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耗
靳岄睡下不久便被白霓叫醒。她迅速為靳岄穿好防甲,又讓他披上大氅。
有人靠近帳門,步伐穩健,聲音沉重:“北戎百夫長賀蘭金英,求見質子。”
來人身長八尺,高大健壯,一頭深棕色長發梳攏腦後,目色鋒利,雙眼與賀蘭碸一樣,是黑中藏碧的狼瞳。
賀蘭金英仔細打量靳岄。眼前少年袖手而立,腰身筆挺,神情平靜之中帶幾分緊張,雖只十幾歲年紀,卻絲毫不見畏怯。
他未上過沙場,但已有一顆蘊雷藏風的心魂。
賀蘭金英把目光放在靳岄與白霓背後的氈帳上。他不想在說這些話的時候注視眼前少年。
“靳明照將軍,於半月前在白雀關戰役中落敗身亡。”
他一口氣說完,頓了頓才低頭看靳岄。
靳岄完全沒有他預料之中的反應,目光發愣,像是沒聽懂。
賀蘭金英正要重複,靳岄開口問:“莽雲騎呢?”
莽雲騎是西北邊防軍的騎兵隊,是被統領靳明照一手訓練出的精銳,聲名極盛,幾乎被視作靳明照化身。白霓的丈夫是莽雲騎最年輕的校尉,此次西北邊防軍抗擊金羌,他也在戰場上。
賀蘭金英回答:“莽雲騎全軍覆沒。”
白霓頓時晃了晃。
靳岄眼圈發紅,雙手十指在袖中緊絞,控制住身體的顫抖。他想開口,自小習得的禮節告訴他,不能在賀蘭金英面前失儀,他應當道謝,應當感激賀蘭金英將這噩耗如此平靜地告訴他們。
但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緊緊抿咬下唇,血腥味在齒間漫出。
直到賀蘭金英離去,他才失力跪倒,白霓忙扶住他肩膀。
靳岄緊緊抓住腳底皮毯,手背掙出骨頭青痕。他不敢哭,不敢問,但心中盤旋的全是困惑與懷疑。
“不可能,爹爹和莽雲騎,不可能出這樣的事……”他茫然中還想安慰白霓,但抬頭看見白霓面色,諸般情緒頓時崩潰。他撲進白霓懷中,緊緊攬着她,終於嗚咽出聲。
靳明照和莽雲騎的噩耗猶如巨錘,靳岄狂哭一場后,只覺得心肺劇痛、神志恍惚,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念及身在異鄉,白霓強打精神,叮囑大瑀軍隊和隨行文臣提高警惕,馬匹和車輛更要嚴加看守。
靳岄無法入眠,幾日就瘦了一圈。他這一路餐風露宿,如今更是精神頹靡。偶爾陷入夢中,他總見到沙場上斷壁殘垣,被滾滾黑煙纏絞,滿目血腥。
他雖看起來一切如常,最終還是病倒了,燒得渾身火熱,昏昏沉沉。
***
這一夜醒來,帳中十分安靜。靳岄聽見外頭有風的聲音,起身喊了聲白霓。
無人應答。靳岄口乾舌燥,喉中烈烈生疼。他喝了點兒水,回頭看見枕邊放着疊好的狐裘。
正是當日他給賀蘭碸的。
狐裘內襯有沒法洗乾淨的稀薄血跡,靳岄把狐裘披在身上,想不起賀蘭碸何時來探望過自己。他走出氈帳,心中忽然生齣劇烈恐懼。
“……白霓?!”
仍舊沒有回應。
他心驚膽戰:往日守在氈帳周圍的大瑀士兵不見蹤影。住帳周圍靜得可怕,見不到一個日常巡邏的燁台人。
靳岄忙奔向車隊所在位置,恐懼越來越強烈。
白霓不見了,所有的大瑀士兵不見了,就連大瑀的車隊也原地消失,無影無蹤!
靳岄忽然冷靜下來。事情太異常了,必定有什麼不對。他狠狠地掐自己的臉,疼痛提醒他,這並非做夢。
風很大,穹頂懸滿天外星辰,馳望原上雪光錚錚。靳岄被吹得打晃,在車隊停留的地方怔怔站了許久。
走回氈帳時,賀蘭金英已經在裏面等着。與之前不同,這回他坐着,靳岄站着,且他完全沒有起身的意思。
“白霓已帶走大瑀車隊。”賀蘭金英說,“小將軍,她不要你了。”
靳岄不發一言,走向放置文書的木箱。一把劍壓在他手背,賀蘭金英輕聲道:“別找了,她真的走了,連帶你們的財物和一應文書。”
“不可能。”靳岄聲音微微顫抖,但毫不怯懦,“白霓縱然死,也不會離我而去。”
賀蘭金英:“為何如此篤定?”
“她是莽雲騎的人,是大瑀第一位女將軍。”靳岄看向賀蘭金英,眼前青年與賀蘭碸一樣,有一雙濃黑中摻着碧綠的狼瞳,“保護我,送我到北都,這是白霓接到的軍令。她不會違抗軍令。”
他深吸一口氣,愈發大聲:“而且,白霓姐姐如同我的家人!若賀蘭碸遭難,你會棄他遠走么?”
