樽中月3
前幾日裏只要是做夢,夢中的巫澈都是一副冰冷吃人的模樣,像這種填滿了七情六慾的鮮活,還是頭一遭。
南棲情竇初開,在沒有夢魘纏身的時候是曾肖想過他的,但要說是成婚這種人生大事,她還是希望能遵從古訓,得到親眷的祝福與成全。
按理來說,南棲知道了巫澈的真身,應該斷了這份痴妄,可是她反而越發的疼惜起這個男人的遭遇,一種說不清是愛慕還是憐憫的情愫纏繞在心間,總是讓她不由自主的想要待其安好,護其周全,雖然強大如巫澈,根本不需要任何的照拂,只要他不玩性大發,去“照拂”別人,就燒高香了。
清晨的朔風還是蠻凜冽的,南棲望着窗外的茫茫雪景,一度以為回到了隆冬時節,但是身上的衣衫單薄,還是讓她不得不面對到天下將傾的困局裏來。
倚坐在窗前冷靜了好一會兒,南棲才凈了臉,束好了發,將衣冠擺正,輕輕的闔上房門,前去小廚房為沈閣主取湯藥與粥水。
一路上積雪很厚,半個行人的腳印也沒有,顯然這一夜都沒有人出來過。南棲汲着雪窩緩緩的前行着,不消片刻,單薄的絲履就濕透了。
踉踉蹌蹌的走了一半,南棲蹦到角亭里,一邊拍打着褲腿上的雪,一邊抱怨道:“凍死我了!這鬼天氣什麼時候是個頭呀!”
說完,南棲抻着脖子望了望亭外灰濛濛的天空,只見一群寒鴉很是反常的在高空盤旋,然後不知為何又紛紛驚慌的四下飛散,好像無形之中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突然砸向了鳥群。
就在鳥群四下逃命的雪幕之下,宋惜霜面容肅冷的居坐在高頭大馬之上,凌厲的身軀披着毛領蓬鬆的玄色大氅,目光一貫陰鷙的在前方騎行領路。他的身後,跟着一隊王宮的輜重大臣,整整幾百箱的秘葯糧草,寒衣與兵刃,都整齊劃一的堆疊在蜿蜒不盡的馬車上。
此時嵐音化了一副乖巧平庸的男身,斜倚在一輛馬車的後方,隔着錦衣華服的朝臣間看過去,是定遠將軍所率領的十萬湯湯王朝軍。
宋惜霜在煙平屠戮七日,終於以鐵血手腕將盤踞在王朝之中的各方勢力收服,這一隊心不甘情不願的肱股重臣,是在刀光與血液的逼迫之下,不得不來迎接他們的新王上位。
嵐音早在多年之前,就察覺到了懷光帝的命途以隕,星軌里命定的新君正是被自己迫害而死的玄亭墨。但是嵐音因着對靖無月的仇恨,是以她無情斬斷了這帝王的命,她就是想要看看靖無月被擺了一道怒焰滔天的樣子,究竟是有多麼的醜陋與猙獰。
只要他敗了,嵐音就開心,哪怕這是在懸崖邊豎著的刀尖上獨舞,她也舞的極其賣力。
嵐音當初只是覺得暢快,卻不想命軌被篡改的反噬竟是如此的勾深與莫測。她一項狂妄膽大,不服靖無月的威壓,從北冥之地走出,便心心念念的臣服在了白寧的腳下。她以為從盟友做起,就可以一步步蠶食掉這個男人的心。卻不想聰明反被聰明誤,她篡改了玄亭墨的命,便是間接篡改了江予辰的命。
玄亭墨不死,玄鶴真就不會家道中落,受盡白眼,他若不遭此磨難就不會最後歸順朝堂,在權利的背後做着那些陰險狡詐的勾當。若他一生順風順水,就不會泯滅了人性,如果沒有這些陰暗的困苦,他也不會心裏扭曲虐待江予辰。
如果他們師徒不曾相見,嵐音也不會發覺白寧愛慕了千萬年的男人竟然是他。她也就不會嫉妒到作天作地,蠱惑玄鶴真強辱江予辰的清白。
沒有當初的仇恨使然,就沒有最後兩個人的分道揚鑣,她在江予辰的身上汲取着白寧的影子,卻總也做不到真誠相待,救他脫離苦海。
如今她失了北冥的依仗,又成了心上人的仇敵,嵐音這狂放不羈的半輩子,到頭來什麼都沒有得到。作為魔物,她其實一點也不想後悔,但是有了情就有了軟肋,縱使白寧不再需要她了,她也捨不得眼睜睜的看着他死。
當所有人都被困在一張籌密的網中,只有嵐音,百年的人間遊歷,讓她摸到了那截隱藏極深的線索。
馬轍在雪地上緩緩滾出兩道深深的溝壑,雪幕的盡頭是污濁而荒涼的山川大地。嵐音仰着頭,任由鵝毛大雪落進眼底,融化成一汪清淚。
靖無月的仇恨終是從北冥浸染到了人間,將這片唯一的溫暖拖拽向了痛苦的深淵。
宋惜霜是故意撿着官道走的,一路上因着嵐音的存在,遊盪在登瀛城外的鮫妖與魔物紛紛躲避在一旁,虎視眈眈的注視着這些強裝鎮定的人族。但魔物畢竟是魔物,威懾對於大部分的魔是有用,可有些魔物竟能不顧尊卑的從山崖上躍下,瞬間就拖走了一名腦滿腸肥的朝臣,落在一旁惡瞳矍鑠的攀咬撕扯,聲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回蕩在幽谷之中,將這些不曾直面過魔軍的酒囊飯袋駭濕了褲子。
嵐音好整以暇的盯着魔物吃人,她知道宋惜霜是故意露給這幫廢物看的,要讓他們知道前線的戰事是如何的慘烈,而懷光帝又是如何的昏庸無道。
弒君篡位,天經地義!
