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雞不成堪離府
舒家一掃之前沉悶的氣氛。
侯爺喜氣洋洋回府,甚至還給三娘子賞下不少葯,溫言寬慰她好好將養身體。
“聽聞江太傅愛茶,把紫筍茶裝點一同送過去。”
“等會去問問三娘子那邊缺不缺什麼,讓人回春堂買,不要去玄明堂那些上不了檯面的地方。”
“聽聞太傅愛好書畫,趕緊讓人去東市逛逛。”
舒長卿臨睡前還在囑咐着管家辦事。
只是他的興奮還在睡夢中,只聽到管家驚慌失措地叫聲在門口響起。
原來,天色微亮,整齊的步伐聲驟然在石墨街上響起。
官家親軍黑衣衛一臉肅殺地包圍了舒家。
“官家,官家的黑衣衛包圍了舒家。”
睡夢中舒雲宜一個激靈,瞬間睜大眼睛。
“黑衣衛!”舒雲宜失聲尖叫,隨即臉色一白,背後冷汗再一次冒出來,唇角微微顫抖。
“太傅?”
能驚動黑衣衛的事屈指可數,偏偏舒雲宜今日白天不巧撞上一件。
“不,不知。”
紅袖大概被黑衣衛殺人如麻的傳說嚇破了膽,一張臉毫無血色,給她穿衣時手不由顫抖。
舒雲宜抓住她輕顫的手,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別慌,我的葯不可能出錯,未必是這個葯的問題。”
秀玉軒燈火通明,可又格外安靜。
不少丫鬟站在圍欄處看着燈火下的三娘子,舒雲宜的視線落在不遠處的一個丫鬟身上。
那時她另一個貼身丫鬟綠懷,在她生病的時候卻一直不曾見過他。
綠懷一見她的視線就躲在其他人身後。
紅袖臉色一變,柳眉豎起,怒叱:“綠懷!”
“罷了,去拿醫藥箱,我們走。”
舒雲宜深深地看了眼只露出一角青色衣角的人,最後失望地收回視線。
前世綠懷的心思她早已得知,可今日猝不及然地再一次撞上,心裏還是有一絲受傷。
她待綠懷素來真心,卻不想真心不能換真心。
紅袖狠狠瞪了一眼綠懷,冷哼一聲,跟着三娘子趕往前院。
前院燈火通明,燭火在黑暗中跳躍。
院子被照得亮如白晝。院中站滿了人,可所有人臉呼吸都不敢放大。
烏壓壓的院子卻是悄無聲息的動靜。
黑衣衛特有的玄色盔甲在燭火中泛着冷光。
所有人的面容都被漆黑的面具所遮掩,只露出一雙冰冷的眼睛,在墨潑濃夜中宛若冰冷的巨人。
為首那人魁梧高大,手握一把紅纓□□,似一座山站在舒家大院前。
他面色冰冷如煞神轉世,光是站着就令人喘不上氣來。
舒雲宜來趕到的時候,侯爺和侯爺夫人皆是戰戰巍巍地站着。
兩人尷尬地被黑衣衛隔在外面,其餘兄弟姊妹都躲在走廊下不敢出聲。
“四娘子。”不是是誰喊了一句。
院中所有人的視線瞬間落在踏夜而來的舒雲宜身上。
那位一直沉默的黑衣衛首領同樣扭頭看向舒雲宜。
那張臉格外白皙,透出毫無血色的白意,而那雙眼被黑夜中跳動的火光所籠罩。
澄亮的燭火不但沒有照亮他眸底的冰冷,反而凸顯出他異色瞳孔,深綠色的眼眸讓他的視線越發冷血蕭殺。
舒雲宜被這樣譬如毒蛇的無情眼眸盯着,只覺得渾身寒毛直起。
陰冷的感覺好像貼着她的呼吸如影隨形,讓她臉色不由發白。
“是她,就是她,是她一意孤行要給太傅治病,番將軍明見,這事與我無關啊。”
舒長卿好似溺水之人找到浮木,死死抱着唯一的生機,不願撒手。
一張臉在燭火中泛着紅光,眼眶齜開,嘶聲裂肺地喊着。
舒雲宜停在不遠處,遠遠地透過黑衣衛看向全然失態的侯爺。
眉目猙獰,披頭散髮,渾然被恐懼所俘虜,恨不得把自己摘得乾乾淨淨。
身材高大的黑衣衛把她團團包圍。
高高舉起的燭火落在自己頭頂,漆黑玄甲裹挾着凝重的氣氛,讓她喘不上氣來。
“你就是舒雲宜。”低沉古怪的聲音在頭頂驟然響起,陰冷且生硬。
