

這庭園雖燈火通明,周遭卻黑的彷彿被濃霧罩住了一般,光與影的邊角似暈染了墨漬的宣紙一樣。

江予辰原地轉了一圈,將視線從這片憑空出現的景緻上掃了一遍,發覺這裏並無一個人影,就連原本站在身前的湛嶼也消失不見了。

一種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江予辰驀地攥緊了袖櫞里的符紙。

此地無風無月,靜悄悄的沒有一絲聲響,江予辰嘗試着挪動了一下腳步,卻不想此處竟然能移形換影,他每邁動一步,周圍的景物就跟翻篇的書頁紙似的,換了一幅又一幅的四季更迭。

隨着腳步的愈來愈近,江予辰的眼前變現了一座飛鳥形狀的縹緲建築,周圍的山水庭園也變成了一條冗長的金色走廊,而他自己正站在走廊的這一頭,不明所以的望着被雲霧遮掩的的另一頭。

江予辰不由自主的邁步向前,沿着弧形的迴廊機械的向前走去,他其實心裏並不想動,可是身子卻比思想主動,這就好像一具提線木偶,有牽引就夠了,思想完全沒有作用。

走廊的兩側垂墜着乳白色的紗幔與金色的珠簾,而兩側的潭水裏則盛開着青白的梵蓮,蓮葉田田間偶有錦鯉游過,襯得潭水澄澈通透。

穿過長長的弧形走廊,江予辰見到了中庭之中那株聳入蒼穹的巨大梧桐。

金色的枝幹,金色的樹葉,掩映在樹榦背後的金色主殿,這裏的一切彷彿都是由金子堆砌而成的,除了門前那盞瓷盆里盛開的一株華蓮。

愈是靠近此處,江予辰愈是沒來由的感到難過,他的心底一直有個聲音在告訴他不要走進去,可是他的身體卻不聽指揮,自顧自的走了進去。

推開那扇描繪着鳳凰圖騰的門板,殿內華光璀璨,陳設奢靡。

放眼望去,擺放其中的每一件物品,無一不貴,無一不珍,是任你在人間傾盡畢生也尋不到一件能與之相媲美的絕品。

這般美輪美奐的寶殿,就連人王的宮殿也無法媲及,那座在人間屹立了千百年的巍峨皇城,最多也就算是一個陳設寶物的華麗倉庫。

江予辰對這些稀世之珍本就沒有多少興趣,錢財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就算傾盡一生弄到手又如何,死後它也會成為別人的所有物,又不會隨着主人的離世就去走一遍輪迴,纏纏綿綿,再續前緣。

沒有一刻停留,江予辰拂開寶座背後垂落的紗幔,抬腳便邁入了素冷清雅的寢殿。

此時寢殿內只掌了一盞青白的蓮花狀靈燈,堪堪映亮了一張純白的玉榻,和一小面的書架,淡淡的草木香氣縈繞在殿內,隨着幽風徐徐盪來,嗅在鼻端感覺有些寒涼。

進了寢殿,江予辰卻不動了,他蹙着眉,目視着那張空無一人的玉床,渾身都在輕微的顫抖着。一種似曾相識的恍惚感總是在心裏流轉,這讓一項不願相信前塵的江予辰感到懼怕與無力。

越是盯着那張潔白無瑕的床,江予辰越是恐慌,他很想轉身逃出去,可是腳下卻生了根,他挪動不了半步,甚至感覺連身體都不是他自己的了。

就這麼目不轉睛的看着,那張床上突然出現了一抹模糊的剪影,那個影子很淡,赤着腳蜷縮在床上,他身上的紗衣跟身下的被褥融為了一體,可腳裸上一條漆黑的鎖鏈卻像破壞純白的一道猙獰的墨痕,它順着床沿蜿蜒而下,另一端銜在一隻凶獸模樣的塑像嘴裏。

那凶獸通體鎏金,凶相畢露,栩栩如生,脊背上燃燒的火焰彷彿是活的一般,只消一眼便讓江予辰覺得仿若置身在滾滾熱浪之中。

不知何時,床上的人醒了,只見他緩緩的將雙腳沾在地面上,屢次施禮才很是艱難的站了起來,搖搖晃晃的向著自己走來。

隨着人影的逐漸接近,江予辰看到了另一個自己——另一個成年後的自己。

這個人影似乎很是虛弱,拖着綿軟無力的一雙腿奮力的向前走着,他腳踝上的鎖鏈隨着他的走動而在地上拖動着,看着短短的一截,卻可以隨着他走動的長遠而無限的在延長,直到這個人影穿過自己的軀體走進了前殿,那頭銜着鎖鏈的凶獸轉瞬之間便化為原形,衝天的大火隨着獸類的怒吼而暴走。