一行隊伍緩緩的駛入了登瀛城的範圍,兩側崖壁上凝結的玄武結界,在宋惜霜晦澀難明的眼中盈動着淡淡的靈光。
南棲服侍沈傲用完了飯,便將葯碗端到他的跟前,說道:“沈閣主!吃藥吧!”
沈傲一整日裏神情都是懨懨的,望着旁人的目光亦是淡漠而空洞,他略顯獃滯的望了葯碗好一會兒,才抬手接過,嗓音嘶啞的說道:“謝謝!”
南棲見他如此,頓覺心疼,小心翼翼的坐在一旁的方凳上,低緩的說道:“沈閣主,您別這樣,湛嶼......他......他也許是有苦衷的。”
南棲知道沈傲的心結是湛嶼,所以想要他振作起來,只有直面癥結這一條路。
沈傲在聽到湛嶼的名字時,蒼白的臉色並無一絲漣漪,就好像這個人已經跟他沒有關係了一般,好半晌才開了口,“他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淡淡的語氣里,沒有心酸,沒有無奈,沒有被捨棄的憤怒,也沒有斷義的悲坳。
看似,已經徹底放下了。
可是南棲知道他越是表現的這般平靜,內心的傷就越是洞深,幾乎已經到了支離破碎的地步。
她說:“我還是覺得,每一個走向暗道的人,背後所承受的苦痛就越多。也許他們表面上裝作不在意,其實心底早就絕望了。”
“絕望嗎?”沈傲目視着漆黑的湯藥,喃喃道:“再大的絕望,就要全天下的人陪葬嗎?”
南棲摸挲着自己腰帶上垂下的鹿皮流蘇,低着頭說道:“沈閣主!在您昏迷的這些日子,我聽到了許多不好的真相,也看到了很多人,滿是骯髒與虛偽的另一面。我從小被爹娘保護的太好,沒見過什麼大風大浪,這一次到了江南,我才知道,這世上最惡的,竟是人心。”
沈傲將恢復了些許生機的視線從漆黑的碗底挪到南棲的發頂,握着瓷碗的指節微微泛着青白,他說:“那有沒有人告訴過你,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南棲抬起頭來,蹙着眉望向沈傲,有些不懂他話里的意思。
沈傲道:“人心有兩面,一正一邪,看的繁花多了就會心有暖陽,若是看的淤泥多了,那就滑到陰溝里去了。”
沈傲雖然悲痛湛嶼的叛道,但是這其中的原由,他不用過多的思索,便通通都歸咎在了江予辰的身上。
南棲突然想起先前在官邸之外的酣戰,自己射落湛嶼的覆面時,眾人在震驚之餘,則將更多的咒罵都用在了江予辰的身上,似乎這個男人的轟然叛道,都是他在背後蠱惑的一樣。
但是南棲卻覺得江予辰不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壞人,當初在客棧,他雖見死不救,但是卻沒有多少旁觀的戾氣,是一個嫻靜而自守的寡淡之人,這樣一個不喜歡多管閑事的人,怎麼也跟傳說中吃人不吐骨頭的魔頭沾不上邊。
可就算南棲心裏不是這樣認為的,她也沒有辦法在此時此刻將這些揣度說出來,畢竟事關湛嶼,再多的辯解無異於在沈傲的心上撒鹽。
“原來是這個意思呀!”南棲勉勉強強的露出一抹瞭然的笑,眼眸卻尷尬的垂落了下去。
沈傲許是疲乏了,一口飲盡了清苦的葯汁,轉手將空碗遞給南棲,極是抑制着某種負面情緒的說道:“沈某多謝姑娘連日來的照顧,我乏了,想睡了。”
南棲接過碗,說道:“那我就不打擾沈閣主休息了,午飯的時候,我在來。”
