賜婚
潘氏走後,喬皇后又斟酌了整個日夜,才在乾明帝跟前提起了賜婚的事。
當然,潘氏說的那些怪事她半個字都沒提,只說這鐘玉嫵相貌極為出色,在京城裏頗有點名氣,她已聽好幾位命婦誇讚過。能被信國公府嫡長孫求娶的人,想來品行也極好。
只是如今兩家長輩起了齟齬,做不成秦晉之好,才遭退婚,甚是可惜。
若要給重病的淮陽王沖喜,高門貴戶自是不願的,平白賜婚無異於結仇。
若隨意尋摸,又恐辱沒皇室。
這鐘玉嫵既有滿京城難得的出挑相貌,又是官宦之女,沖喜嫁入王府倒也夠資格。且鍾固言既敢迎着盛怒為淮陽王求情,想來也願意結這門親事。淮陽王就算狂傲驕橫,到底是皇帝的骨肉,若當真能因這門婚事而病體好轉,也是皇家福氣。
一番話說得誠懇無比,情真意切。
乾明帝聽罷,倒是沉默了半天。
元后戚氏過世的時候,淮陽王周曜不過七歲而已,正是頑劣得人嫌狗憎的年紀,不像廢太子周宴那樣懂事。因生母的死和戚家的敗落,周曜一向對他這當父皇的懷有芥蒂,時至今日也不曾化解半分。
乾明帝縱欣賞他征戰沙場的本領,卻仍厭恨他的張狂,甚是不喜。
但無論如何,畢竟是親生父子。
周宴已廢為庶人,若周曜當真死於這場重病,乾明帝終歸於心不忍。
聽得喬皇后這般進言,雖覺沖喜之事未必靠得住,卻還是被說動了心思。沒過兩日,便召來禮部,命以納妃之禮為淮陽王迎娶鍾家女,不得含糊半分。
至於玉嫵嫁進去后該封何等身份,還需跟宗室商議后定奪,暫且沒說。
禮部應命,趕緊去籌備。
帝王賜婚的消息也隨之不脛而走。
很快,事情就傳進了淮陽王府。
*
仲春天暖,京城各處生機勃勃。
淮陽王周曜闔目躺在榻上,指尖輕輕扣着鋪在身下的薄毯。
他生了長極好看的臉,雖是征戰沙場之人,膚色卻頗白凈,是生於皇室養尊處優的尊貴皮相。許是自幼習武,相由心生,他的鼻樑英挺,劍眉暗藏幾分凌冽,那雙眼卻修長深邃,怒時鋒銳逼人,笑起來也能引人沉溺。
——不過這些年裏他極少笑,便沒幾人見過。
此刻他穿着中衣仰躺,臉色略嫌蒼白。
屋裏充斥着湯藥味,他聞在鼻端,習以為常,只低聲道:“父皇怎麼忽然想起賜婚?”
“說是皇後娘娘進言的。”
“喬皇后?”周曜睜眼,眉頭微皺。
狄慎躬身站在榻側,低聲道:“確實是她。再說按如今的情形,宮裏誰還會惦記王爺的婚事?也就她這種人,插手王府屬官和侍衛還嫌不夠,費了勁把手往裏伸,還能順道在皇上跟前賣個好。”
“賜的是誰?”周曜問。
“鍾固言的女兒,叫鍾玉嫵。”
見周曜眉頭微動,顯然沒什麼印象,狄慎便又道:“先前跟信國公府的世子陸凝定了親,因鍾固言給主子說情惹怒了陸家,前陣子才退的婚。因事關信國公府,近來在京城傳得沸沸揚揚。不過……”
“什麼?”
狄慎湊近了低聲道:“據說鍾姑娘跟陸凝自幼相識,兩人的交情很不錯。退婚原非好事,陸家卻鬧得人盡皆知,滿城議論,轉頭又借皇后的手想把她塞進王府,屬下覺得有些欲蓋彌彰。若王爺嫌她礙事,趁着禮部還沒辦事,屬下也可攪黃了。”
“不必。當日父皇震怒,鍾固言跟敬國公犯顏進諫,跟陸家不同。就算當真有詐,那麼個小姑娘也翻不了天,她又不是受過調.教的姦細。回頭你細查她闔家底細,心裏有數即可。”
周曜說得雲淡風輕,彷彿賜婚於他而言不過是在身邊添個擺設物件,無需上心。
狄慎卻仍遲疑,擰眉道:“畢竟是關乎終身的大事,王爺總該跟中意的人成婚。”
終身大事?
