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浮雲一別
獄卒瞥了一眼秦鳳池,見他看向另一邊,並沒有反對的意思,才放心指點褚樓。
“小郎君,你是身在其中迷了眼,這事其實很好辦。要小的說,你何不直接用自己的名義先行贖買了這些人?贖了人,給她們找一處地方安置下,再通知她們家裏人過來,一手交錢一手接人。既幫了人,又不吃虧,豈不兩全其美?”
褚樓恍然大悟。
都怪他!怪他太正直了!
他老是想着必須得娘家人過來贖人,就是沒往自己身上想過。畢竟他這麼多年哪兒干過買賣人口的勾當?
他轉念一想,又開始發愁。
“就是不知道,這贖金得多少錢?”
獄卒嘻嘻笑:“嗐,小郎君還能缺這個錢不成?”
褚樓:“……”
就缺啊。
獄卒:“……”
他猶豫着慢慢收起笑容,尷尬道:“這個,得看人,女眷一個價,下人一個價。女眷還分已婚未婚,未婚且在十二歲以上的,往年都要到十兩銀子,這是最貴的。下人也分幾種,那上房一二等的大丫鬟,也能賣到四五兩,三四等粗使的五百文到一兩不等。”
褚樓聽得寒毛直豎。
他往日讀本朝刑律,只知道“略人之法,最為嚴重”,國家一向大力整治“賣良為賤”的惡習。但是他忘了,這裏不是後世,這裏是封建社會。
就像本朝的婚姻法雖然規定了一夫一妻制,但卻不是真的只有一生一世一雙人,而是“一夫一妻多妾”制,民間甚至還有所謂的“平妻”,所謂的“一肩挑兩房”。於是本朝雖然說禁止略賣,但並不禁止“合法”略賣,甚至不會在非法略賣中去懲罰買家。
這本就是不徹底、不公平的。
士大夫和勛貴們似乎都忘記了,他們的地位不是永恆的,他們的財產也並不能得到真正的保障,包括他們的妻妾和兒女。後世有總督王亶望,犯事抄家,他的愛妾被和珅買走,後來和珅也被抄家了,家裏女眷又不知被賣往何處。
他聯想到了自家,家裏后宅五個女人,往日裏無非爭風吃醋,小打小鬧。他和姐妹們雖然不大親密,但也是自小一道長大的親人。倘若有一日家裏倒了,他無法想像他的這些親人們,會屈辱地被人挑挑揀揀,如同牲畜買賣一般。
獄卒大約也看出來褚樓心情不好,不敢繼續說了。
秦鳳池一直沒吭聲,這時開口道:“你若信我……你信王千戶也行,這事就交給我們。王千戶要贖人,那就是另外的價碼,花不了幾個錢。至多半個月,就能聯繫上這些人家裏,等到陳家判決一下來,事立刻就能了結。”
他補了一句:“你也別耽誤了,傍晚就有船南下。”
褚樓覺得不妥:“這是天永兄交付我的事,怎能托給別人?”
秦鳳池不悅:“你什麼意思?不信我?”
褚樓頓時找到熟悉的忍氣吞聲的感覺了。
……不是這人說讓他信王千戶嗎?
真是有事沒事就王千戶,王千戶好慘一個工具人!
“不是不信你,”褚樓認真道,“這事真得很重要,人命關天啊。”他都可以想像到,假如真到了被別人買走,或者充入教坊司的那一步,這些女眷很可能會被逼入絕路。
他自我感覺這解釋已經相當有誠意。
但秦鳳池同樣感覺自己已經窮盡一生的耐心。
“我勸你儘早離開,”他冷冷道,“陳大年這案子牽涉到地方駐軍,接下來九府衙門肯定會挨個排查。你別忘了,你父親可還在邊關駐地呢,這樣的事,你躲都來不及,還能往上湊?”
褚樓一聽,愣了。
他還以為就是個公務員貪污腐敗,沒料到竟然還把軍隊扯進去了?這文官武官要能在朝堂上也這麼和諧,本朝早就一飛衝天提前奔小康了!
“我知道了,”他老老實實低頭,“那這事就勞煩大人您了。”
秦鳳池嘴角抽抽。
這人生病,他伺候了一晚,也沒換一句尊稱,現在為了一幫不相干的人……
“你真不認識陳府女眷?”他冷不丁問道。
褚樓一臉懵逼:“誰啊?陳夫人?”
他光記得陳天永攛掇他拜見知府夫人的事兒了。
“……沒什麼,”秦鳳池若無其事地岔開話題,“我既應承你,你只管放心。”
東城門的守備比往日嚴格,中門緊閉,兩邊門洞只保留右側進出,於是傍晚出城的人流一直排到街心。
褚樓抬頭看向城樓,他當日進城的時候,城樓上例行不過裡外兩側四人立哨,兩人一組一共兩組來回巡邏。但是現在,城樓上光朝里這側就有八個人手持長戟,來回巡走的小組之間幾乎沒有空隙。
“西城門的一營五百人,俱都被關押在司寇院,”秦鳳池輕聲說,“通判和天使回來之前,這裏會被看守得密不透風。”
褚樓聞言悚然,這一整個營啊。
本朝原就忌憚武將,官家提拔文官,由內閣掌權。特別是邊關駐軍,都由朝廷派出監軍,每月一報,比後世的政委管得還多。這下又發生駐軍勾結地方官員販賣私鹽,可想而知官家會如何震怒。
他家可是世襲武官,還有正一品的爵位,他爹更是長期駐守邊境,現在他爹的監軍是內侍省出身的大太監馬玉,有官家授予宣徽使,那可是正兒八經的軍功換來的。這樣一位監軍,不但沒有使他爹受到掣肘,反而如虎添翼。兩人早已形同莫逆。
萬一朝廷政策變動,或者打算更換各地監軍,誰知道下一個是貓是虎?