江予辰在火海里看到一簇似岩流般的火光攀附着鎖鏈快速的蔓延了過去,將鎖鏈盡頭那道纖弱的人影驀地灼燒了起來。

一股感同身受般的劇痛席捲了全身,江予辰握住幾欲被焚化的胸口蹲落在地上,被灼燒的近乎失聲,而身上未乾的冷汗霎時便濛洇了出來,將單薄的衣衫盡數染透。

江予辰疼的近乎眼前失明,而強烈的灼燒感還在持續加重,痛的他恨不得攤在地上打滾,就在他支撐不住幾乎要跪倒的時候,一雙有力的臂膀赫然撐住了他,還不等江予辰攀着那人的手臂站好,頓覺身下一輕,他竟被人勾住膝彎抱了起來。

眼前一黑一白的輪番交替,讓江予辰無暇顧及抱着自己的人究竟是誰,但是隨着他被抱進了寢殿,距離那張玉床越近,身上那種幾乎要焚化的灼燒感便會逐漸消弱,直到所有的滾燙都從身體裏流竄了出去,江予辰已經徹底仰躺在那張冰冷的床榻上了,重濕的黏膩感裹束在身上讓他不由自主的嚶嚀了一聲。

那人愛憐的抬起指尖,輕輕的撩撥過江予辰的面頰,緩緩的說道:“不是告訴過你,不要隨便出寢殿的嗎?赤焰獸可沒有我會疼人的。”

這一波重罰將本就孱弱的江予辰折騰的近乎散魂,他幾乎是在用一種頹喪的語氣在乞求,閉着沾染着水汽的眼睫,喃喃的說道:“求你,殺了我吧!”

“哦?為什麼?”那人滿不在心的問道。

江予辰眼睫輕顫,眼珠在眼皮子底下深埋了許久,才緩緩睜開,一滴不知是痛極還是殤極的淚滑落下來,滾濕了鬢角。

那雙眼睛,麻木,無神,煙靄般的水色浸在眼角,蕩漾着濃沉的哀。

睜開眼睛的江予辰虛弱的彷彿要立刻散掉,周身縈繞着一抹深秋露極的青霜,整個人白若琉璃,了無生趣。

他就這麼空洞而恍惚的望着寢殿的穹頂,眼角的淚一滴復一滴的流淌下來,不消片刻,狹長的鳳尾便被浸泡在一片旖旎的濕紅里,像破碎的海棠花,又像處子身上的胭脂血。

江予辰似乎總是不願意去看身旁那個男人一眼,哪怕逼不得已望上一次也會快速的將臉偏向一處,近乎狼狽的去無視對方。

而這個男人似乎也早已見慣了他的這般冷視,一邊痴情的凝望着他,一邊扯過矮几上的絲帕輕柔的為他擦拭眼角的淚痕,說道:“這麼想陪着他一塊死呀!可我還沒玩夠呢!”

這一句包含着幽怨的話語,竟讓江予辰屈辱難當,只見他閉上眼帘顫抖着哽咽道:“我究竟要怎麼做,你才會放過我?”

男人不厭其煩的為他擦拭着眼淚,微微的俯下身,將濕熱的嘴唇貼合在他的耳畔,曖昧的說道:“簡單,你讓我做一次,就一次!”

說完,男人伸出濕潤的舌尖細細的捲起江予辰的耳垂來。

江予辰在他綿纏的羞辱里,驀地攥緊了掌下的被褥,用力到骨節發白。如果此時他還有氣力,一定會竭盡全力的與之拚命,可是一想到自己這具殘破的身體,被他仿若戲弄般的折辱,就再也沒了反抗的鬥志。

男人見他不說話,極是陰寒的說了一句,“你不說話,我就當你是答應了。”

江予辰心跳如雷,濃沉的惕憟幾欲鑿毀他僅剩的殘魂。

“你不用怕。”

男人許是看出了江予辰的悚懼與不願,柔聲說道:“我不會像那個廢物一樣弄疼你的,我喜歡,一點一點的雕琢,雖然你在我眼裏已經很完美了,但還缺少了一點,惑人的嫵媚。”

江予辰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可是透過他壓抑着濃烈的欲|望而略顯沙啞的嗓音里,嗅到了一絲折辱的意味。

果不其然,一旁的矮几上不知何時陳列了一些上等的顏料,男人抬手捻起一隻毛筆在紅潤的胭脂里沾了沾,隨後修長的手指執着那沾滿了胭脂的毛筆,在江予辰薄紅的眼尾作起畫來。

柔軟的毛筆徐徐的拂過眼尾帶來一陣觸目驚心的微癢,江予辰雖然很想睜開眼睛看一看他又在做什麼陰晴不定的事,可是一想到即將映入眼帘的會是一張什麼樣的面孔,江予辰就恨不得自己立馬瞎了。

男人繪畫的技藝很是高超,寥寥幾筆就暈染出了一朵含苞待放的紅蓮,那紅蓮不過一片指甲般大小,徐徐的墜在江予辰的鳳尾處,像一粒殷紅的美人鈿。

“好了!”

