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相忘4

兩相忘4

夜在不知不覺間,深了。

登瀛城經過一番修整暫時恢復了平靜。

漆怡海在妖魔大軍撤退之後,獨自一人心急火燎的奔下了焚天祭祀塔,在裏面待了好些個時辰才灰頭土臉的走了上來。

他本來就一身血污,焦慮的面容去了一趟又透着被羞辱的頹喪,握在身側的雙拳在寒風中青筋猙獰骨骼顫抖。

宋惜霜抱着人禍倚靠在塔門的廊柱上,漆黑的夜幕將他霜冷的面容完美的遮覆,讓人瞧不出一點兒情緒的波動。

眼見漆怡海從塔門裏走了出來,繪着禁制的朱漆門板緩緩的自他身後合攏,宋惜霜微微的嘆了一口氣息,說道:“又挨罵了!”

漆怡海站在一側,緩和了好一會兒,才能平復好情緒,氣定神閑的說道:“你帶嵐音來是什麼意思?”

宋惜霜道:“我用見宋翊一面,換了懷光帝的人頭。”

漆怡海轉眸乜向他,一項不顯山不露水的眼睛,透着殺戮的冰冷,他沉聲道:“你想借嵐音的手,殺他是不是?”

宋惜霜閑適的摸了摸劍上墜着的玄鐵令,說道:“他不是沒死嘛!”

這一句話,徹底將兩個人的情義撕扯成碎片,什麼禍福相依,什麼形影不離,彼此成全,都成了一句華而不實的空話。

漆怡海終是在親情與知己之間,傾向了宋翊。

他惱怒道:“他是我生父。”

宋惜霜抬眸望向他,面無表情道:“哦!我到是忘了。”

“......”,漆怡海依舊瞪視着他,眸光陰冷的駭人。

宋惜霜從倚靠的柱子上直起身來,緩緩的拾着台階而下,低沉的嗓音空寂而渺遠,他說:“抱歉!我沒有父親。”

厚厚的積雪踩在腳下很響,宋惜霜只是留給漆怡海一張凌厲的背影,然後便消弭在了颯颯的白雪裏,徒留漆怡海一人佇立在石台上,一腔憤懣無處發泄。

這時城中的修士與兵將都在井然有序的處理着妖魔的屍體,只有北院暈淡的燈火里,擁簇着一對冰冷的戀人。

姬如蕭,死了!

就在所有的人忙着撤離的時候,南棲與父親經過短暫的眼神交流,想要將姬如蕭帶去醫治,可當她父女二人想要攙扶起這個沒有了聲息的凌鋒門少主的時候,姬如蕭已經斷氣多時了。

他終是辜負了阿浣的成全,用袖中僅余的一枚短刺,終結了自己的生命。

沒有人知道他是何時將短刺扎進心口的,也許是在倒地的前一刻,也許是攥住妻子手指的那一瞬,也許,是他喃喃的訴說——我帶你回家的那一幕。

偌大的北院,只剩下目瞪口呆的南棲,不忍直視的南淮暝,和早已見慣了生離死別的沈傲。

沈傲添了風霜的面容透着淺薄的悲愴,他緩緩的揚起脖頸,將病懨的俊顏暴露在密集的雪簌之下,略顯渾濁的雙眼無力的望着陰霾的虛空。

潔白的雪簌在姬如浣跟姬如蕭的身上披上一層聖潔的外衣,南棲終是忍受不住跪在地上,揪着心口的衣襟默默流淚。

而南淮暝飽經風霜的臉上亦是說不出的難拗。

不知何時,外面燃起了一些火把,將沉寂多日的登瀛城映的恍若重生。

南淮暝忍了忍眼中打轉的淚水,蹲下身來扶住女兒顫抖的肩膀,哽咽道:“小棲!別哭了,人死不能復生,他們這樣,也算是在一起了。”

聽到在一起這三個字,南棲只會哭的更凶,她埋着臉,搖了搖頭,抽噎道:“爹!造孽......這是造孽呀!”

南淮暝驀地攥住女兒的肩膀,轉過頭去,眼眶霎時通紅如血。

南棲極力的將自己的下巴往胸骨里埋,似是沒臉見人般的哭訴道:“阿浣姐姐,是這世上,唯一一個乾淨的鮫人了!她的族人,被逼無奈,都投了北冥。她的母親慘死在棍棒之下,長老族人被肢解刨珠,她本可以跟姬如蕭做一對神仙眷侶,是我們的貪慾,生生摧毀了她。”