賀蘭金英:“若她收到的軍令並不是一路保護你呢?”
靳岄不禁一愣。
“若大瑀皇帝只讓她送你到燁台,只讓她確保你可以順利落入我北戎軍將手中呢?”賀蘭金英低笑,“質子,你是質子。為何大瑀這麼多皇子,北戎天君誰都不要,偏偏要你?你只是靳明照的兒子,有什麼資格代表大瑀到北戎作質?”
靳岄心中震動,久久不語。賀蘭金英所問的,正是他心裏困惑不解之處。
大瑀選他為質的消息傳來時,父親不在梁京,母親驚恐困惑,禁衛軍一行人風風火火將靳岄帶往宮中,之後他再沒回過家。
在宮中居住的時間裏,往日待他親切的那些人,他一個都沒見過。
而入宮到離境,前後不過十日。太快了,他幾乎是被人強行扔進這冰天雪地的北戎,甚至沒能與母親好好道別,所有禦寒衣物與他愛吃慣用的東西,全是白霓捎帶的。
想到母親,靳岄心中又是一陣窒息般的劇痛。父親知道他被選作質子送往北戎么?他真的戰亡了?莽雲騎真的全軍覆沒?母親呢?母親怎麼辦?她雖是先朝帝姬,但與大瑀皇帝毫不親近。聽白霓說,當日為求官家放過他,母親曾在皇太后的慈宣殿外長跪兩日兩夜,但他還是被推上了前往北戎的車隊。
“你父親的屍身,是我收殮的。”賀蘭金英忽然說。
靳岄狠狠瞪他,那雙黑珠一般明亮的眼睛裏漸漸泛起水汽,眼眶紅得像沁了血。
他在此時此刻,在眼前一片混沌中,死死抓住了一根線頭。
“你是北戎的軍將!”他厲聲問,“北戎軍將,為何會出現在金羌與大瑀交戰的地方!”
賀蘭金英肅然起身,垂首時目色犀利,又帶幾分嘲諷之意:“你說呢?”
靳岄頭暈目眩,他仍發著高燒,白霓不在身邊,那僅剩的神智令他強撐自己,不敢倒下。
忠昭將軍靳明照是大瑀最鋒利的槍,北戎忌憚他,金羌忌憚他……大瑀皇室,同樣忌憚他。
一場合圍靳明照和莽雲騎的陰謀!
“天君慈悲,他不殺你。”賀蘭金英掀開氈簾,沒有回頭,“若是大瑀人知道忠昭將軍的兒子要給北戎人當奴隸,會有什麼想法?”
話音剛落,身後咚地一響,靳岄已昏倒在地。
***
高燒令靳岄混混沌沌,他似是遁入一場漫長無垠的大夢,一會兒是梁京的街巷,一會兒又是無邊無際的暗夜。他一聲聲喊白霓,只有蒼鷹睜大了血紅的眼睛在頭頂盤旋,無人回應。
有一雙很小、很柔軟的手撫摸他的額頭,怯怯地說著他聽不懂的北戎話。梨乾塞到他嘴裏,又被人匆忙拈走。
白雀關上陰雲密佈,鋪天蓋地的大雪。莽雲騎的屍體鋪了滿地,他立在屍山之上,嘶聲喊所有他記得的莽雲騎士兵名字。
他看見白霓騎着她的馬越走越遠,他追不上。
胸口劇痛,呼吸急促,他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陌生氈帳里,口中儘是苦澀的藥味。枕邊一張油紙,放着半顆獅子糖和幾片梨乾。
氈帳不大,陳設雜亂,還有油茶與羊糞混雜的濃郁怪味。靳岄知道這是賀蘭碸一家的氈帳。他強撐着下床,披上狐裘走出去。
燁台人口不多,營寨並不大。賀蘭碸的家在燁台邊緣,此時營中有兵士三三兩兩巡邏,並不十分仔細。靳岄蹲跪着爬出一段,見無人注意,忙起身朝馳望原方向疾奔。
此時虎將軍帳中,賀蘭金英剛給自己沖好一碗油茶。
“你走的時候是普通士兵,回來已經是百夫長。”虎將軍不跟他打曲折的官腔,邊吃邊問,“究竟立了什麼功?”
賀蘭金英不答。
“那金羌同大瑀打仗,我們北戎怎的還千里迢迢跑白雀關去湊這混子熱鬧?”虎將軍又問,“聽說傳軍報的是你?到底怎麼回事?”
賀蘭金英搖搖頭,只是笑。
“你真是撬不開嘴的銅壺……對了,既然當了百夫長,那就別住那破氈帳了,我給你安排新帳與牛馬。”虎將軍習慣了他的沉默,“你們兄妹三人,沒奴隸不行,我分你幾個。”
“不必。”賀蘭金英終於開口,“我們有奴隸。”
虎將軍吃驚:“哪兒來的?身份可登記了?”
“不必登記。”賀蘭金英撕下一片羊腿,邊吃邊笑,“就是那大瑀質子。”
虎將軍見他吃得歡快,遲疑許久才問:“我聽說天君原本想殺了那大瑀質子,可後來和你不知悄悄說了什麼,又改了主意,留他一條性命當北戎的奴隸?”