周曜聽着這兩個字,唇邊浮起涼涼的笑。
他擺了擺手,繼續躺回被窩裏當病人,淡聲道:“反正我都快死了,不必橫生枝節。”說罷,徑直閉上了眼。
狄慎站在榻邊,啞口無言。
合著快死了您還挺悠閑的是吧?
*
鍾家的畫樓里,玉嫵尚且不知道賜婚的事。
從馬球會上回來之後,她收到了封並未署名的信,但字跡遒勁而熟悉,是陸凝寫的。
興許是為了避人耳目,送信的並非陸凝身邊的隨從親信,而是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經門房管事通稟后,親自將信交給佛寶,轉呈玉嫵。
信上說,退婚之舉是迫於無奈的權宜之計,並非出自本心。為免鍾家受連累,他近來不便與玉嫵見面細說,盼她切勿心生誤會,宜擅自珍重。
對於外頭沸沸揚揚的傳言,陸凝隻字未提,想必近日他沒在外露面是被公府困住了,對外頭的事不甚知情。
玉嫵瞧着白紙黑字,默默坐了半晌,最終放在燭上燃成灰燼。
迫於無奈也好,權宜之計也罷,庚帖和信物都已退還,婚約也已作廢。陸夫人仗着公府的勢鬧了那樣一出,對鍾家和她的名聲肆意踐踏,即使玉嫵去馬球賽后稍有挽回,也難改變兩家結仇的事實。
這世上的許多事,覆水難收,天命有定。
當初陸凝想求娶玉嫵時,便曾遭到信國公府闔府反對,其生母陸夫人尤甚。
鍾固言夫婦得知消息后,曾勸過玉嫵,說陸家既有輕賤玉嫵出身之意,且身為婆母的陸夫人極力反對婚事,齊大非偶,並非良配。便是她嫁過去了,也是困難重重,不如另尋婆家。
玉嫵因念陸凝滿腔誠心,且兩人自幼相識交情頗深,熟知彼此性情,願意為他一試。
是以哪怕明知前路會有坎坷,卻仍說服雙親答應了婚事。
甚至後來偶遇陸夫人時也極力緩和關係,免得往後嫁過去婆媳不睦,讓夾在中間的陸凝作難。
誰知到頭來,還是鬧到了這地步。
玉嫵不是那種不撞南牆不回頭的人,眼前的路能不能走下去,試過之後心裏總會有數的。先前她不願辜負陸凝,硬着頭皮嘗試了一回,然而這番嘗試的結果如何,這會兒已是清晰分明——
她與陸凝之間橫着一望無際的海,波濤洶湧,風浪滔天。
便是乘最好的舟也不可能橫渡。
玉嫵自問沒有逆天而行、扭轉乾坤的本事,便也不能強求身為公府嫡長孫的陸凝奮不顧身,因婚事跟公府鬧掰,棄家人於不顧又斷送自身的錦繡前程。
他們終歸都只是尋常人,那麼這樁無望的婚事便只能放棄。
信箋被火苗舔成灰燼,只留淡淡的煙味。
玉嫵在窗邊呆坐了整天,最後也只能如常用飯看書,梳洗就寢。待到約定之日,又與時嬌和魏婉儀同往郊外策馬踏青,垂釣游湖。
今日天氣甚好,閑居家中未免辜負春光,遂跟時嬌一道前往敬國公府,去習字喂鶴。
敬國公府有座放鶴亭在京城極有名氣。
不止是因這亭子是前朝遺物,營造雕飾皆極講究,留下不少典故逸聞,更因極負盛名的時畫師作過一副雪中放鶴圖,如今已成了藏在宮廷里的名畫。
這位時畫師說起來還是時嬌的叔高祖父,當真是書畫雙絕,天縱奇才。
如今幾位少女坐在亭前,昔人早已作古,唯有白鶴閑庭信步。
時嬌靠在廊柱,把玩斜伸過來的花枝。
“聽說陸夫人腿傷痊癒后,往靖寧候府走得勤快,想必是為陸小公爺的事。其實這樣也好,找個品行可靠的人嫁了,踏實過日子,其實比成天受婆母的氣,被迫鑽營算計得強。玉嫵,你老實說,看得上怎樣的男子,回頭我請母親也替你留意,幫你家操操心。”
含笑的眼睛望過來,倒是頗認真。
