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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欒京,靖成王府。

正值隆冬臘月,寒風嗚咽着席捲而過,萬物枯損,積雪厚重,裹得萬物一片慘白。

丑時已過。

蘇棠安靜坐在梳妝枱前,對着銅鏡,拿着螺子黛細緻的、一下一下地描着娥眉。

一旁燭台上三盞燭火搖曳着齊明,映的屋內氤氳昏黃。

“碰”的一聲巨響,窗子被呼嘯的冽風吹開,撞在門框又重重彈回了大半。

寒風湧入,燭火劇烈搖晃了下,最終熄滅,徒留縷縷青煙,轉瞬消散。

錦雲拿着兩個包袱走了進來,聲音顫顫巍巍:“姑娘,您也離開吧。”

蘇棠不語。

錦雲見狀,終紅腫着眼搖搖頭,將一個包袱放在床邊:“姑娘,王府倒了,願您……安好。”

話落,人便欲離去。

“慢着。”蘇棠作聲,嗓音清泠沙啞。

“姑娘?”

蘇棠看着首飾盒裏僅剩的玉簪、玉鐲,終將翠玉鐲子拿起,走到錦雲跟前,塞到她手裏頭:“出去后,找個好人家或是做點小生意。”

“姑娘……”

蘇棠卻已關上了房門。

屋內一片漆黑,只透過半開的窗子,傳來陣陣嘈雜。

蘇棠拿着螺子黛的手頓了下,拿過銅鏡,乾脆走到窗前,未曾綰起的青絲被風吹得狂亂,就着積雪的微弱白光與前院的火光,她繼續描着未描完的眉。

郁殊最愛她這雙眉眼了。

自他將她從教坊司接到王府後院后,他總愛懶懶靠在她膝上,修長如玉石的手撫弄着她的眉眼,說真好看。

他說這話時,唇角微勾,顧盼間流光瀲灧,勾人心魄。

而今,該她接他了。

前庭的院房火光衝天,劃破了黑夜。

下人行色匆匆拿着包袱,低頭四散逃竄,隱隱聽見風聲里夾雜着侍女的啜泣。

打砸的混亂、哀嚎的凄慘、肅殺的腳步,聲聲嘈雜。

蘇棠笑了笑,左右她也非第一次經歷這種事,倒是一回生二回熟了。

將螺子黛放在窗沿,她轉身信手拿過玉簪,將墨發綰起,朝外走去。身上的月白色的衣裳如煙似霧,郁殊最喜愛她穿成這般。

先皇病逝的早,當今太后雖並非新帝生母,仍力排眾議扶持新帝登基,彼時新帝方才十二歲,年歲尚幼。

外戚郁殊名為靖成王,實則一手遮天,攝政掌權。

而今,新帝已十六,該拿回權勢了。

郁殊前幾日被太后一封懿旨召入宮中,再沒回來。

唯有今日,新帝親下聖旨:靖成王郁殊,結黨專權,不思悛改,理應抄府問斬,念及舊勞,特赦靖成王府上下。

郁殊入宮,不過一場“鴻門宴”。

蘇棠朝王府外走去,臉頰被厲風剮的生疼,蔥白的手指凍的通紅。

沒有同那些逃命的下人一般一路朝城門而去,她反朝皇宮的方向走着。

到底是天寒了,家家戶戶都大門緊閉,遠處幾里不見半點燈火。

蘇棠走了半個多時辰,才終於遙遙望見了宮牆外、護城河裏活水涌動泛起的白霧。

厚重的宮門開了一條縫,兩個侍衛架着一個人影,如扔穢物一般,將其扔在宮外的積雪裏,拍拍手關了宮門。

蘇棠站在護城河這邊,腳步停了下來,呼吸都凝滯住了,映着雪的微光,望着那癱軟成一團的人影。

好一會兒,那人影動了動。

蘇棠緊攥成拳的手漸漸鬆開,掌心掐出幾道血痕。

還活着。

那人影沉靜了很久,久到萬籟俱寂,隱隱望見樹枝上雪飄落的“撲簌”聲,他竟掙扎着站了起來,動作極為緩慢。

蘇棠不覺朝不遠處護城河上的石橋走去,越走越快,直到跑了起來,頭上的玉簪松垮垮,如絲綢般的青絲散亂。

直到站在他跟前。

令人作嘔的血腥味衝天,地上純凈的白雪拖出了長長的血印。

眼前人的發,被血跡染成了一綹一綹,隱在寬袖下的手,仍在一滴滴的滴着血珠,打在雪地上,開出朵朵血花。

寒風吹得他袍服飛揚,四肢空蕩蕩的,如骷髏。

唯有那張臉仍是絕色的,蒼白的肌膚,額頭一縷血線劃過眼下,像一行血淚。

面無表情,風華無二。

他像是在望着她,又像是……早已望不見一切。

“王爺……”蘇棠輕輕作聲。

郁殊的眸終於動了動,看着她,而後將目光痴痴定在她的眉眼上,唇動了動:“為何……”

人突然癱倒在地。

蘇棠僵硬着上前,抱住了他的身子,黏膩的血沾染了手心、身前。

她擁着他倒在地上,讓他靠在她的膝蓋上,如同過往三年他總愛做的那般,她看着他滿身的血跡,聲音平靜:“疼不疼?”

