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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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蘭碸驅馬走近,靳岄的馬兒察覺到陌生馬匹,開始不安。馬兒一動,靳岄立刻驚恐地左右看:“怎麼了?”

渾答兒:“大瑀人騎不了北戎的馬,你下來吧。”

賀蘭碸在一旁不吭聲,上上下下打量靳岄和他的馬,嘴角有一絲暗笑。靳岄抓住韁繩,馬兒終於往前走了兩步。

“我這是學會了?”

渾答兒:“差得遠。”

靳岄又問:“你還能再教我么?”

他如此誠懇,渾答兒應得十分快樂:“好啊,一直教到你學會獵兔為止。”

賀蘭碸臉上的暗笑消失了,他咬了咬牙,不涼不熱飄過去一句:“燁台最好的騎手不是你吧,渾答兒?”

這一次渾答兒居然沒有反駁也沒有否認,只是瞪着賀蘭碸。

“想學騎馬,不如找燁台最好的騎手教你。”賀蘭碸看着靳岄,“三腳貓教不出好徒弟。”

靳岄終於等到他主動跟自己搭話,昨日那場不愉快,賀蘭碸似乎並不掛在心上。靳岄裝作不解:“燁台最好的騎手是誰?”

賀蘭碸不答,微微昂起頭,手裏的馬鞭輕輕在馬兒頸側甩動。他的容貌有一種混合了高辛人之粗獷與大瑀人之細膩的俊美,發色深棕而近乎似黑,日光挑亮了幾縷金色髮絲,纏繞在他的目光里。

靳岄看他的眼睛,他也看靳岄的眼睛。眼裏潛藏的一絲碧綠被雪地與天光照得通透,他是一個期待答案的孩子。

“我還是跟渾答兒學吧。”靳岄一本正經,“渾答兒教得很好。”

賀蘭碸一抽馬鞭,馬兒呼嘯嘶鳴,踏破雪地靜謐,遠遠奔去。

他在馳望原跑了一圈,拎回來一串兔子,扔給阮不奇。阮不奇逐個解開繩扣放走兔子,賀蘭碸便坐在她身邊,一時氣惱一時茫然地,看渾答兒教靳岄上下馬和騎行。

靳岄從渾答兒口中問出了不少賀蘭碸的事情。

因家中無馬,賀蘭碸學騎馬時,借的是虎將軍的坐騎。

他天資聰穎,又得虎將軍推薦參賽,曾連續三年成為朗賽大會最優秀的騎手,還因此獲得過北戎天君賞賜的金禾箭。

只是那支金禾箭在賀蘭碸手中停留不到一碗油茶的功夫就被轉手賣出,換了銀錢。

忽略渾答兒“但我比他更厲害”的強調,靳岄忍不住回頭看賀蘭碸。

賀蘭碸正遠遠盯着靳岄。

“新手第一次騎馬的時候不可能把腳準確無誤踏入馬鐙。”他跟阮不奇解釋,“第一次騎馬的人,因為緊張,總會大力夾緊馬腹,馬兒容易吃痛受驚。若真是新手,馬兒會有反應的。”

阮不奇完全沒聽,正努力解最後一隻兔子的繩結。

賀蘭碸:“莽雲騎是大瑀最精銳的騎兵,忠昭將軍的兒子怎可能不懂騎術。……行了,這隻別放,你不想吃燒兔子?”

阮不奇終於被食慾打敗,鬆了手。

等靳岄與渾答兒告別回到他面前,賀蘭碸已經快把那小兔子摸暈了。

阮不奇把雪兔裝在帽中,托起給靳岄。

賀蘭碸起身說:“我想吃燒兔子。”

靳岄:“撥霞供?”

賀蘭碸回憶片刻:“……嗯。”

渾答兒遠遠聽見,氣得跳腳:“那是他要做給我的!”

靳岄:“好。”

賀蘭碸一把從帽中拎起那小兔,心頭鬱氣已經煙消雲散。他想起賀蘭金英的建議,又問靳岄:“你能教我漢文么?”

靳岄立刻回答:“能。”

兩人從對方眼裏都看到了一絲和解的快樂,岌岌可危的情誼總算穩固回來。

賀蘭碸拎着兔子,靳岄牽着阮不奇,三人往營寨的方向走。靳岄問他:“燁台最好的騎手,懂得殺兔子嗎?”

賀蘭碸:“當然。”

靳岄飛快笑了笑。他平素冷淡的臉色因為這個笑而生動燦爛起來,本來就漂亮風流的眉目,倏忽間生出光彩。

許多年後,當賀蘭碸回憶自己和靳岄的一生,他總會想到在蒼藍高天下的這個笑。他是從這一笑開始,漸漸懂得如何分辨靳岄臉上諸般表情孰真孰假的。

它是靳岄給他的允可,是漫漫長路的第一剎那。

賀蘭金英在帳中收拾行裝。卓卓看見賀蘭碸帶回一隻兔子,立刻舉手討要。

“我過幾天要同虎將軍去萍洲。”賀蘭金英打量他:“心情很好?發生了什麼好事?”