“我可否——”褚樓說了一半,又閉上嘴。
秦鳳池挑眉,眼睛裏帶着些似笑非笑。
褚樓頓時懊惱。他真是傻了,還好沒直接問出來。
秦鳳池:“你想問能不能給你爹提個醒?”
褚樓板著臉:“瞎說什麼呢?我是這麼不遵法度的人嗎?”
“可以啊,你隨意。”
秦鳳池悠悠道。
啥?
褚樓懷疑地瞪他。真的假的?
秦鳳池卻用手指了指隊伍正前面:“快點,過去插個隊。”
褚樓只好先跟着他跑到門洞去。他倆一路走着,就被甩了一路的白眼,還有人低聲抱怨他們插隊,但是看他們二人不尋常的打扮,又都憋了回去。
檢查文牒的兵卒見到秦鳳池手裏的腰牌,默默地讓開了道。袁禎正帶着人守在城門外,見到秦鳳池立刻就認了出來,但是一看到他身旁的藍衣少年,又閉上了嘴。
秦鳳池挺滿意,沖他隨意點頭,順帶把腰牌收起來,避開某人探頭探腦的視線。
“哇,真無情!”褚樓不滿地縮回腦袋,翻他一下白眼。
秦鳳池無語:“你那一雙眼珠子若是不會正常看人,不若我替你挖了出來?”
褚樓心道:會不會說人話?這要在道上,還不被人砍死。
碼頭邊仍然是那一艘漕船,也不知是不是被人打過招呼,這會兒就已經掛帆準備離港了。旅者商人都排着隊上船,熱鬧的情形就跟那天下船時一樣。只是在褚樓看來,唯獨少了那兩個女子。
褚樓撓撓頭:“要是有人沒按時登船,那遺留的物品怎麼辦?”
秦鳳池掃他一眼,沒吭聲。虧得這人還記得這個……當初他和秦松本就打算要南下,順道在天津府幫個忙,沒想到現在暫時走不了。他回憶了一下,留在船上的只有些飾物和衣服,緊要的東西一樣也落下,倒是無所謂。
褚樓見他不搭理自己,也只能暗自嘆氣,感慨物是人非。
兩人各懷心思來到船邊,正碰上漕運司那個小吏常三檢驗船票。
“這不是樓小哥嗎?”常三認出他,驚喜道。
褚樓客氣一笑:“常三哥,幾日不見了。”
常三一見到他就熱情高漲,滿臉八卦地附耳道:“樓小哥,你對面那房的小娘子好似出了事,死了。”
褚樓陡然一驚,直直瞪着他。
怎麼可能?
常三顯然很滿意他的表現:“嗐,是天津府衙們來同知咱們的,說是府城有大案,限制通商,叫碼頭肅清儘早離港……又說船上乙字號船艙遇上命案倒了霉,叫我們收拾了艙房的東西送到官衙去。”
末了還感嘆一句:“紅顏薄命吶!”
褚樓:“……”
秦鳳池:“……”想殺人。
到底誰出的餿主意?
褚樓輕咳一聲,心道,約莫是王千戶他們想出的借口吧?秦姑娘真倒霉,就這麼被死亡了。
“秦姑娘”本尊已經在心裏磨刀霍霍,準備送完人去“向”豬羊了。
他冷着臉道:“你這就上船吧,我也好回去覆命。”
褚樓看他一眼,轉身就上了懸梯。
反正萍水相逢終究一別,這人倒比他利索多了,他又何必自作多情?
巨大的漕船在小船的牽引下慢慢離開港口,呼喊號子的聲音回蕩在港口上方,人群熙攘。秦鳳池頂着太陽的餘暉,戴着面具,久久佇立在岸邊目送船隻遠去。
以他的目力,可以清楚地看到褚樓仍然站在船頭,只是並不回頭。
“又生什麼氣?”秦鳳池喃喃自語。
如此過去半炷香,終於看不見漕船了,他才轉身回城。
這一次的相遇,就好像暗自呼應了多年前那次單方面的相識。可是對於秦鳳池這樣的人而言,他慣於在暗道上踽踽獨行,陽關大道看起來很適合褚雲開,卻不適合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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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哪朝太監最牛,必須提名宋朝。
宋朝很多太監都是上馬就能殺敵,能排兵佈陣,大殺四方的牛逼人物。不過這也和宋朝壓制太監掌權有關,往往沒得選最後都走武官升級的路子。什麼李憲、秦翰、童貫啥的。
應該沒人不知道古代一夫一妻是多妾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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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鳳池:我們大概率不會再見了。
打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