郁殊沒有應,安生靠在她懷中,良久啟唇,聲音嘶啞的厲害:“這般恨我?”

蘇棠擁着他的手緊了緊:“我不恨……”

“這般恨我,依依?”郁殊仍艱澀道着,每一字都像是在抽離他的性命。

蘇棠只覺手腳冰冷的厲害,比這隆冬的雪夜還要寒,可偏生又覺得經絡里血在“咕嚕咕嚕”冒着泡沸騰着,灼的她心口生疼。

她不叫“依依”,郁殊也從未叫過她“依依”。

可她依稀記得,當今太后的閨名,名喚秦若依;依稀記得,曾經郁殊帶她入宮,總會在太後跟前待她格外親昵;依稀記得,太後有好多的月白色衣裳……

臉上不知何時爬上來一隻帶血的手,郁殊望着她,寬袖下血跡斑斑的小臂露了出來,有幾處隱隱望見森森白骨,他將指尖上的血蹭到她的眉眼上,低聲道:“真好看,”他聲音越發的輕,“真好看,依依……”

如過去,在後院他懶懶靠在她膝上一般。

蘇棠輕輕道:“我不是依依。”

郁殊眼中的光驟然頓住,他依舊盯着她的眉眼,好久,他的眸光暗了,手直直落了下去,徒留一聲嘆息:“眼睛像她。”

而後,徹底閉緊雙眸……

蘇棠伸手探向他的鼻息,再無一絲動靜。

“故意的嗎?”她低聲呢喃。

隻手遮天的攝政王,竟然如此草率的便丟了性命。

因為……他口中的“依依”?

蘇棠呆了呆,擁着他,越擁越緊,恨不得將他嵌入自己的骨肉里一般,身前、臉上蹭的都是血跡,她恍然未覺。

她一直都知道,郁殊不喜歡她。

在王府後院三年,他從未虧待過她,可也不過如逗貓弄狗一般養着她。

記起來了便去後院,靠在她的腿上望她的眉眼;若不記得了,兩三個月不曾見面也有過……

無名無分,見不得光。

可她忘不了,當年蘇府被抄、昔日首富蘇長山一朝成樑上鬼,她亦被流放到教坊司,耳邊聽的是靡靡之音、吟語嬌喃,眼中看的是男歡女愛、欲色橫陳。

在她被呈於台上供人圍觀出價,那夜賓客如市,人人都想看看曾經備受寵溺的蘇家大小姐,如今是何等的狼狽下賤。

也是在此時,台下賓客萬千,獨一人坐在眾人中央,一身暗緋色的袍服,微亂的墨發以一根月白色髮帶系起,蒼白的臉龐上黑漆漆的眸子直直望着她。

這一刻的郁殊,沒有周圍人眼中的污濁、齷齪,他只是望着她,目光平靜。

一切都成了陪襯,唯有他如星光中的皎月。

他給了鴇兒兩萬兩白銀,隨後修長如玉石的手伸到她面前:“跟我走?”

而她,未曾猶豫便握住了這隻手。

她以為郁殊是沒有心的人,甚至心中也曾竊喜過他的後院獨她一人。

怪她愚鈍,竟是三年後才察覺到,原來她只是個卑劣的影子而已。

懷中人早已經沒有了溫度,冷冰冰的。

蘇棠仍死死擁着他,滾燙的淚珠終不堪其重砸了下來,她卻仍哽着嗓音固執道着:“我不是依依。”

她是蘇棠,只是蘇棠。

……

養心殿。

身形瘦弱的少年帝王正站在門口,披着黑色大氅,看着跪在眼前的侍衛,聲音仍帶着幾分未褪去的稚嫩:“如何了?”

“稟皇上,靖成王從宮裏出去后便倒地不起,斷氣了。”

沈尋看着跪在地上的侍衛,目光如小獸般陰冷,沉默不語。

侍衛只感覺陣陣陰寒,身子顫抖。

沈尋笑了笑,聲音恢復稚嫩,再次問道:“如何了?”