沈傲沒有接話,略有負氣的仰躺了下去,全然不顧驟然的發力會撕開腹部的傷口,他將幾欲被仇恨熬乾的雙眸闔上,再也不想睜眼看到這個醜陋的人間。
南棲沒有立場再杵在屋內,她只好冒着風雪走出門去,在徐徐穿過洞門的時候,迎面見到了蹣跚而來的父親。
南淮暝連日來都在忙着照顧那些重傷的修士,因為可用的人手極少,他一個人分身乏術的忙活着,人也蒼老消瘦了一大圈。從院牆外的小徑上踽踽渡來,衰老的讓南棲不忍直視。
“爹!”她輕輕的對兀自行走的南淮暝喚了一聲,嗓音潮濕而哽咽。
南淮暝沒想到女兒會站在這裏,是以抬起的面容有些恍然,但很快就恢復了正常,對着南棲慈愛一笑,說道:“小棲怎麼站在這裏,霜雪天,怪冷的。”
南棲搖了搖頭,“我不冷。只是,父親看起來,似乎很是疲累,您要多注意休息呀!”
“唉!”南淮暝停在女兒的跟前,嘆息道:“無妨,眼下傷患比較多,爹多幫幫忙,也是盡一份力不是。”
聽到父親這樣說,南棲又不可遏制的想到了小廚房之中,那些全須全尾的“長輩們”的指責與嘲諷,看着他們一個個趾高氣揚,中氣十足的模樣,在看看自己的父親聳肩縮背,垂垂老矣的滄桑模樣,就越發替父親鞍前馬後的付出感到不值。
於是她眼眶潮紅,帶着負面的壓抑情緒,說道:“爹!請您也自私自利一點好不好?為什麼旁人都可以躲在一邊莫不關心,你卻偏偏要親力親為呢?”
南淮暝望着女兒的激憤,掀了掀眼皮,說道:“若人人都像他們一樣,那這個天下就不復存在了。”說完他抬起手臂,握住女兒消瘦的肩頭,渾濁的老眼多了一絲堅定,“這世上,多得是隨波逐流的小人,但也有很多身先士卒的俠士,我們不能苛求旁人都像自己這般無愧,但卻能用行動去感化一些自私自利的心。”
南棲猝然一笑,眸中所噙的淚珠滾落,她說:“自欺欺人!”
“這不是自欺欺人!”南淮暝正色道:“你不能只看到他們的惡,就否決了他們的好。面對災難,他們能跨出那獻身的一步,就比許多人都要值得被稱讚。”
“就為了一句稱讚站出來,然後便可以心安理得的龜縮在後方,恬不知恥的刮分着救世之功?”南棲浸着濁淚的臉龐陰的駭人,隨着話音的濺落,彷彿有什麼徹骨的東西侵佔了整具瘦小的身體。
南淮暝:“......”
“爹!我從未向今日這般,覺得您真懦弱。”南棲將目光幽幽的盯在父親的臉上,濃濃的失望像這場洋洋洒洒的大雪,沒有停歇,“退親您不敢退,說不您也不敢說,攬月山莊是仙門最末,可我們行的端做得正,沒有對不起一個上門求助的百姓。我實在不明白您對那些大派謙卑個什麼勁兒。您不要忘了,你也是一門宗主,論起位份來,你們是平起平坐的。”
“小棲!你有些妄言了。”
“我沒有,我說的是事實。從來就沒有什麼高低之分,一直是你將自己擺在最低的位置,任由別人笑話你,議論你,貶低你,咒罵你。”
“夠了!”南淮暝一聲怒極的呵斥,如懸鐘乍鳴,如極雷驚現。
讓沉浸在指責里的南棲,不由自主的開始顫抖。
“我知道昨日小廚房的事讓你很是憤怒,但是清者自清,我們沒有做過又何懼他人誹謗,不與小人爭辯這是君子之風,我希望你能認清是非曲直,不要因為三言兩語就否決你自己的父親。”
“呵!”南棲嗤笑道:“你知不知道你越是這般就越是任人宰割,在必要的時候說一句不就這麼難嗎?你這一輩子滴水不漏的,就為了活在別人的嘴裏嗎?”
“小棲!”南淮暝突然指下發力,鉗制了女兒的肩胛,怒的臉色漲紅,他說:“你這是在怪我給你指的那門親事?”