眼前尚有姬如浣迎着風雪勸解她的模樣,俏盈盈的一個可人兒,彷彿是天地間最珍貴的寵兒,是流落凡塵的吉光片羽,本該被世人小心珍藏,細心呵護,卻成了粘板上待宰的牛羊。

其實事已至此,南棲沒有辦法揪住每一個迫害過鮫人的渣滓,逼問他們后不後悔!但她卻能略盡一點自己的廉恥之心,為這無辜葬送的生靈灑一把揪心的淚水。

也許姬如浣不需要,也許姬如浣會感激,但是故人已矣,再多的話也說不出口了。

因為能聽的另一方,已經帶着遺憾而去了。

南棲默默的跪着,任憑南淮暝怎麼規勸都無濟於事,她只想這樣陪着赴死的一對戀人,做一個摯友最後的告別。

南淮暝攙扶着沈傲離去了,不知何人送了一支鯨油火把來,就插在距離南棲不遠的花壇里。不甚旺盛的火光將這座偏僻的院落渡上了一抹陰森的光,竹影重重,花樹堆雪,說不出的婆娑凄涼。

南棲就像一尊沒有任何情感的雪人一般,跪立了很久,久到風雪徹底淹沒了她身上的任何一片顏色,她才遲緩而僵硬的站立起來,失魂落魄的向外面走去。

不多時,她又拖着一輛小小的馬車而來,將已經凍僵的姬如浣從她夫君的掌心裏抱出來,艱難的放在了車板上。

相比較小巧的鮫人,拖動姬如蕭簡直是要了南棲的半條命去,但是她仍堅持着,執拗着,廢了好一番工夫才將這個苦命的男人也拖上了車。

高大的駿馬在寒風之中低垂着頭顱,碩大的眼睛裏泡着一汪濕漉漉的光澤。

好像它也在悲傷,也在哀悼。

這一夜,南棲就這樣牽着馬車,緩緩的駛出空無一兵把守的城門,不告而別了。

誰也不知道她拖着這對夫妻的屍身去了哪裏,南淮暝曾出城尋找過,可茫茫的江南,除了一望無際的白雪,就是鬼鬼祟祟的妖魔,哪裏還有南棲的一點蹤跡。

最後南淮暝無法,只得先護送漆怡海回煙平稱帝,待新君反攻,收復失地,他在去尋找自己的女兒。

川穀流血,原野厭肉,被妖魔軍狼藉過的江南,在此後兩軍交戰之時折騰的不堪形狀。

再次見到南棲,已經是一個月之後的事了。

殘餘的修士現都聚集在煙平做着修整,而漆怡海自稱帝以後,先是肅正軍風,撥錢賑災,在邊地是贏得了一片讚譽,而後逐步的派遣王朝軍去中原駐守,定遠所率領的十萬禁軍則駐紮江南,頻頻與廉棠所率領的十方魔侯交戰,大有擒賊先擒王的意圖。

南棲在東海之畔的祭祀堂外,建了一座墳塋,將那對生死相隨的夫妻葬在了裏頭。

墳塋所在的位置很好,在一片茂樹鬱郁的矮坡上,站在此處可以觀望到一望無垠的大海,潮濕的海風伴着白雪吹拂過來,還能聞到獨屬於海水的咸澀味道。

她第一次站在這裏的時候,就很是欣慰的笑了,她想:惦念了一輩子碧落海的阿浣姐姐一定會喜歡這裏的,雖然她回不到天上去,但是每日睜開眼就能看見海,也算是一種安慰吧!

南棲就這樣將她們兩個人葬在了這裏,沒有立碑,沒有織幡,就這麼一抔黃土覆了身,無名無姓的就此安眠。

不知是因為神佑,還是身上佩戴的樽中月起了作用,南棲外出的時候遇到鮫妖卻沒被攔過。那些黑漆漆的鮫人總是遠遠的躲着她,但是望向她的眼神又透着極度的渴望,似乎她的身上有什麼讓它們垂涎的東西。

除了鮫妖,橫行的妖魔亦是對她有所忌憚,但也僅限井水不犯河水的地步,若是南棲阻攔它們吃肉飲血,也是會毫不客氣的反抗齜牙的。

一個人遊盪在群魔亂舞的地界上,南棲已經沒有之前那麼感到懼怕了,那一夜過後,她似乎成長了許多,不再對諸事單純的想要問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是學會了萬事保留三分餘地,是非孰白自己有了考量。

南棲決定去做一個像沈傲一樣的俠士,前些年父親總是說自己太小,而不允許自己入世救難,現在沒了父母的苦口婆心,南棲反倒是樂得自在。

那圍繞着東海濱的諸個村莊小鎮皆飽受妖魔軍的荼毒,南棲每日裏早出晚歸的替余留的百姓開道,護送他們拖家帶口的往中原逃命。

這一日在清雲渡上幫一阿婆護送孫子上船,竟意外的碰見了攬月山莊的弟子。

那弟子本是前來江南給定遠送信,途經清雲渡順道查探一下南棲的蹤跡,卻不想一下了渡船就見到了瘦了一圈的大小姐。

弟子很是欣慰的眼淚含眼圈,扯着南棲的袖子,興奮的哭訴道:“大小姐,你可算還平安着,宗主跟夫人都急死了。您怎麼一句話不說就走了!”