賀蘭碸把兔子給卓卓:“沒什麼。”

卓卓:“靳岄哥哥學會騎馬了嗎?”

賀蘭碸忍不住笑了笑,搖搖頭。

賀蘭金英又問:“你為什麼總黏着那個奴隸?”

“他借我狐……”

“我知道,狐裘,狐裘!”賀蘭金英蹦過去揉他頭髮,“我送你一百件狐裘,你願意天天去看我騎馬嗎?”

賀蘭碸被問得啞口無言,卓卓已抱着兔子奔出去玩耍。

“你是頭一次見到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大瑀孩子,對不對?就跟那兔子一樣,逗起來很好玩罷了。”賀蘭金英笑道,“你不過是看他新鮮。”

卓卓把兔子放了,撥霞供始終沒吃上。

賀蘭金英和虎將軍日日在帳中議事,燁台部落所有將領全都鑽進了那熱烘烘的帳子裏,營地上空偶爾飄着雪,沉悶緊張的氣氛猶如北風,無孔不入。

賀蘭碸的帳子裏燒着牛糞,阮不奇給卓卓梳頭髮,靳岄正教賀蘭碸寫字。

他從橫平豎直開始,極有耐心:“收筆時,稍稍往回一頓、一勾……”

他嫌說得不清楚,從賀蘭碸身後握住他右手。賀蘭碸寫出了一個勉強端正的楷字。

“很好!”靳岄大讚,“寫得太好了!”

賀蘭碸半信半疑,瞅他一眼,輕輕擺脫他的手,自行謄抄。靳岄把手縮回袖中,暗暗地笑:他想起白霓對賀蘭碸的評語。

在無人注意時,靳岄的目光落在柱頭一把劍上。

這是賀蘭金英的備劍,重量不沉,靳岄偷偷掂過,非常合適。

他的右手在衣中緩緩張開,再緩緩合緊。

忠昭將軍的兒子,當然不可能不懂騎馬。

正因為他身體自小孱弱,父母與姐姐想盡了辦法教他騎射武藝,不為爭鬥不為作戰,只為強身。他懂得騎馬,也懂得持劍禦敵。

他已在北戎呆了將近兩個月,逃離的一切準備都已做好,只待時機。

靳岄垂眸,瞧見賀蘭碸抬頭看自己。

“這是梁京的梁么?”賀蘭碸指着紙上一句“呢喃燕子語梁間,底事來驚夢裏閑”問。

這話勾起靳岄那份抑壓許久的鄉愁。他細細撫着賀蘭碸寫的“梁”字,低聲道:“對,梁京的梁。”

片刻激動已經令他手指輕顫,漆黑如墨的眼中溢出水色。那片薄薄的淚敷在瞳仁之上,隨着靳岄睫毛而顫抖。但下一瞬,靳岄閉眼,將所有情緒草草吞入魂魄。

“我沒去過梁京。”賀蘭碸說,“它是什麼樣的?”

在這片綿延千萬里的土地上,最長最浩瀚的江河是列星江。

列星江全長萬餘里,自西向東淌過無數連綿山巒,流經中段時在楊河城分出一條支流,名作瀋水。

瀋水自西北往東南流經梁京,大瑀最繁華的城市。

因依傍瀋水而建,梁京全城仿似一個巨大的紡錘,兩端狹長,中心寬闊,街巷分區列布。

它氣候溫和,四季分明,花光滿城,水聲入戶。靳府所在的清蘇里附近有瀋水的一條支溪,燕子溪。

燕子溪兩旁栽種無數海棠,春日風色輕軟,花香滿溢,溪邊家家戶戶的檐下都是燕子巢。雀兒春歸秋徙,熱鬧非凡。年節佛節之時,溪上常有五綵船舟,“水傀儡”“水鞦韆”各色技藝眼花繚亂,溪邊眾人邊走邊看邊贊,銀錢珠玉落雨般扔進船中。

燕子溪一直淌入皇城。

皇城深藏於梁京內城,而內城與外城之間以八大巨門相通。靳岄最熟悉朱雀門與降虎門。

降虎門附近有梁京出名的潘樓,閑聊聽曲,此處最佳。潘樓周圍巷陌交織縱橫,市井店鋪林立,常有仕女夜遊吃茶。售賣各類吃食的夜市三更才停,五更又重新開張,極為熱鬧。靳岄的姐姐與姐夫常在夜裏偷偷帶他去馬二街夜市玩兒,夏天吃冷淘、涼水荔枝膏、雪泡豆兒水,冬天則首選羊肉餛飩配胡餅,姐夫少不得還得加一壺銀瓶梅酒。

靳岄講得入神,阮不奇抱着卓卓湊近了聽。

賀蘭碸怔怔看靳岄。自從這位大瑀質子進入北戎,他從未見過靳岄臉上有過這樣天真、愉快和豐富的表情。

眼前少年不再是雪原上赤紅着病容也要勉強站立的質子,賀蘭碸忍不住隨着他所說的話笑起來。靳岄說的東西他沒見過,甚至想也沒想過,他在這一刻忽然對遙遠的梁京生出了濃厚憧憬。

靳岄瞥見賀蘭碸神情,忽然有些羞赧,忙恢復成端直站姿:“這兩句詩學會了么?”

