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擁檐牙
雖然與這個人僅僅只有數面之緣,但是他們之間的糾葛實在是太深刻了,吳恪這樣的笑聲,葉懷遙畢生難忘。
更何況,就在不久之前,他也在這個幻境當中見到了過去吳恪的幻影,正是對此人印象深刻的時候。
吳恪竟然認識贗神,兩人還淵源匪淺!
贗神道:“你怕是不知道他的另外一重身份吧?他是……”
葉懷遙看着這兩個人,心中逐漸升起某種猜測,他攥緊了劍柄,冷冷地道:“西海龍王之子。”
雖然是哪個兒子他暫時無法判斷,但這個猜測絕對已經八/九不離十,連帶着當年的某種真相,都逐漸變得清晰。
葉懷遙道:“我應該沒有猜錯吧!你為了成為一國的守護神,從中得到豐厚的氣運供奉,不惜毀掉楚昭國的國運,扶持周國上位。而你——”
葉懷遙的目光轉向贗神:“你身為器靈,能夠無限吞噬與使用從外界得來的力量,你們既然相識,一定是因為當初就曾合作過,這片赤淵就是你們合作的產物!”
聽了剛才兩人寥寥數語對話,再想到吳恪以及贗神的身份,之前所有不明白的事情豁然開朗。
赤淵一直是鬼族的禁地,但為什麼這裏會出現這麼多楚昭國的冤魂?
鬼族那隻難得一見的山丘獸又是哪裏來的?吳恪為什麼會知道贗神的計劃?
唯一的解釋,只有他們當年根本就是合作對象。
雖然不知道兩人因何結識,但看樣子,是吳恪想要成為一個新國度的守護神,而贗神則想要利用他的殺戮,向赤淵當中引來更加大批的怨靈。
這樣說來,他選擇附身在葉識微身上的理由就有多了一層。
因為葉識微是楚昭國皇族的血脈,以他的身軀,吸收楚昭無數子民冤魂的力量,勢必更加強大。
很顯然,贗神起初並沒有告訴吳恪,他是想用赤淵中的冤魂來進行祭天。
吳恪身為龍族,犯下這麼大的殺戮之罪,之所有沒有受到懲罰,就是因為將那些無法投胎的靈魂都封在了此處。
一旦贗神的計策成功,那麼所有干預輪迴逆轉天數的罪孽,將會成倍反噬到他們身上,贗神成了天魔什麼都不用怕,吳恪可就要慘了。
怪不得他感到赤淵的變化之後,會如此情急地前來阻止,如果無法終止贗神的計劃,那麼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由吳恪自己來獲得天魔之力,以規避上蒼的懲罰。
這下可好,來了個對付贗神的,情況卻比剛才更糟——兩人都急於立刻發動法陣。
葉懷遙攥緊了劍。
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他卻絲毫沒有感覺到慌亂,心中反倒升起了一股熊熊的戰意和怒火。
少年時的他,曾經害怕過那場戰爭,害怕過這兩個人。
傳說往往容易誇大其詞,不是將人積毀銷骨,誣衊過甚,便是極力美化,塑造的彷彿沒有一點缺陷。
葉懷遙便是如此。
他當翊王世子的時候,在百姓們的傳言中,都說是自幼溫潤謙恭,聰敏好學,對待百姓關切仁善,最後以死殉國,都不忘儘可能地為楚昭國的子民爭取一條生路。
成為明聖之後,整個人更是幾乎被神化。
彷彿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他不能辦到的事,沒有可以讓他退縮畏懼的東西,永遠令人如沐春風,任何的難題,要解決不過在談笑之間。
但事實上,世間怎可能會有這樣的人?
只要他沒有神經病,一個養尊處優了十餘年的少年,面對國破家亡,隨時有可能喪命的局面,怎麼會不感到害怕?
就算脾氣再好,為人再善良,眼睜睜看着父母親人被仇敵殺害,又怎麼可能毫無怨恨,內心深處沒有半絲的陰霾不甘?