南棲辦完了手中的事,在一陣千恩萬謝之中招了招有些開裂的手,才轉過身來對同門說道:“不過是厭倦了一群道貌岸然的豬狗,想要去過一段乾淨的日子罷了。”

弟子蹙了蹙眉頭,有點接受不來這樣老氣橫秋的南棲似的,臉現尷尬。他望着人跡寥寥的渡口好一會兒,才開口說道:“大小姐!你這是怎麼了?受刺激啦?”

南棲將額頭沾染的浮雪抹了下去,說道:“算是吧!我現在挺好的,當初走的匆忙,沒來得及跟父親說,正巧,你回去的時候告訴他老人家,我在江南呆的挺好的,每天斬妖除魔,接濟百姓,比呆在登瀛城做縮頭烏龜強。”

聽南棲這樣一說,弟子有些面上掛不住了,他說:“大小姐,您話不能這麼說呀!當初在登瀛城那不是起義軍損傷大半,不得已而為之嗎?但凡還有一口氣,誰不跟妖魔戰鬥到底呀!”

“我知道啊!我們攬月的弟子確實都是好樣的,但是別人,我就不知道了。”

弟子:“......”

大小姐的話許是讓這名小輩弟子想到了仙門在背後是如何議論攬月一門的,因着聯姻這一層關係,漆怡海很是重用他的岳丈,大有扶植門主統領眾仙門的意圖,不過起義軍向來以聽雨閣為首,只要沈傲人還在,就輪不到王朝去插手仙門的事,是以就算門主百般推辭,對待沈傲還是恭敬有加,旁人亦是抱怨諸多,說攬月狼子野心,攀附權勢。

這段時日,他們攬月暗地裏不知道受了多少仙門中人的謾罵與嘲諷,要不是看在有求於王朝的份上,估計早就對攬月的門人動手了。

思及此,小弟子多少是理解了大小姐的心情,與其待在那裏聽着疾言惡語,不如跑出來躲個清靜。

想明白之後,小弟子嘟囔道:“您說的也是,現在我們攬月呀,真是裡外不是人。”

南棲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的說道:“別太在意,我們行得端做得正,沒做過的事,我們不認。”

小弟子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

因有要事在身,南棲沒有過多的跟弟子閑聊,她在渡口的驛站那裏借了紙筆,寥寥幾筆寫了封書信託弟子捎給父親,就算報了個平安。

兩個人就此便在渡口分道揚鑣,一個向北一個向南,不消片刻,彼此的背影都快速的淹沒在了雪幕里,不見了蹤影。

入了夜,江南的上空突然撕裂了一道血腥的大口子,與此同時,登瀛城下的焚天祭祀塔岩漿滾沸,凄厲的鳳凰鳴叫震徹蒼穹,以空蕩的塔基為中心,若火梧桐崩裂的種子自地底漂浮了上來,將整座登瀛城包圍在業火的憤怒之下。

廉棠攜着花妖登高遠眺,望着北面的山坳,眸光幽暗。

花妖裹着一身火紅的華裘,懨懨的垂着好看的眉眼,畏寒的說道:“這大半夜的不睡覺,看那面走水幹什麼?”

廉棠今天難得穿了一身蔚藍色的衣袍,袖櫞與袍角處皆滾着一圈白色的捲雲紋。他這一身修身縹緲,卻很是單薄,漆黑的長發半束在腦後,僅用一根白色的緞帶系住,頗有那麼幾分俊雅至極的憂鬱感。

廉棠目不轉睛的盯着那山坳里衝天的大火,隨後幽幽的說道:“神鳳即將出淵了。”

花妖轉眸凝視,看了一會兒,才說道:“神鳳?那是個什麼東西?”

廉棠笑道:“一件究極的武器。”

花妖繼續擺出一副蠢蛋的樣子,不解道:“比魔君還厲害嗎?”

“差不多吧!”廉棠說道。

花妖見他這般說,便來了比較的興緻,只見她轉過頭來,將塗著丹寇的手指攀附上廉棠的胸膛,媚笑着說道:“那比起你呢?”

“我?”廉棠垂眸望着她,思腹了一會兒,淺笑道:“我恐怕不如它。”

“不!”花妖搖了搖頭,堅定的說道:“你在我眼裏,永遠都是最強的。”

莫名的被她這句話取悅,廉棠一把攬過花妖纖細的腰肢,轉身往山下走去,邊走邊說道:“好!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吧!”

這般難得的親昵讓花妖很是受寵若驚,於是她更加綿軟了腰肢,緊緊的貼在廉棠的懷裏,柔軟的彷彿失了骨頭一樣。

兩個人如此曖昧的走了一段,花妖不知道想起了什麼抻直了脖子在廉棠的耳邊低語了幾句,廉棠亦是垂下臉來說了幾個字。

不消片刻,雪野里便久久回蕩着花妖興奮的“咯咯”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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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不憶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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