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箭
阿苦剌安排兩個人運黑熊屍身回燁台,其餘人繼續往前。
賀蘭碸頭髮被血染得變了色,支棱成一束束紅棕色冰棱,冷得他直發顫。
都則遞來帽子,渾答兒割了半片外衣給賀蘭碸當擦血的帕子,兩人看賀蘭碸的眼神不太尋常,隱隱有些崇敬。
賀蘭碸受不了他們的殷勤,抓起渾答兒手中帕子,疾走幾步跟上阿苦剌。
阿苦剌回頭看他:“膽子不小。”
賀蘭碸很尊敬阿苦剌,回話時不由自主挺直胸膛:“爺爺,你方才砍熊那一下,能不能教我?”
“這有什麼可教的。”阿苦剌跨過一根倒地的粗大樹榦,眾人正循着黑熊奔逃的軌跡深入林間,“找準時機,當機立斷。”
見賀蘭碸失望,阿苦剌又道:“我不用教,你已經學會了。”
賀蘭碸不解。
“你有救朋友於危難的勇氣,這是那一招中最重要的東西。”阿苦剌揉揉他腦袋,被他頭上結的冰稜子刺得手冷,“都則!帽子!”
阿苦剌從都則手裏接過帽子,大手抓起帕子,在賀蘭碸腦袋上胡亂擦了幾下。
賀蘭碸和渾答兒都是一驚:頭髮結了冰棱,若是這樣擦,不止頭髮沒了,半個腦袋都要被冰棱擦破。
但賀蘭碸只覺得阿苦剌的手中有一道源源不絕的熱氣,熱氣烘化了血結的冰棱,血水又立刻被帕子吸走,不過片刻,他頭頂乾淨溫暖,沒了異樣。
阿苦剌把帽子套在他頭上,繼續往前走。都則跟上阿苦剌,小聲道歉,阿苦剌毫不留情面開始訓斥。
落在最後的又是賀蘭碸和渾答兒。賀蘭碸立刻逮着他問:“你真的在白霓不見的那晚上看到她與我大哥去了馳望原?”
“千真萬確。”渾答兒忙答,“那晚上很冷,我縮在馬廄里陪我的阿魯,誰也看不見我。”
賀蘭碸想了想,又問:“你看見大瑀車隊了?”
渾答兒回憶:“大瑀車隊那時候還在的。我記得他們有兩匹馬崴了蹄子,就在阿魯身邊歇着。”
賀蘭碸:“那馬呢?”
渾答兒:“自然是不見了,第二天,和大瑀車隊還有那女將軍一起,全都消失了。”
他說到這裏,也覺得事情有許多古怪之處,笑着又問:“難道真是你大哥,一口氣殺了這麼多人馬?”
***
篝火熊熊燃燒,岳蓮樓只穿一件外裳,卻絲毫不見冷。他抬手在篝火邊上揮了揮,那篝火頓時燒得愈發熱烈。
“……賀蘭金英回到燁台之後,一切事情變得不尋常。我的身份,白霓和車隊的消失,我認為全都與他有關。”靳岄坐在篝火旁說。
“有道理。”岳蓮樓說,“但單憑賀蘭金英,沒本事讓白霓就範。”
靳岄同意岳蓮樓的說法。
白霓是大瑀第一位女將軍,她不僅善於調兵遣將,單打獨鬥也是一把好手。武林排行榜上常有女俠士威名,白霓也曾位列其中,但因她是朝廷中人,最後不得不除了名。北戎一位名不見經傳的小小百夫長,是奈何不了白霓的。
但白霓消失得無聲無息,靳岄緊盯岳蓮樓。他不敢往最壞的可能去想。
“白霓對忠昭將軍和你,始終忠誠。”岳蓮樓低聲道,“小將軍,你要學會識人。”
靳岄頓時鬆了一口氣:“……對不住,岳大俠,我還不能完全相信你。”
風太大了,吹得那篝火晃動欲熄,岳蓮樓不得不反覆以手拂動火苗,助它燃燒。靳岄看得出他身懷絕世武功,但他年紀這樣輕,江湖中也從未聽過有武藝和容貌都如此卓然之人。
“行了,別叫我大俠,直呼名字就行。再說,你若不信我,便不會坐近我了。”岳蓮樓笑起來十分和煦溫柔,靳岄覺得他的打扮與行動相當奇特,忍不住老是看他,看罷又不禁臉上發紅。
見他扭捏,岳蓮樓愈發開心:“小將軍,你不信我,也要信你娘親,對不對?”
他是母親託付的人,靳岄閉了閉眼睛,知道自己身在此時此地,除了相信岳蓮樓之外,別無他法。
“……好,我會留在這裏。”他低聲道,“我會想盡一切辦法,找出白霓,無論她是生是死,是人是鬼。”
說到最後,他語氣竟有些狠戾猙獰。
岳蓮樓又張臂要抱他,靳岄連忙閃開。岳蓮樓勾起他頭髮,一邊順手打辮子一邊說:“一切都要從燁台與賀蘭金英處查起。我雖長居北都,偶爾會來燁台,我會來找你,莫擔心。”
靳岄的思緒全被岳蓮樓帶着走,母親和家人遭逢的大難,被他強行壓進心裏。但別無依靠的恐慌和凄然,始終拂之不去:“賀蘭金英和虎將軍離開燁台往南方去了。我在燁台無親無故,又是奴隸,沒人跟我說話,要查出白霓蹤跡,只怕不容易。”
岳蓮樓給靳岄拆開剛打的辮子,靳岄一動不動,任他胡鬧。
“沒結識幾個朋友么?”岳蓮樓隨口說,“燁台與你年紀相仿的孩子也不少。”
靳岄剛想否認,腦海中卻撲稜稜躍出一張臉。賀蘭碸騎在馬上,略略低頭,馳望原的雪襯得他膚色如蜜,雙目明亮,似含了一潭碧水。
“……有一個。”靳岄道,“他是高辛人與大瑀人的孩子,一直在燁台生活。他對我不錯。”
岳蓮樓:“那便利用他。”
靳岄:“……”
岳蓮樓拍拍他臉:“你現在首要任務是找到白霓,回到大瑀,不是交朋友,對不對?”