世人只看到的他的好,卻忘了他也曾經是個被父母無限嬌寵的少年,會有意氣輕狂的熱血,會有在親人的懷抱中撒嬌嬉鬧的時光。
他曾經擁有的那麼多,又一一失去,在死亡的恐懼中堅守住自己的底線,在與親人分別的痛苦中掙扎着重新爬起來。
不是不怕不恨,而是他戰勝了自己,才能再一次走到風光至高處。
也再一次見到了當年造就這些悲劇的敵人。
眼前的依然是絕境,但他的身上多了力量和勇氣。
曾經的絕望與彷徨終究已是曾經,此時此刻,他可以相信,拿起手中的劍,有某些命運也就被握在了指掌之間。
——世間已經再沒有可以阻擋我的東西了。
這一次,許勝不許敗!
眼下的情況越來越複雜,葉懷遙最不放心的並非自己,反倒是容妄和燕沉他們那邊讓他擔憂,怎麼也得想辦法傳遞一些信號出去提醒一下。
這件事本來有些棘手,好在吳恪的出現讓葉懷遙意識到,這裏一定還存在着某處跟外界勾連的通道,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不過沒關係,吳恪身為龍族,他來了,那麼他的同類一定也可以循着這種天然的氣息指引找過來。
葉懷遙的話吳恪和贗神都聽見了,吳恪哈哈笑了兩聲,有心想跟葉懷遙說上兩句話,但緊接着,就被贗神緊鑼密鼓般的攻勢逼的喘不上氣來。
吳恪的佈局本來是針對贗神一人,自認為已經綽綽有餘,但他可沒想到葉懷遙竟然會跟贗神在一起,更沒想到葉懷遙會幫着贗神驅散那些鬼影。
三個人之間兩兩都有些仇怨,關係互相制約,吳恪意識到了這一點,高聲道:
“世子,我知道你心恨我當年攻破了楚昭國的都城,但你的父母是死於其他將領之手,並非我要殺他們。更何況,這件事的罪魁禍首根本就是贗神,我也是被他所欺騙,你就算不幫我,也沒必要幫他吧!”
就這兩句話的功夫,贗神背後已經凝聚起小山一樣的黑色旋風,無數的冤魂被號哭着捲入,整片幻境幾乎已經搖搖欲墜。
而後,他反手將這股巨大的力道向著吳恪轟了過去,冷笑道:“小子,有沒有人幫,你那點念頭都是做夢!”
當年扶植周國,並成為這嶄新國度的守護神,讓吳恪從中受益匪淺,功力飛升,因此才敢正面迎上贗神。
此時見對方攻勢猛烈,吳恪也一聲長嘯,化出了龍形本相。
天空中,一條威風凜凜的巨龍迎風而上,身上的鱗片發出耀眼的金光,張嘴一吸,便將數以萬計的冤魂吞入口中。
他全身上下唯一違和之處,就是頭上本該長角的位置,竟然光禿一片。
葉懷遙橫劍逼退鬼影,同時掌結法印,驅使長風倒卷,隨着他的牽引匯聚成一道風牆,暫時阻隔了吳恪繼續吸收冤魂。
他飛身凌空,轉瞬出現在吳恪身前一尺遠處,喝問道:“你是何端恆?”
西海之中,沒有角的龍,印象中只有同容妄大戰過的這一條。
“是我!”何端恆的聲音在風中顯得有些失真,“雲棲君,知道我當年為何會與邶蒼魔君對上嗎?就是被贗神算計!”
說話間,贗神向天一劃,戾氣凝結成橫空萬里的長刃,衝著何端恆當頭劈下,被他旋身躲過,張口吐出一道水龍。
“他故意誘使我言語之間對你有所冒犯,令邶蒼魔君聽見,這才會使我們之間產生衝突,我死,世間少了一個人知道他的秘密,邶蒼死,他則可以漁翁得利,吞噬掉邶蒼的生命力!”
何端恆大聲吼道:“贗神奸詐狠毒,更加毫無人性,你不會以為他兒子喜歡你,你就也跟他是一夥的吧?何湛揚是你的師弟,如果今日你幫贗神殺我,可還有面目見他!”