“是!”南棲大聲喝道。
“爹當初也是沒有辦法,強權不是我們可以撼動的,先有無極觀是前車之鑒,爹不能拿全庄的前途去賭,我雖是攬月山莊的宗主,可也是百餘口門人的庇護,若是因為一己之私毀了無辜門人的性命,你讓我九泉之下怎麼面見列祖列宗?”
“門人?列祖列宗?”南棲哀哀欲絕,笑着抬手拽下父親鉗制的手,而後倒退着哭喊道:“那你就犧牲女兒一個人的幸福是嗎?你明知道我不喜歡舞弄權勢的男人,你還非要給我定下這門推脫不掉的親事。好,您偉大,您聖賢,那您就繼續做你那個爛好人吧!”
南棲轉身便跑進了雪幕里,她本就瘦小,絳紫色的裋褐穿在身上像一葉斷掉的蝴蝶翅膀,懨懨的了無生機。
委屈的淚水在風雪裏盡情飛灑,南棲知道自己剛剛的話說的嚴重而咄咄逼人,可是她真的憋了太久了。從小到大,她對父親都不曾這樣聲淚俱下過,也許是從別人的口中直面了父親的懦弱,也許是在姬如浣的身上看到了身不由己的自己。
這個世上每一個人都活的不自在,都活的很累,卻沒有力氣去掙脫這把困束的枷鎖,南棲不想認命,她也不要認命。既然所剩的時日已然不多,那為何還要固守陳規,規行矩步,不如就此放肆一回,天高海闊的隨心所欲,將那些不敢做的,想做的,都付諸於現實!
南棲再也不想待在這座滿是狽佞的圍城裏了,於是她快速的穿過北院的角門,抹了把臉腮上的淚水,直奔巍巍的城門而去。
一路上風雪瀰漫,目視不清,苔痕碎石又隱沒在積雪之下,讓南棲吃了不少暗虧,可就算跌的筋骨劇痛,鮮血淋淋,她也不要停下逃離的步伐。
氣喘吁吁的奔至緊閉的城樓下,南棲目光炯炯的盯着那樓台上幾名巡邏的士兵,忽然就卸盡了身體裏那股橫衝直撞的勇氣。
這一走,也許生死未卜,也許平安順遂,但她卻真的是置父親與同門於不顧了。
她緩緩的向著城門前渡了小小的一段距離,眼窩酸澀又想落下淚來。
“小棲!”
不知何時一聲輕柔的呼喚,在風雪瀰瀰的背後幽幽響起,如春風始解下的溪流,浸人心脾。
南棲遲疑了一下,轉過身來,只見姬如浣披着一件玄色的外袍佇立在雪地里,一張柔美的臉晶瑩潤白的彷彿要跟白雪融為一體。
“神仙姐姐!”南棲有些委屈的喚道。
“小棲怎麼跑的這般快,我從北院一路尋來,連尾巴都扭痛了!”
姬如浣說完,南棲便將視線對上了她拖在積雪裏的尾巴上,原本漂亮而光潔的鱗片間竟滲着幾片干凅的血漬,顯然是追自己追的太匆忙,而被掩埋在雪裏的石子割傷的。
“對不起!”南棲心疼的低下頭去,很是自責。
“沒關係呀!”姬如浣眉眼彎彎,笑着向南棲招了招,說道:“小棲!你過來。”
南棲很是愧疚的抬起頭來,緩緩的向她走了過去。
姬如浣望着她林間小鹿般的模樣,就忍不住心生喜歡,直到南棲立在自己的跟前,她才收起溫柔的視線,執起對方的右手,將一枚墜着小酒碗的項鏈放在了南棲的掌心裏。
“這是什麼?”南棲看着掌心裏躺着的那枚精緻小巧的酒碗,頓覺驚奇的問道。
姬如浣答道:“這叫樽中月!是鮫人一族盛殮魂魄的靈器。”
南棲抬起眼,望着她不確定的說道:“裝鮫人的魂魄嗎?”
姬如浣搖了搖頭,說道:“鮫人死後就會化為水汽,蒸騰到天空與千千萬萬的同伴凝化成雲,待到時機成熟,就會變成雨滴落進海水裏,重歸家園。”
“那......?”南棲對這種消亡有些心酸,她說:“那這個小碗,是裝誰的魂魄的?”
“小棲!姐姐沒有什麼好送給你的,唯有這枚樽中月,是我唯一能拿出手的東西了。”姬如浣目光哀怨,嗓音幽幽,似有萬千愁苦焦灼其中,讓人聽了心生無限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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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假期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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