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辛

高辛

靳明照把賀蘭金英帶回了北軍軍部所在的萍洲城。

賀蘭金英以為自己將遭不測,不斷瞅機會逃跑,鬧得萍洲軍部怨聲載道。但他沒想到,出現在他面前的是大瑀的軍醫。

他一足嚴重扭傷,在萍洲城軍部里躺了半個月才勉強能下地。

在這半個月裏,靳明照每隔幾天就來看一看他,有時候是問他復原情況,有時候則拎着小酒小菜,一副要和他談天的架勢。

賀蘭金英不懂靳明照葫蘆里賣的什麼葯,想來想去只有一個可能:此人想從自己口中套出北戎機密。他心裏對靳明照的救助有一絲感激,坦蕩告知身份:他是北戎軍隊搬屍體的雜工,撤退時會被丟下的毫不重要的人。

但出乎他意料,靳明照想和他聊的,居然是高辛族的事情。

高辛族是在金羌與北戎國境交界處生活的異族人,距離大瑀極遠,大瑀建朝之時高辛王曾到訪梁京,留下賀禮。那是八十多年前的事情,高辛王一行二十餘人,氣宇非凡,從此梁京處處流傳着高辛人的傳說:他們身披火紅與烏墨兩色間雜的皮毛大氅,說著奇特的語言,人人都騎健壯的黑色大馬,大馬身有肉翼,能騰空而起;高辛王與高辛王妃形如仙姿,踏空而來,王妃手中長纓如血如火,那是能驚動日月的神器;而高辛族人人一頭長發,色如純金,膚脂如蜜,雙瞳灼耀似朗日碧玉。

靳明照自然知道這些傳說有諸多杜撰之處,他感興趣的其實是高辛王給大瑀皇帝送上的賀禮:十套用精鐵打造的耀麟套,專為梁京天駟監中的馬兒準備;九種形態作用各異的精鐵兵器,如與人一般高的大劍,槍尖形如樹杈的□□,及極為精巧的高辛箭。

靳明照受頒忠昭將軍之名時,耀麟套已經塵封於皇宮倉庫,九種兵器也散落於各位將臣家中,僅剩的最後一支高辛箭,大瑀皇帝賜給了他。

那高辛箭箭桿中空,挑刻了無數纏綿騰飛的鳥雀,在箭鏑處描繪幾朵雲霧,箭尖鋒利,呈完美精緻的菱狀。

大瑀極少鐵礦,冶鐵技術平庸,鐵器依賴南方的附屬國赤燕而來。高辛的鐵箭讓靳明照滿懷好奇。他想從賀蘭金英這兒得知的,也正是這些鐵箭的秘密。

但令他失望的是,賀蘭金英是在北戎長大的高辛人。高辛族早在幾十年前遭遇大難,全族俱滅,倖存之人紛紛流落四方,難以找尋。賀蘭金英對高辛族及高辛領土的所有記憶,全都來自父親的講述。

縱然如此,靳明照仍聽得津津有味。

靳明照與燁台部落中同齡的中年人大不一樣。他身上彷彿還留着一部分的孩子氣,對異族的傳說充滿興趣,聽到興起處,他會拿出筆墨認真記錄。

“我家中有兩個孩子,都喜歡聽故事,小兒子尤甚,每次回梁京,我都會被他纏着,不說上二三十個邊地故事,那是絕不能脫身。”靳明照跟賀蘭金英解釋,“你告訴了我,我回去告訴他,便等於他也知曉了高辛族的往事。”

賀蘭金英便以為他的小兒子是個健壯結實的毛頭小子。

“他十分端謹文靜,加之體弱多病,練武很慢。”靳明照笑道,“與戰場、戰馬或兵法相比,他更喜歡隨處去玩,不受約束。”

談到這個孩子,靳明照是有些黯然的:“他受困梁京,無法外出,我得多尋找些故事給他,滿足他的好奇心。”

賀蘭金英便搜腸刮肚地想,講了許多古怪的高辛傳說。

作為回報,靳明照會與他聊梁京與封狐城的風物。靳明照十分謹慎,他只說這兩地的食物、氣候,偶爾會提到梁京出名的潘樓,還有燕子溪穿過的岷州橋。

半個月後,靳明照在即將啟程回西北邊防軍的前一天,釋放了被囚的十幾名北戎戰俘。賀蘭金英問他為何不幹脆殺了了事,靳明照笑笑:“我今日放你們回北戎,是希望來日北戎也守兩國之信諾,不要殺我們大瑀的俘虜。”

“大瑀有你在,怎麼可能被北戎攻破?”賀蘭金英只覺得他這話說得冠冕堂皇,不可相信。

“我也會死的。”靳明照回答,“我身不在朝堂,但朝堂之人卻忌憚我。猛將如猛虎,若是囚不得,飼難服,那便不堪所用。”

他說得文縐縐,賀蘭金英並沒有聽懂。

離開時,靳明照的護衛給了賀蘭金英一些水和食物。雖然戰俘每人都有這些東西,但賀蘭金英的比別人豐盛一些,靳明照笑稱,這是賀蘭金英給自己講了半個月故事的酬勞。

“有機會你也去高辛族領地看看吧,”靳明照與他揮手道別時說,“那是你的家鄉。”

“……我是北戎人,”賀蘭金英忍不住道,“高辛領地之於我,只是個陌生的地方。”

“你是高辛人,也是北戎人。”靳明照大笑,“你們不是都信奉神靈么?原來馳望原的神靈這樣霸道,竟規定一人一生只屬於一個地方?”