男人依依不捨的放下毛筆,微涼的指尖輕輕的觸在江予辰的面頰上,如痴如醉的說道:“你不知道此刻的你,多麼的風華絕代啊!我真想,在你的身上做一輩子的畫。”

江予辰彷彿瞬間碎在了這張冰冷的床上,不動不說,甚至連先前那些頑皮的眼淚都不再流了,他彷彿就此死去,沒了呼吸,沒了喜怒。

事實上,在男人的每一勾每一描的筆尖之下,江予辰就已經徹底死了。

曾經,他不願接受這個偏執男人的愛,就被迫成了他猥褻與蹂|躪的木偶,眼尾的一粒花又如何呢!他的肩頭,他的脊背,乃至是隱蔽的腿根處都是這個男人臨時起意的刺青。

他說過,就算是得不到,也要弄髒,弄殘,讓別人沒有辦法再去覬覦,再去偷盜。

自己只能永生永世做他的人。

一想到他對自己做過的那些惡事,江予辰就忍不住胃裏犯嘔,整個人幾乎是憤怒的大睜着眼睛,梗着青筋密佈的脖頸,惡狠狠的對着眼前的男人說道:“白寧!只要殺了我,這具身體任由你隨意玩弄,你若還顧念着我們之間的情義,就別再活着的時候噁心我。”

仿若鏡生的另一張臉,似笑非笑的望着他,戲謔的說道:“你都把一半的魂魄給他了,剩下的另一半留給我不好嗎?為什麼總是心心念念的要從我的身邊逃開呢?”

這一句重複了百餘遍的說辭徹底擊碎了江予辰的憤怒,只見他無力的癱軟在被褥里,抬起纖瘦的胳膊遮住雙眼,壓抑而抽疼的痛哭起來,他說:“白寧,我受不了了,我再也受不了了。我不曾後悔救你,權當我還你一條命,可你為什麼要這般強迫我,我只是誰也不想虧欠,我只想死,或許我就應該早點死,早一點從你們兩個身邊消失。”

白寧冷漠的望着身下的江予辰在哭,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這個霜冷的男人在失控。

可就算他哭的撕心裂肺又如何,終歸這些眼淚都不是為了自己灑下的,他沒必要為了這些脆弱而傷心,而心軟。

是以白寧眸光深沉的盯着江予辰因抽噎而起伏的胸膛,胸腔里有什麼蟄伏已久的東西開始破土而出了。

江予辰被他困在這裏封印神力,日夜折磨,再加上他私自分割了一半魂魄保護着靖無月的殘魂下了界,神元的流逝已經不足以支撐他抵禦若火的侵蝕,現在的江予辰,已經與一個凡人沒什麼區別了。

白寧修長的手指輕車熟路的解開了江予辰的腰封,將那截堪堪掛住肩頭的衣衫退了下去,溫涼的指尖摸挲着肩頸處一隻振翅欲飛的鳳凰刺青,沒有什麼溫度的說道:“我對你的耐心,盡了。那就把你欠我的,今日都還了吧!”

江予辰知道他從來都不會逃得過這一天,該來的屈辱,該還的情債,他通通都要去還。

一己之私,反噬惡果!

那個大雪之夜的箴言,應驗了。

“呵呵呵呵......!”江予辰驀地獰笑,嘶啞的喉嚨滾着片片粗糲的刀劍。

天道哇!好個天道啊!

一己之私,反噬惡果!

一己之私,反噬惡果!

好個一己之私,反噬惡果......

“哈哈哈哈.....!”江予辰挪開遮面的手臂,淚眼朦朧的看着這隻弒殺的鳳凰,視死如歸的說道:“好,我答應你!”

這一句朝思暮想的回答,驟然響徹在空寂的寢殿裏,恍若憑空炸雷,驚天地變,白寧幾乎是在用一種面見夙敵般的目光瞪視着他,整個人瞬間僵住,瞳孔收縮,難以置信的盯着榻上的江予辰那張冰白而頹美的俊顏。

他說什麼?我答應你?

竟然是我答應你?

說不出是守得雲開見月明的喜悅多一些,還是暴風勁雨之下肆虐的仇恨更多一些,白寧幾乎是笑也笑不出,哭也哭不出,一雙撐在江予辰身側的手緩緩的捏成了一記重拳。

他就這樣俯視着這個又哭又笑的男人許久,緊繃的俊顏驀地露出瘮人的陰寒與血腥,他笑道:“你說的,可別後悔!”

說完,白寧不等江予辰回答便猛地伏下身來,捉住他的薄唇開始凶戾的肆虐與碾壓。

他不是一心求死嗎?

那我就把你做死在床上吧!

“撕拉”的裂錦之聲瘮人的在殿中迴響,江予辰在白寧疾風暴雨般的褫奪下,死心的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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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不憶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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