賀蘭金英:“嗯。”
虎將軍殷切看他。
賀蘭金英:“你怎不吃?這羊腿很好。”
虎將軍氣得揚起手中羊骨要打人:“你這孩子,說話就不能利落些?”
“我既然不說,那就是不能說的事情。”賀蘭金英正色道,“天君把這孩子交給我,自然有他的目的。”
虎將軍還是不安:“可我們又該如何處置?他以前是質子,我們好好養着也就是了,現在……”
“你別愁。”賀蘭金英說,“肯定不能讓他過得舒坦,但也絕不能讓他死。我有分寸,這事情和燁台沒關係,我擔著就行。”
虎將軍看他,仍是憂心忡忡。賀蘭金英裝扮隨意,長發在頸后草草束起,容貌俊朗,神情瀟洒。雖然自小看他長大,但虎將軍不敢說完全了解這青年。
他心思沉重,賀蘭金英倒是吃得飛快,杯盤狼藉之時忽然有人來報:質子跑了。
賀蘭金英也不見慌亂,抓起桌上帕子擦嘴擦手,扭頭笑道:“將軍別怕,那孩子就剩半條命,跑不遠。我正等着他跑,他只要跑了這一次,就會知道單憑一人之力,絕不可能離開馳望原。”
虎將軍氣得頭頂冒煙:“這天寒地凍的,若死了呢!死了又怎麼跟天君交待!”
話音未落,賀蘭金英已經飛奔出去。
***
靳岄並不信賀蘭金英的話。
他昨夜在車隊駐紮之處看了許久。車隊是朝着另一個方向離開的,並非回大瑀的路。雪地上許多踩踏痕迹,薄雪之下甚至還能摸到箭鏃,雪裏有無法掩蓋的血腥味。
他們遇襲,落敗,車隊被人驅趕,往別處去了。
可白霓呢?靳岄找不到白霓的一絲痕迹。
朝車隊離開的方向走了一段,靳岄支撐不住,跪倒在雪裏。細小雪花落在他身上,不到瞬間就被他體溫燒融,淅淅瀝瀝淌下,像一場大汗。
他四肢虛軟,肺中熱痛,咳得停不下來。
現在不適合強行逃離,但留在燁台多一刻,他的恐懼就多一分。北戎天君不認他的質子身份,說明北戎打算撕毀的萍洲之盟。盟約若毀,北戎隨時可能進犯大瑀,他不能留在北戎,一是不安全,二是——母親與姐姐還在家中,他必須回去。
身後忽然傳來鞭子的破空之音。靳岄忙掙起身,踉蹌往前跑了幾步,背上猛地一痛,整個人直接撲倒在雪裏,半晌爬不起來。
“抓奴隸咯!”渾答兒揚聲大笑,同幾位少年騎馬在倒地的靳岄旁繞行。
靳岄背上被刺了一箭,半身麻痛,不敢亂動,口鼻中都進了雪。
“死了么?”渾答兒問。
“沒死,還喘氣。”都則有些緊張,“這漢人不是質子么?怎麼就成奴隸了?”
靳岄不知從何處生出一股力氣,掙起上半身嘶聲大吼:“我不是奴隸!”
“我阿爸說你是奴隸,你就是奴隸。”渾答兒又笑,“跟賀蘭碸那漢生子混在一起,想必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靳岄終於掙扎着站起,他死死撐住膝蓋,不讓自己倒下。眼前一片模糊重影,只有刺目陽光與晃來晃去的馬匹人影。鞭影伴着笑聲,直衝他面門而來。——但鞭子沒落到他身上。
有人擋在他身前,攥着從渾答兒手中奪下來的鞭子。
渾答兒從地上爬起,跳腳吼道:“賀蘭碸你敢踹我!這是燁台的奴隸!還未歸主,誰先找到就是誰的!”
賀蘭碸單手持鞭,半步不退:“不許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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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里:
“官家”-皇帝;“聖人”-皇后;“帝姬”-公主。
“櫻桃煎”-宋朝的一種名吃,櫻桃去核搗壓成餅狀,吃的時候加點兒蜜,就叫櫻桃煎。想吃得風雅點兒,可用梅子煮水,把櫻桃煎放梅水裏,再點花蜜。這種櫻桃煎實際上就是色澤非常漂亮的一道甜品。宋朝時有條件的人家可自行製作,街上也有店鋪售賣。靳岄家裏點的花蜜是特殊的桂花蜜,味道與別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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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冷杉、大屁股天竺鼠、Q_Q、一隻木嘰、松岡徒、川、簡以溪、雞狗腿子、冷杉、rigidmoral、呼啦啦、大屁股天竺鼠、P&A、團順順、湛湛生綠苔的地雷。
謝謝line的小ce、柏凜、愛爾莎、呼啦啦、隨機變量連續分佈、piyogray的營養液。
今天請大家吃靳岄家的桂蜜櫻桃煎吧!(配的是靳岄姐夫從街上買回來的冰鎮梅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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