舒雲宜站在這位威名赫赫的外藩將軍面前,才發現他真的異常高大。
沉重的盔甲套在他身上,魁梧而厚重。
舒雲宜雙手緊握,強壓着心底的恐懼,低聲說道:“是我。”
異於常人的長/槍在空中劃過一道鶴鳴。
鋥亮的光芒盛着跳躍的燭光,刺痛眾人的眼睛。
那把長/槍架在舒雲宜的纖細的脖頸上,只需輕輕一動,就能刺破三娘子嬌弱的皮膚。
這個動靜讓站了烏壓壓一院子的人安靜得只有燭火燃燒的聲音。
惶恐不安的氣氛在院中瀰漫。
“是你今日給太傅獻藥方。”將軍眯眼,墨綠色的眼珠注視着舒雲宜。
“是我。”三娘子的聲音微不可聞,可又堅定無畏。
舒雲宜鼓起勇氣抬起頭來,認真解釋道。
“是我獻的藥方,太傅體弱,經脈受損,且寒邪如體,我給他開得不過是祛濕的藥方,絕不會出事。
天色已經微微亮起,遠處暗黑的天空中泛出魚肚白的雪亮。
夏日微亮的風在空中滌盪,所有人的表情都僵硬而恐懼。
黑沉沉的玄甲在黎明前地黑暗中沉默地佇立着。
“太傅怎麼了?”
她啞着嗓子,感受到微亮的日光落在她臉上,讓她戰慄不安。
“太傅中毒了。”番將軍居高臨下地注視着面前的小丫頭,面無表情地補充着,“因為你的葯,官家下令,舒家殺無赦。”
舒長卿臉色瞬間煞白,侯爺夫人搖搖欲墜。
兩人都像是被捏着嗓子的公雞,紅着臉卻說不出話來。
“姐姐,姐姐你為何要害太傅,你就算怨恨舒家也不該如此啊。”
舒家新認回的四娘子舒雲柳尖銳的嗓音劃破灰亮的天空,在眾人耳邊炸開。
“是她自己要去給太傅看病的,與我們無關啊,她沽名釣譽,想要博得美名,何苦牽連舒家呢。”她哭得撕心裂肺,目眥盡裂。
“對啊,都是她一人之過啊。”侯爺夫人哭得儀態盡失。
番將軍皺眉。
立刻有黑衣衛揮/槍而出,銀白□□閃着駭人的殺氣。
那槍/頭直朝着哭喊之人的脖子而去,距離之近甚至能讓人感受到夏日凌晨未盡的寒意。
角落中尖叫連連,又被迫中止。
舒雲宜緊抿着唇,雙手緊握,冷淡又認真地說著:“我沒有。”
“藥方是我寫的不錯,可那不過是祛濕葯。”她無力又狼狽地解釋着。
高大森嚴的黑衣衛在自己身邊站久了,心中緊繃的那根弦好似麻木了一樣。
震得她在混沌中終於露出一絲清醒之色,逐漸得,她也不再害怕。
天光逐漸亮起,旭日東升,炎熱的夏日再一次周而復始地來臨。
“太傅若是服用我的要絕不會出事,但若真是那葯出了問題,我自然願意承擔這個問題。”
她深吸一口氣,堅定地說著:“但我需要再給太傅把一次脈。”
“就是你的問題,不過是三腳貓的功夫也敢出來顯擺,如今給我舒家闖出如此大的禍事,將軍,將軍,您直接把她抓起來吧,我們舒家容不下這尊大佛了。”
舒長卿被現在沉悶的空氣嚇得肝膽俱裂,恨不得把所有事情都推到舒雲宜身上。
“對啊,將軍有所不知,這位三娘子根本就不是我們舒家的親生女兒,這些日子因為我接回舒家四娘子就一直懷恨在心,此事必定是她在報復我們啊。”
黃嬌哭得聲嘶力竭,眼淚直流,怨恨地瞪着舒雲宜。
“你不是舒家親女?”
番將軍略帶深意地打量着舒雲宜,指尖微微一動,重如千斤的鋒利長/槍就在舒雲宜脖頸間留下一道血痕。
舒雲宜眼眶微紅,倔強地睜大眼瞪着高高在上的將軍。
憤怒與屈辱在心底滋生,她的眉宇像是被拉緊的弓弦緊繃在眉心,剛烈不屈。
“不管我是不是舒家的親生女兒,我是醫者,我不會拿別人的身體開玩笑,更不會因為這些事情挾私報復。”
“明明就是你,一定是你花言巧語騙了太傅。”
舒雲柳從角落裏踉蹌地跑了出來,抱着黃嬌大哭:“母親,她定然是報復我,怨恨我搶了她的位置。”
“你胡說什麼!”紅袖再也忍不住,怒聲呵斥道,“娘子不是這樣的人。”
“好你個賤/蹄子,我舒家如何敢陷害太傅,分明是舒雲宜懷恨在心。”舒長卿怒聲呵斥着。
“吵什麼!”