何端恆平素也算個高傲之人,但眼下生死懸於一線,贗神步步相逼,他們兩個誰能成為最後的贏家,端看葉懷遙站在哪一邊了,因此拚命遊說。
當年玄天樓和魔族關係最差的時候,何湛揚一直因何端恆雙角被砍去的事同容妄過不去,雙方每次相見,總要先動口再動手。
容妄從來沒有提過,原來他跟何端恆動手的原因,竟是為了給葉懷遙出氣。
可惜當時何端恆並未說出他就是吳恪,否則,恐怕容妄就是拼了命也得把這個人給弄死。
這瞭然的念頭僅僅是在葉懷遙心中一閃而過,隨即他就意識到了一個更加嚴重的問題,截口斷喝道:“閉嘴!”
葉懷遙的反應不可謂不快,但是仍舊已經晚了。
何端恆將某個不得了的事實道破。
“原來如此。”
短暫的錯愕之後,贗神也會意過來,森然笑道,“雲棲君,看你這態度,是早已知曉我與容妄的關係了?之前那些假意示好,不過是為了穩住我不要立即發動天魔陣!”
這三方的腦子都彷彿不是正常人所有,念頭一個轉的比一個快。
葉懷遙在沒能阻止何端恆的那一刻就知道事情不好,他一直試圖維持住的平衡局面毀於一旦。
何端恆如此搗亂,贗神還能暫時容忍,看的就是葉懷遙傾向於自己的態度,以及據說就快要趕到的容妄。
眼下何端恆將贗神想要吞噬容妄生命力的意圖揭穿,贗神意識到葉懷遙絕對不會真心幫助自己成為天魔,矛盾衝突到了極致,事情再無半點迴旋餘地。
葉懷遙乾脆不再作答,浮虹劍自下而上挑出,切開萬里黑霾,喝道:“霜天永晝!”
浮虹劍的劍身之上,剎那間化出數道劍影,流風回雪般漫天推出。
劍氣浩蕩,仿若流霜橫掃,無差別地同時攻向兩人。
剎那之間,周圍回聲四起如同海潮湧動,真氣盤旋捲起殘雪千堆,周圍被吸引而來魂魄,就像在滔滔海浪中身不由己的孤舟,被一個個浪頭當頭壓下,逼退萬里。
明聖全力而出的一劍,竟剎那間將周圍力氣蕩滌一空,躁動不安的冤魂盡數壓下,在赤淵之底撐起的短暫清明,暫時阻止了兩人意圖吞噬力量的行動。
之前計劃中要阻止的僅僅是贗神自己,現在倒變成了兩個,只要讓他們騰出手來,啟動天魔陣,也不過是片刻之間的事情。
但當這兩個人互相提防牽制的時候,原本的劣勢就變成了優勢。
葉懷遙一招暫時將冤魂逼回去,贗神和何端恆想要搶先啟動天魔陣,勢必先過了對方那關。
趁着他們短暫交手之時,葉懷遙迅速將手在劍上抹過,又抽取了一抹吳恪的氣息,就着自己的鮮血,快速憑空畫下了一道召喚符。
符咒畫成之後,整座山谷都是微微一震。
就在這短暫的片刻之間,葉懷遙以全身真力開闢出來的這片劍域就要消散,周圍被吸過來的冤魂又有重新聚攏的趨勢。
而贗神出手如同雷霆暴雨,雙掌合十聚力,然後猛地將雙臂張開,周圍風雲突變,轉眼間就在半空中形成了一隻巨大無比的黑手。
足有數十丈長的巨龍,在這隻黑手面前都顯得嬌小起來,被黑手一把攥住,五指收緊,似乎要把他生生掐斷。
何端恆自然不甘示弱,身體一扭,猛地張開嘴,向著那隻手上咬去。
雙方在半空中翻滾較力,贗神騰出手來,趁機後退,飛快地結下一個法印。
他的周圍瞬間環繞起一道道不停旋轉的詭異符咒,圓柱一般衝天而起,贗神站在符咒的正中間,仰天大喝:“皇天在上,是問九極!”