賀蘭碸卻問:“降虎門在何處?”

靳岄:“內城東南。”

賀蘭碸:“你把它畫出來行么?燕子溪怎麼穿過清蘇里的?潘樓到底在哪個位置?”

靳岄:“我豈不是要給你畫一張梁京地圖?”

賀蘭碸想起賀蘭金英的話,沒有絲毫遲疑:“好啊。”

靳岄臉上笑意漸隱,眼中滾動着許多複雜情緒,遲疑許久才笑道:“你好好習字,我就畫。”

這一夜,阮不奇深夜醒來,發現靳岄點着一盞小小油燈,正在一張紙上描畫。濃墨盛在卓卓平日喝油茶的小碗裏,他跪趴在地上,不時將小碗與凍結的筆尖放在燈火上烘化。

紙張頗長,一座紡錘型城池已經初具規模,靳岄正在勾畫內城和外城之間的城牆。在紡錘中心偏上的位置,一塊方方正正的空白處,他還未着手。

“這是內城……這是皇宮……”靳岄指着那空白處低聲說,忽然極輕地笑了一下,“留我一命,原來是為這個。”

說到此處,他情緒忽然激動,不得不緊緊攥着右手讓自己冷靜。筆尖已在雪白宣紙上拖出一小段顫抖的痕迹。

翌日,靳岄把梁京的街道地圖交到賀蘭碸手中。

賀蘭碸沒料到他畫得這樣快,靳岄解釋稱這是沒能讓賀蘭碸吃上撥霞供的賠禮。

“我再去抓個兔子。”賀蘭碸說。

幾日前深入馳望原森林的獵戶驚動了沉眠的黑熊,一行人死的死傷的傷,燁台組起了獵熊隊,打算今日去解決那黑瞎子。賀蘭碸與渾答兒等人也在隊中。

“可能要下雪。”賀蘭碸對靳岄和阮不奇說,“風雪若是太大,你們來陪陪卓卓。”

靳岄知道他是怕兩人呆在奴隸帳子裏凍出病,點頭答應了。

賀蘭碸把地圖放在桌上,轉身換衣換鞋。賀蘭金英一走進住帳,立刻被地圖吸引。他草草掃了一眼,目色忽然沉了:“動作可真快,這就畫好了?”

靳岄不僅在地圖上仔細勾畫出梁京所有城門與街道的位置,連皇宮的數道宮門、幾處大殿也無一遺漏。

正沉吟時,賀蘭碸忽然把紙抄走。

“讓我跟靳岄學漢文,去了解梁京狀況,”他低聲問,“這地圖才是你真正想要的東西吧?”

賀蘭金英朝他伸出手,不語地看他。

“他是大瑀人,他要回去的。”賀蘭碸說,“若是大瑀皇帝知道他把梁京地圖給了我們,他會死。”

“他是生是死,跟我們有什麼關係?”賀蘭金英搶不走地圖,濃眉一皺,“他畫出來了,便是他蠢鈍如豬,毫無警覺。這樣的人,與靳明照哪裏有一絲相似之處?若不說他是靳明照的兒子,他這樣的文弱書生,誰會多看一眼。”

“我知道你欽佩靳明照。”賀蘭碸問,“可你為何不喜歡靳岄?”

“我沒有狐裘,也沒有梨乾。”

賀蘭碸:“……”

“他既然是靳明照的兒子,就應當有靳明照的風骨,自己的生死自己握持。”賀蘭金英跨到賀蘭碸面前,俯視他固執的眼睛,“你若不把地圖給我,他才真的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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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市”這個詞不是現代詞,宋朝確確實實出現了“夜市”,賣吃的,賣古董,賣生活用品,應有盡有。

而且仕女們吃茶夜遊並不罕見。

查資料真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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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Q_Q、大屁股天竺鼠(大屁股鼠吃了一驚)、崇今、Palette、一隻木嘰、admire、Q_Q、松岡徒、川、rigidmoral、湛湛生綠苔、風吹過、yazalea、風太大我好像聽不清、九曲佳處、冷杉的地雷。

謝謝阿匪、茶煎餅、rigidmoral、樂的營養液。

今天請大家吃靳岄的夏日三寶:冷淘(涼粉)、荔枝膏和雪泡豆兒水(冰鎮綠豆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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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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