三人都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先前羞於啟齒的事,在長輩們頻繁的明示暗示中,也漸漸不那麼神秘。閨中密友坐到一處,不時也會提起這些,或煩惱或憂愁,彼此說說笑笑,也能排解愁緒。
玉嫵見魏婉儀也瞧過來,不由莞爾。
“你倒先說說,中意怎樣的。”
時嬌也不扭捏,倚着亭柱望向蒼穹,“我中意的男子,該威風凜凜,心懷家國,是個震懾四方的英雄,被大家敬仰稱讚,還不能是粗莽的武夫,得能文能武。這樣的不好找,母親發愁着呢。”說著,覷向玉嫵,“你快說呀。”
“白凈、有才華、溫文爾雅。”玉嫵如實道。
這般形容,其實跟陸凝頗為吻合。
但這會兒顯然不會有人提他來掃興,玉嫵說這些時其實也並沒往陸凝的頭上靠,只是她覺得這樣的男子品貌應該都不錯。
旁邊魏婉儀想了想,忽而笑向時嬌道:“這倒很像你兄長的樣子。”
“他呀,可不能讓他禍害咱們玉嫵!”
時嬌絲毫不給自家兄長留情面。
他的兄長名叫時慕雲,在京城裏也有點名氣——因他擅畫。時家是傳承了百餘年的書香門第、名門望族,出過數位相爺太傅、大儒名士,族中為官之人散落各處,也出過頗擅書畫的才子,譬如她的叔高祖父時虛白便是個中翹楚。
時慕雲幼承家學,也頗有作畫天賦,美人圖出神入化,不遜宮廷畫師。
他畫的美人圖,最初清麗雅緻,後來漸漸妖嬈嫵媚,終至香艷旖旎,滑向了閨中秘戲圖的深淵。據說他的秘戲圖隱晦大膽,雖算不上多露骨,卻能活色生香,讓觀賞之人沉迷其中,心潮澎湃,被京城裏的公子哥奉若至寶。
但於京中閨秀而言,這名聲着實不算多好。
且他不急着成婚,至今沒個着落。
時嬌的父親時迦陵現任鴻臚寺卿,頗重禮儀,瞧著兒子如此放誕不羈,發狠管教了幾回,卻無甚用處,反鬧得父子倆雞犬不寧。時嬌少女嬌憨,秘戲圖幾個字都不敢亂提,對兄長的這份本事也欣賞不來。
倒是魏婉儀看過時慕雲的美人圖,頗為讚賞,加之胸無成見,聞言不由辯解了兩句。
倆人話題一轉,說起了時慕雲。
玉嫵失笑,又有點走神。
若讓她親自來挑,按她如今對男人們粗淺的認知,白凈的男子大多好看,有才華且溫文爾雅者,多半涵養品行極佳,相處起來也能讓人如沐春風,是最好的夫婿人選。
不過世事難料,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她即便中意這般男子,當真能如願以償嗎?
當日後晌,玉嫵便意識到,就算她時常好運加身,卻未必真的能事事如意。
譬如這終身大事。
從敬國公府回去后,玉嫵便碰上了賜婚的聖旨。跪地聽宣,屏息之間,淮陽王周曜的名字清晰而意外地落入耳中。
玉嫵望着膝下地磚,頓時傻眼了。
那個淮陽王,據說如今重病不起,快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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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曜:嗯,快死了。另,溫文爾雅四個字跟我不搭邊,改了。
玉嫵:所以你在自誇白凈有才華?(真不要臉)
謝謝晚星和41398263的地雷呀~破費啦,m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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