符咒的光線愈發刺目,大地震動,一重綠色的鬼火倏忽從四面爆燃而起。
贗神的聲音從劈天炸雷一般的巨響中透出來,竟似帶着一種瘋狂的笑意:“以吾之名,上祭諸魂——”
他整個人所站立的位置已經成了一個巨大的光球,一股強大無比的力量從光球中飛速湧出,赤淵當中的戾氣如同鍋底沸油,翻滾冒泡。
萬千的厲鬼嚎叫着,發瘋般前赴後繼的湧來,何端恆費盡全力掙開了巨手,高聲怒喝,也跟着沖了過去,卻根本無法靠近。
眼看頭頂黑雲層層聚攏,雲層後面已經隱隱有雷聲陣陣,如此驚變,連站在赤淵之上的燕沉等人都看出不對。
容妄對贗神這個父親厭惡甚深,更加不願意承認兩人之間的任何牽繫,但現在,利用好這一點成為了他目前最大的勝算。
他望着面前雲靄沉沉的天際,明明是一片混沌的暗黑顏色,倒映在容妄狹長的眼底,竟似乎有着血光在緩緩流動一般。
此時法陣已經佈置完畢,容妄伸出手,試着放出心神周遊外物,去與贗神所注入到天魔陣當中的生機相互感應勾連。
他閉上雙眼,卻彷彿看見一束微弱的光。
當那一束光線漸行漸擴,終於佔滿了整片空間,他眼前的景色驟然改變。
腳下的土地,前方的山巒,四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周圍萬物都化作了顏色各異光團,能夠從中看見脈脈流動的力量。
這就是贗神眼中的世界嗎?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獲得能量的補給,可以任意地吞噬與掠奪。
心中湧起一股強烈的渴求,那是魔族對於力量最原始的慾望,彷彿有個聲音在告訴他,將面前的一切化歸己有,便可成為世間的主宰。
容妄感到自己的心臟彷彿都在燃燒,又在這種狂熱之間保持住一縷僅有的清明,手結法印,將這股力量向著自己的方向牽引而來,為贗神的行動造成阻礙。
因擔心這股力量太過強大,難以控制,剛剛開始的時候,燕沉和展榆都在旁邊為容妄護法。
即便是沒有身在其中,兩人都能感覺到那股強大的誘惑。
這時,外圍的防護結界建成,另幾個門派的精英都趕了過來,有人道:“少儀君,展令使,讓我們來替幾位一會吧!”
已經有人試着尋路前往赤淵,但燕沉自然還是覺得要親自過去找到葉懷遙才能放心,他看容妄那邊情況平穩,於是順勢起身,讓出了位置,也準備想辦法下去。
展榆跟着起來,低聲道:“大師兄,我有些擔心。”
燕沉道:“怎麼?”
展榆道:“如果容妄成功遏制住贗神,那麼,他會不會取代贗神成為天魔?就算他成了之後不會為惡,但此種大魔無心無情……七師兄要怎麼辦?”
雖然他們一開始不贊同葉懷遙和容妄在一起,但當然更加不願讓葉懷遙傷心。
燕沉稍稍一默,道:“我也不知道。”
展榆驚訝地看着他,有點不相信連他都會說出這樣一個答案。
“得到失去,孰輕孰重,原本都只是在一念之間,人心怎樣抉擇,如何能管得住呢?”燕沉道扶了扶腰間的劍柄,“事到如今,誰都是身不由己,做好自己的事,其餘的,交給天意吧。”
他沉聲道:“小榆,我們走。”
赤淵之下,風雲變幻。
葉懷遙知道這天魔陣贗神早晚都要發動,也提前做下了一些防備,可是他也萬萬沒想到何端恆神來一筆,竟導致事態如此突變,一切只在瞬間發生。
葉懷遙猛然一驚,跟着竟然見到贗神的動作微微凝滯,法陣啟動的進程便緩慢下來。
在這種時候,哪怕只是某個瞬間的耽擱,都很有可能決定成敗,葉懷遙來不及細想怎會有這樣的僥倖,更不停頓,低聲叱道:“出鋒!”