靳岄:“……我不願意傷他。”
岳蓮樓:“這有什麼傷他的。你與他交好,與他做朋友,你會得到幫助,他心裏也高興。分別時坦蕩揮手,只要他不知道你存着什麼心思,怎麼算傷他?”
靳岄心裏仍舊不痛快。他此時想起,賀蘭碸和他辭別時曾塞給他一把小刀,他放進了懷中。但此時衣內空空,小刀不翼而飛。
他一下站起:“你看到我身上的小刀了么?”
岳蓮樓搖頭。靳岄有些慌了:他不能丟掉賀蘭碸給他的小刀。那是賀蘭碸的東西,等再見到賀蘭碸的時候,他得還給他。
靳岄撲進了峽谷之中。積雪深重,他已經辨認不出方才摔下來是那個方位,只能胡亂在雪中翻找。
“丟了什麼?”岳蓮樓走進雪地里,笑道,“我幫你。”
此時風雪正盛,但滿天雪花沒有一片能落在他身上,它們總在距離他身體寸許位置便消融成蒙濛霧氣。一時間,岳蓮樓彷彿被輕霧籠罩,仿似一位雪塵中的飄然仙人。
靳岄震驚地看着他的雙足。
岳蓮樓是赤足踏入雪地的。但凡是他雙足踩踏過的地方,積雪融化,露出了底下枯黃色的衰草。
“……化春六變。”靳岄低聲道,“你是明夜堂的人。”
“所以你現在相信我了么?”岳蓮樓在他身前蹲下,笑着問。
靳岄心裏原本對他還有七八分戒備與懷疑,霎時間蕩然無存。明夜堂與靳明照淵源極深,他現在完全明白母親為何要趕在離開梁京之前面見岳蓮樓——他是明夜堂的人,而明夜堂是天地間最不可能傷害靳家骨血的江湖幫派。
岳蓮樓觀察他神色,微微張開雙臂,等待着預想中的驚喜與擁抱,但靳岄一把推開他,撥開他腳邊積雪,撿起一把小刀。
小刀不過七八寸長度,用粗糙熊皮刀鞘包裹,平平無奇;刀柄上倒是鑲嵌着幾顆金珠,岳蓮樓粗粗一看,認不出來歷。
靳岄珍而重之將它收在懷裏,緊緊攥着不鬆手。
***
“靳岄究竟是你的奴隸,還是朋友?”渾答兒忽然回頭問了賀蘭碸一個問題,“你對女將軍和車隊這麼感興趣,難道還要幫他找么?”
賀蘭碸不想應他,舉步輕跳,躍上一塊石頭。他們已經落後了。不遠處,獵熊隊已經找到了黑熊冬眠的巢穴。
巢穴里留下了兩頭黑熊宿眠的痕迹,還有一些人類的衣物和骨頭。
“熊吃過人,就成了魔鬼。”阿苦剌將這些骨頭收攏起來,隊中有長者跪在洞口,用酒液在地上畫出複雜的咒痕,口中念念有詞。
這裏曾住過兩頭黑熊,它們吃過驚醒他們的獵人,至今還在森林中遊盪。阿苦剌殺死了一頭,還剩一頭。
“收拾好之後先回去。”阿苦剌下命令,“熊受了傷,暫時不會回到這裏來了。”
賀蘭碸和渾答兒也幫忙收拾,兩人在洞裏發現了斧子、弓箭等武器,都是燁台獵人的。渾答兒低低斥罵,賀蘭碸卻從石頭的角落裏發現了一截沾滿血跡的斷箭。
他扯出斷箭,發現斷箭后還纏着一段衣料。
渾答兒看見了那截斷箭,湊過來拎起,皺眉道:“獵熊時只帶弓箭怎麼行……”
他忽然不吭聲了,迅速把劍遞給賀蘭碸。
賀蘭碸把沾血的衣料藏入懷中。
“這支箭,是那個女將軍的,我認得。”渾答兒對那根曾擊敗過自己的木箭印象深刻,他轉動角度,讓賀蘭碸看箭鏑上一片雲紋,“阿爸說,這是大瑀莽雲騎的配箭。”
賀蘭碸奪過斷箭,低聲道:“回去之後別告訴其他人。”
渾答兒回頭看了眼阿苦剌等人,沒人注意他倆的小動作:“你要幹什麼?”
賀蘭碸把斷箭和衣料收了起來。斷箭是白霓的,衣料是大瑀士兵的,他全都認得。
他要把這些帶回去,交給靳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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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就是賀蘭碸和靳岄第一回坦白聊天啦,大家期待的秘密基地終於發揮作用(OK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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