侍衛應:“靖成王重傷在身,皇上仁慈差人送他回去,未想半路傷病發作,斷氣了。”

“嗯。”沈尋低應了聲,似是終於滿意了。

“那……靖成王的屍首……”

“若有人前來替其收屍,便帶回去,若無人……”沈尋轉身,走進殿內,“便扔亂葬崗吧。”

……

宮門外,滿地的雪,滿地的紅。

蘇棠仍擁着郁殊,面色蒼白。

她不傷心,只是心裏頭空蕩蕩的,一遍遍回想着第一次見到郁殊,他望着她的那雙黑漆漆的眸子。

她以為他看得是她,原來是旁人。

“你是何人?”頭頂,有人冷聲問着。

兩個侍衛站在她身後。

蘇棠不語,一動未動。

“可是來收屍的?”那人接着道。

收屍。

蘇棠手抖了下,的確,那曾翻手為雲覆手雨的攝政王,如今也不過只是她懷中的一具屍首了,一具可憐的、被人放棄的屍首。

侍衛見她不語,終是失了耐心,上前將郁殊的身子拖了出去,二人架着首尾,走到一旁的馬車上。

蘇棠沒有阻攔,只是安靜望着,直到馬車漸行漸遠,她方才緩緩起身,手腳凍得僵硬。

宮裏頭走出來幾人,利落的將沾了血的積雪掃除乾淨,如什麼都未曾發生過。

天色漸亮了。

蘇棠朝着來時路走去,神色平靜。手上、身上、臉頰上,處處都是血跡,狼狽又詭異的驚艷。

寅時已過,已有馬車朝這方行來,正是上朝的時辰。

偶有人掀開轎窗朝她望了一眼,口中嘀咕着什麼,落下轎窗離去。

“蘇棠?”一輛馬車突然在她身邊停了下來,嗓音清雅且遲疑。

蘇棠腳步一頓,遲鈍了會兒方才轉頭。

一人穿着靛藍團領衫,頭戴烏紗帽出現在狹窄的轎窗,眉目溫厚清斂,比起前幾年單薄的清秀,多了幾分深邃的雅緻。

戶部侍郎,陸子洵。

此刻,他正望着她。

蘇棠怔了怔,她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他,下瞬已跪在了雪地上:“民女叩見陸大人。”

陸子洵眉頭緊皺,昔日也曾一襲胡服、縱馬行欒京的女子,而今竟這般順從的跪在他跟前:“你終還是怪我。”他低嘆。

蘇棠依舊看着地面:“大人說笑了,民女不敢。”

她有何資格怪他呢?

父親一介商賈,僥倖爬上首富之位,卻在新帝初登帝位時,勾結三皇子,予其數十萬擔糧草,意圖助其謀反。

彼時還是戶部郎中的陸子洵陸郎中,一年暗中調查,一紙狀書上奏新帝,奉旨抄了蘇家,百萬家財盡歸國庫。

一心為民、剛正不阿的陸大人,抄了搜刮民脂民膏的大商賈,美名遠揚。

若只是如此,蘇棠是不敢怨、不敢恨的,父親疼她寵她,可作的確是滔天的惡、犯的是斬九族的罪。

她能活着,已屬僥倖。

可陸子洵萬不該……為得父親信任,應下與她的婚約。

陸子洵盯她良久,望着她身上的血衣,突然想到了什麼:“這三年,在靖成王府的女子,是你?”

朝堂權勢變更,他自是知曉,而今見她身上不似有傷,卻滿身滿手的血跡,也能猜出幾分。

只是對於郁殊後院的女子,向來傳的五花八門,他從未想過……竟是她?

“大人,時辰到了。”馬夫小聲提醒着。

陸子洵看了眼前路,目光在跪在地上的人影上定了一會兒:“下朝後我會去靖成王府,你在那處等我。”

話落,已匆匆離去。

蘇棠站起身,如未聽到般,逕自回了王府。

王府的人已死走逃亡的差不多了,滿院的狼藉被藏污納垢的積雪覆蓋,乾淨且安靜。

兩個守衛站在門口,盤問了好一番才放她進去。

蘇棠一邊走進屋子,一邊將身上的衣裳褪去。

太諷刺了,這身衣裳。

她不喜歡勞什子的月白,她喜歡濃烈的紅,喜歡暗沉的黑。可這三年,她只穿過月白色的衣裳,只為去討一人的目光。

她既被當成卑賤的影子,便任由那人被丟去亂葬崗,被野狗啃其皮骨,被禿鷹啖其血肉,不得完軀,不得超生。

錦云為她收拾的包袱仍在床邊。

蘇棠解開包袱,抽出一件暗灰色的衣裳,隨着衣裳一同滑落的,還有一張枯黃的紙,輕飄飄的落在地面上。

蘇棠手一頓。

那紙上,端端正正書着三字:賣身契。

賤籍三年,她終於已是自由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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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她一般善良的替身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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