賀蘭金英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

“何必拘泥於血統身份?你若有了一匹馬,天下哪兒都可抵達。你不想去看看梁京的燕子溪與岷州橋么?梁京歡迎天下所有的客人,只要你不是帶着踐踏的目的前往。”靳明照道,“你去過赤燕么?那裏炎熱異常,沒有冬季,赤燕人一生都沒有機會看雪。還有與大瑀一海之隔的瓊周,赤燕之南的若海。若海大無邊,但海的另一面是否還有別的土地?”

賀蘭金英緊緊皺眉,這些都是他從未想過的事情。

靳明照笑道:“罷了,這些都是我與孩子的閑談。你當作笑話聽聽就成。我曾以為高辛人應當心懷遠志,沒想到你竟甘心樂意,當北戎一匹鈍馬。走吧,我們應該不會再見了。”

“會的,一定會。”賀蘭金英忽然說,“我是要當大將軍的人。靳將軍,你今日在這裏不殺我,來日必定後悔。”

靳明照大笑:“那便來日在戰場重逢吧。”

他話鋒一轉,透出一絲冷硬殺氣:“高辛人,若有那一天,我定會親手為你收殮屍體。”

***

林中極靜謐,只有風聲呼呼吹過。帳門懸着一盞骨頭做的風鈴,敲出笨拙聲響。賀蘭碸說完,靳岄只是怔怔發愣。

靳明照一年難得回家一趟,他與姐姐確實都喜歡聽他講故事。他那時候還年幼,並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大戰,爹爹又和什麼人打過仗,但他卻清晰地記得,有一年靳明照回家,不知為何,講的全是一個名為高辛的外族。

他那時第一次得知,家中被父親奉為至寶的黑色箭矢原來是高辛箭。他還懂得高辛族奉鹿為神,他們堅信風是土地上最自由的東西。高辛人居住在庫獨林山脈的最西端,神山名為血狼山,是一座紅色與黑色雜纏的高聳山嶺。他還知道高辛人擅長冶鐵,能打造最堅硬最尖銳的武器。

原來所有一切,全是從賀蘭金英口中聽來的。

靳岄看着賀蘭碸的眼睛,他眼裏藏的一絲碧綠,讓他忽然間想起母親腰間所系的翠綠色綢帶。

痛苦瞬間襲來。靳岄開始大哭,完全忘了白霓的叮囑,也忘了身在何處。

冥冥中的諸般緣分,讓他在這片孤寒的土地上忽然鬆懈了自己。他瘋狂地想梁京,想自己的家,想爹娘與姐姐姐夫,想白霓,想莽雲騎,想他過去十餘年歲月中所有的快樂與哀愁。

他哭得完全失控,賀蘭碸手足無措。發現自己也無力阻止靳岄哭泣,賀蘭碸乾脆坐在他身邊,繼續默默吃起肉乾,並趁靳岄不備,迅速往他嘴裏塞一條。

靳岄:“……嗚?”

賀蘭碸:“吃飽了繼續,這樣有力氣。”

靳岄邊嚼肉乾邊抽泣,他為方才的嚎啕大哭感到羞愧。這是在燁台,在別人的地界上;但當抬頭透過滿眼淚水看見賀蘭碸和遞過來的又一條肉乾時,心裏全是安然的放鬆。

至少此時此刻,這裏是安全的。

靳岄用狐裘擦眼睛,模模糊糊地說:“……渾答兒家的比較好吃。”

賀蘭碸:“……真的?”

靳岄猛地想起此時此刻自己應該盡量乖一些,換取賀蘭碸的信任和同情,不禁暗暗懊惱:他一鬆懈,又說錯話了。

賀蘭碸:“你喜歡的話,我一會兒去他家偷點兒給你。”

靳岄:“……”

賀蘭碸作勢要往下跳:“我現在去。”

靳岄慌了,一把按住他:“別!”

帳子狹窄,賀蘭碸被他一記猛推,仰倒在乾草垛上,靳岄騎在他腰腹上按着他肩膀,看見賀蘭碸在笑。賀蘭碸為自己惹得靳岄失態而開懷大笑,忽然抬手抹去他臉上眼淚。

靳岄最近瘦了許多,但臉揉起來仍十分柔軟。兩人一時無聲,只是方才一番震動,樹頂積雪碎落,從帳子頂上的空洞墜下來,零零星星降在他倆肩膀。

“大哥會嚇唬你,但他絕不會害你。天君想殺你,是大哥說你有過目不忘之能,可以套問出梁京地圖,又說你體弱畏寒,不能跋涉,天君才答應把你留在燁台,由他看管。”賀蘭碸捧着他的臉,“靳岄,相信我,別怕我。”

靳岄臉上突然一陣滾燙,忙推開那雙溫暖的手,從賀蘭碸身上滾下來。

馬兒在樹下叫了兩聲,靳岄找到了新的話題:“……咳,你這馬兒,就叫飛霄吧。”

賀蘭碸揉揉頭髮,一下坐起:“什麼意思?”

靳岄:“能飛天的駿馬,適合燁台最好的騎手。”

賀蘭碸朗聲笑了起來,四周高樹瑟瑟抖動。他停了笑聲,認真道:“我更想成為燁台最好的弓手,甚至是北戎最好的弓手。我要從北戎天君手中獲得狼鏑。”

靳岄沒聽過這名字:“狼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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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冷杉、山之出雲、大屁股天竺鼠、DoraW、簡以溪、川、rigidmoral、易燃、松岡徒的地雷。

謝謝范、麒麟萌崽崽、石磨豆花、Tsunaly、洋槐_的營養液。

今天請大家吃渾答兒家的肉……(被賀蘭碸搶斷,並被硬塞一袋子肉乾)

……好的,今天繼續吃賀蘭碸家的肉乾。大家稍候記得護理牙齒,不要掉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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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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