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三
大昱皇都——晏陽都城遼闊,建於山水之中。
城西、城東中隔小內海,內海實為大湖,因湖中紅鯛著稱,名喚朱庭泉。城北、城南中間小仙山,仙山實為石丘,以洞中鍾乳聞名,雅稱小蓬萊。
以朱庭泉、小蓬萊為界,晏陽都內東南西北分為功能明晰、等級森嚴的四大區域。
城北為皇宮坐落之處,是為至尊寶地,皇室權貴雲集;城南為朝中高官及德高望重的名家聚集地。城西及城東均為平民市,但這其中又有區別。城西多富賈,也不乏許多沒落貴族;城東則是實實在在的平民市。
今日要說的,便是郡公中的獨一位,余侍中府上的十姑娘要嫁的那一家,佳樂郡公府。
除了封地的王爵,還有鎮守邊疆的名將,王公貴族都追隨皇室居於城北,要麼搬到了皇帝指名的地皮上,領了特旨。但這位佳樂郡公不一般。
初代佳樂郡公是皇商,因支撐開祖煜祖有功,特封佳樂。但自明帝后,皇家逐漸剝落佳樂侯氏的財權,將大昱商權收回,侯氏逐漸落寞。最難堪的是勤帝在位時,侯氏有族人頂撞了勤帝的寵臣,勤帝一怒之下寫了一卷聖旨:念,佳樂侯親經商千年,痴迷銅臭,金特賜城西豪宅一座,請遷之。
勤帝之意,再明白不過。
由此,佳樂侯氏成了唯一落腳在平民市的“王公貴族”。
許多人是瞧不起侯氏的。尤其是德望甚重的名家。余侍中便是這般一位德望甚重的名家。因此,上一世餘十拼了命地要與侯樂楓成親,余侍中是極力反對的。
但是最後......唉,奈何,奈何!
餘十的迎親隊從城南往城西,需要先過小蓬萊,再過朱庭泉,中間要換一趟馬車,還要換一班遊船。
餘十裏邊穿着短衣褲裝,外面裹着厚重的嫁裙。
喜婆和丫鬟請餘十換了馬車,餘十坐在車內,等馬車搖晃一下,然後磕磕絆絆啟程,窗帘里鑽進絲絲涼涼的風。
餘十聽着馬車邊上喜婆和丫鬟有說有笑,取下紅蓋頭,從裙里拿出她收拾的細軟,再次清點過,輕輕撩開一點窗帘,看了看外面不斷後退的山景。
小蓬萊是石山,山面泥土附着不穩,大樹長不好,都是些低低的矮樹和草葉。如此一來,山路上視野開闊了,但因為石山陡峭,山路就崎嶇了。
看着陡峭的山壁,餘十蹙起眉。她想找個機會,在小蓬萊逃了,可是看着懸崖峭壁和灌木荊棘,餘十犯了愁。這附近沒什麼樹林,就算逃跑了,也藏不住,很快會被抓回去,而且稍不注意可能就喪命懸崖。
不過餘十很快想到了法子。小蓬萊是因石山中的溶洞出名的,誰也不知道小蓬萊藏了多少洞穴。等入夜,迎親隊到了小蓬萊溶洞密集的半山,趁隊伍停下修整的時候,她就伺機逃跑,走小路繞回城南,中途可在溶洞躲藏。
太陽漸漸落山,餘十下午睡了許久,此時精神抖擻,全是為了晚上的出逃。
天幕漸黑,餘十看着打哈欠的車夫微微勾起唇角。
“春霖。”
“小姐。”
丫鬟揉着眼睛,整理了一下儀態,走到馬車前,“小姐可是乏了,要下來歇歇?”
餘十說:“我看大家都累了,反正今夜休息,你和紫鵑把我從府裏帶的燒酒分給伙子們。”
“這......明日,男人們可都是要趕路的。”
“我知道,正因如此,才要喝一點。”餘十語氣沉了幾分,“如今正要入冬,山上風寒,我給大家分些,好暖暖身子,明天才好趕路。”
紫鵑聽了,道:“既然小姐這麼說了,我們照做就好。”
“嗯,快去吧。”
不一會,馬車外響起男人的歡呼聲,還有人跑到馬車邊跟餘十道謝。
餘十早就想過要趁夜出逃,於是在最後上轎前,從柜子裏順了兩壇烈酒,摻了七步倒,一道放在嫁妝箱子裏,準備這種時候用。
計劃實施的很完美。
餘十站在山道的懸壁邊緣,爽快地褪下紅裙,輕輕一拋,好巧不巧,正好掛在峭壁欹出的樹枝上。
餘十換了方便走路的鹿皮短靴,背好細軟轉身往灌木里走。
“你要走。”
餘十突然愣住,她沒想到一旁的山壁垂下的陰影里還有人。
餘十藉著迎親隊點燃的火光,依稀看到陰影里的人。
那是一個身形健碩的男人,赤-裸的胳膊上都是精實的肌肉。他髮髻散亂,閉着目,懷中抱着一柄劍,背靠在山壁上。
餘十看着他,腳步開始猶豫。
“我是你父親雇來送你的劍客。”
劍客解釋道。
餘十心虛紊雜。末了,她只是清淺一笑:“所以,你抓我回去。”
“不。”劍客的髮絲在夜風裏窸窣,“我只是一個收錢辦事的江湖浪人。你的父親出了錢,要我護送你到佳樂郡府。你也可以出錢,要我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我想謝謝我的父親。我對不起他。”
“你有一個好父親。”
“我不是個好女兒。”
“你可以做個好女子。”
餘十抬起頭,望向他,眼神深邃。
劍客驀地睜眼,迎上去,“開價吧。”嗓音嘶啞。
餘十向他走了兩步,“你辦事,你開。”
“你若不死,或許有一天,我需要你為我辦一件事。那時候,你要為我辦一件事。”
“公平。”
“爽快。”
“可是,以何為憑?”