番將軍怒斥一聲,聲如鐘響,窸窸窣窣的庭院瞬間又安靜下來。
“你說得對,不過我覺得倒是是諒你舒家也不敢以卵擊石,自不量力。”他冷哼一聲,面容陰沉。
舒長卿面色慘白,心中一塊大石卻是落了下來。
只要此事和舒家無關,自己性命無虞,貶低舒家地位不算什麼大事。
“至於你,你可知給太傅治病的都是誰?你不過是一個閨門秀女,不自量力。”他低頭看着面前的舒雲宜哂笑,態度不屑。
“自然知道,聽聞死骨更肉不死鳥的章玄鳳如今正在江府,可將軍既然說是我的藥方出了問題,為何不讓我親自去看一眼,又有章神醫壓陣,孰是孰非自由定論。”
番將軍打量着她,最後沉思片刻:“那便給你一次機會。”他思考良久,揮了揮手,“帶三娘子去江府。”
一隊黑衣衛涌了上來,團團圍住舒雲宜。
長/槍斜飛,幾乎把舒雲宜團團制約住。
“你且記住,若是治不好太傅,定要你生不如死。”
他低着頭,一雙眼陰沉狠毒,能啐出血來。
“且慢。”被人鬆開桎梏的舒長卿突然出聲阻止。
番將軍臉色一沉。
“將軍不要誤會。”舒長卿立馬陪笑。
“只是此女性格頑劣,在舒家早已掀起無數風浪,舒家苦她久已,今日既然有將軍在場,不如做個見證人。”
舒雲宜抬起頭來。
漆黑的眼珠映射着逐漸明亮的天光,亮得幾乎能倒映出一個人的人心。
“哦,什麼見證。”番將軍腰背挺直,居高臨下地看着面前之人,似笑非笑。
舒長卿匆匆掃過一眼,彎腰哈背地看向番將軍。
“自然是斷絕關係。”
埋在侯爺婦人懷中的舒雲柳猛地抬起頭來,臉上不由驚喜交加。
“斷、絕、關。系。”
番將軍一字一字地念着,視線越過舒長卿,掃過舒家眾人,最後落在另外一個當事人身上。
舒雲宜死死地瞪着舒長卿,嘴角緊抿。
艷麗深邃的眉眼在火光照應下閃着驚心動魄的美麗,瑰異譎詭,燦爛炳煥。
“自然自然,本就不是我舒家人,我原本想着好歹養了十多年,如今只是多一副碗筷的事情,卻不料她到底是農家出生,粗鄙無禮,平白丟我蘇家臉,壞我舒家名,如今已是忍無可忍。”他義憤填膺地指責着。
“胡說八道。”紅袖又氣又急,站在舒雲宜面前怒斥着,“明明是侯爺你忘恩負義,自私自利……”
“侯爺當真要走到這一步。”
舒雲宜清冷地聲音在安靜的院中響起。
她把紅袖拉住,眉目被燭火所籠罩,明亮的天光和昏暗的燭火,在她的眉宇間交織閃耀。
漆黑的眼珠,濃艷的五官,都散發出霞光蕩漾的光芒。
她在憤怒,一把火在骨子裏燃燒,燒到五臟六腑,四肢軀幹皆是怒意。
“自然,不過是一隻養不熟的白眼狼,整日惹是生非,給我舒家惹如此大的禍事,舒家如何能容你。今日你出了這趟門,便不再是我舒家人。”侯爺言辭狠厲,斬釘截鐵。
舒雲宜冷笑,腰背挺直,纖細白皙的脖頸高高揚起,驕傲如一朵盛開的牡丹,嬌弱卻無畏。
“侯爺不後悔?”
“絕不後悔!”
舒雲宜側首,掃過前院一干人等,所有人都不願和她對視。
她的目光突然落在一處燈火中。
刺眼的燭火讓舒雲宜躁動的心瞬間安靜下來。
“養育之恩,沒齒難忘。”舒雲宜收回視線,低聲說道。
她堅定注視着舒長卿,最後對着他跪下,磕了三個響頭,額頭觸及冰冷的石板,一如此刻的心情。
“今日恩斷,來日路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