“我叫易容郎。”
“僅憑此名?”
“你可以走了。”
餘十又看了他一會,抱拳,“多謝!”
劍客靠山,沉月在風。
安靜的在安靜,喧囂的沒能喧囂。
餘十連夜奔逃。
天將亮時,小蓬萊積雲起了雨。
傾盆大雨,滂滂沱沱。
餘十的小包袱里可裝不下油傘,淋濕了身子,在山裏竄了一會,找到一個溶洞躲進去。
餘十不敢進的太深,只走了百步,聽不大見雨聲了,才點了火摺子坐下歇息。
地上許多乾枯的藤蔓,餘十用匕首砍了生火。
餘十把濕衣裳脫下來,攤在火堆邊烤乾,用手絹擦乾身子,再換上乾淨衣裳。幸虧她的包袱布中間有海獺皮夾層,防住些許雨水不成問題,帶的東西都沒濕。
餘十把雙手放在火堆上取暖,隱隱覺得鼻中有些香氣,似有若無。
許是雨水帶起了山中的花草氣。餘十這樣想。
休憩了一會,身子暖和起來,洞穴外透進一點亮光,天完全亮了。
雨停了。
餘十摸一摸烤的衣服,也差不多幹了,正要取,忽然看見洞口遊走進一條黑鱗大蛇。
那蛇的鱗片光亮,在朝陽的照射下,竟折散出光彩斑斕的光。
餘十錯愕,大蛇逼近,人立而起,蛇頭竟化作一張美人臉,白-粉紅唇,悻悻地笑,口中的長舌飛將出來,要纏上餘十的脖頸。
餘十驚呼一聲,腦子一空,什麼知覺都沒了。
不知又過了許久,火堆滅了,天也晴了。
餘十感到眼皮上有些涼,慢慢睜開眼睛。
忽的,她坐了起來,放大了眼瞳。
洞口側坐着一個飄逸的身影,白紗一塵不染,冰肌玉骨,鼻樑高挺,絲毫不加裝飾的長發,是在陽光下微微閃爍細光的銀白色。
餘十用手掌撐着往後退。
“你、你是蛇妖嗎?我剛剛被蛇吃了——我是不是又死了?我要見羅君......”
那人稍稍側過頭,淡淡微笑,銀色的瞳仁光澤瑩瑩。
“蛇妖”站起身,走過來,又俯下身。
餘十以為自己又要重溫一次被吞吃的恐怖。
餘十再次睜開眼,“蛇妖”已經走到了洞口,負手背對着她。
“我看到你丟了東西,拿過來給你。”“蛇妖”音色純凈清靈,恍若寺角檐鈴、海舟空笛,“清晨落大雨,山上陰冷,仔細着涼。快些披上。”
餘十低頭,看到了她拋下懸壁的紅嫁衣......
餘十看着“蛇妖”,心情複雜,滿腹疑雲,“這衣服我不能要了,我穿着它下不了山。你......是人是鬼?這裏還是小蓬萊嗎?我是死是活?不是被大蛇吃了?”
“大蛇?”“蛇妖”回眸,純白的眼睫在黑暗中泛光,“噢。我來的時候你倒在地上。你把胡荊燒了,胡荊的煙氣有毒,能做迷幻劑,你方才是被魘住了。你還活着,沒蛇吃你,我也是人。”
“你也是人?可你......”餘十上下打量,這人省得極其美麗,美得出塵,可越是這樣,偏偏越雌雄莫辨。
“你這發色瞳色......還有你......是姑娘,還是公子?”
美人側首,“你希望我是個姑娘,還是公子?”
餘十想到兩人共處荒野,隨口胡謅:“姑娘吧。”
美人走近,竟然牽起她的手,輕輕碰了一下自己的胸脯。
餘十觸到柔軟,急忙抽回手,道歉:“是我唐突了。”
美人笑了笑,理好紅裙外袍,給餘十披上,“既是如此,便少些憂慮。”
餘十稍微放鬆一些,“我叫阿十,家裏要我嫁給不喜歡的人,我現在必須逃走......不知姑娘怎麼稱呼,為何孤身在此?”
“靈洲。”出塵的美人抬起眼,眉間有三片淡粉色的花瓣刺青,“說出來很是好笑。我在天下遊走,尋找我夢中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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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寶貝問靈洲到底是不是蛇妖,我在這裏回答一下:靈洲不是蛇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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