他的聲音不大,但夾雜在這樣嘈雜混亂的場面里,卻格外清晰。
隨着這聲輕斥,竟有一陣磅礴無比的劍氣從光球內部猛地爆發而出,直衝蒼穹,周圍四散的光點如驟雨般墜落,高速打向地面。
葉懷遙縱身一躍,順勢而起,迎着這陣光雨反方向直衝上去,左手掐訣,右手拔劍,橫空斬過萬里長天!
他袍袖翻飛,身影飄搖,在無邊的流雲驟雨之間顯得格外單薄,但那股足以毀天滅地的力量,卻無人可以有半分輕視。
這道劍氣劃過,本來已經隱隱成陣的黑雲竟被生生劈成兩半,破絮般翻攪飄碎。
與此同時,葉懷遙抬手引動,地面上數個方向,均有水浪盤旋而上,直衝天穹,在半空中形成了一道翻湧的河流,颯然將蒼天一洗。
出手的機會只有這一次,一旦失手就會留給對方反撲的機會,這一招一式的力道方位都已經被葉懷遙心裏反覆計算過,摧枯拉朽般地將啟動到一般的天魔陣打斷。
“很好,很好!不愧是雲棲君!”
贗神從光球中脫出,幾個瞬身,於葉懷遙對面幾丈之外顯出身形,他衣飾凌亂,形容頗有幾分狼狽,面上卻露出了古怪笑意。
“你趁我不備之時,暗中在我身上藏了一道劍氣,卻隱而不發,裝出一副想要助我成事的模樣,只待合適的時機突襲。”
贗神負手立在獵獵風中,笑着說道:“翻山倒海,通天徹地,這兩劍驚艷絕倫,可惜也只有我啟動了天魔陣之後,你才能找到這個機會。”
他抬手向天邊一指:“那麼,陣法的反噬之力,你我誰人承擔呢?”
若是葉懷遙承擔自不必說,若是落到贗神身上,葉識微卻是必死無疑。
贗神就是仗着這一點,因而竟有恃無恐,反過來將這個難題拋給葉懷遙,就是有意讓他為難。
贗神能想到的事,葉懷遙自然也能想到,他尚有后招,本也沒時間跟對方耽擱,冷笑道:“還是留給你自己擔著罷!”
他劍如流光,破風穿雲,朝贗神刺去。
浮虹劍鋒化虛,劍氣暴躥三尺,只傷元神,不傷肉身。
贗神道:“想在雷劫到來之前制住我的靈體嗎?來不及了!”
他竟也不用兵器,抬手虛握,正待出招,那隻伸到半空中的手忽然迴轉,反過來重重砸向自己的胸口。
葉懷遙目光一凝,連忙抬手止住劍勢。
“哥!”
天邊悶雷已經隆隆作響,在這生死一線之間,竟是葉識微情急之下本能爆發,暫時搶奪了身體的主導權。
他勉強道:“贗神……要推你去受雷劫——快走!”
說完之後,他的神色猛然一變,唇角上挑:“不錯,我就是有此打算。雲棲君,捨得把你兄弟撇下,你跑就是。”
一語方畢,他的語氣再次發生了變化:“我死不了,別聽他的,你先走,我馬上就出去找你!”
這兩人都在拚命用意識壓制對方,角色轉換間連個過度銜接都沒有,看起來就像個徹頭徹尾的神經病。
說話間,西側傳來一聲爆響,隨即嘩啦一聲長河決堤,奔涌的洪水從他們腳下的地面上激流而過。
這代表着,設在赤淵之下的天魔大陣正在崩塌,剛才被禁錮又放逐的厲鬼們徹底失控,一道黑色的旋渦在半空中飛速旋轉,整片幻境,整個峽谷,都隨時有爆裂開來的可能性。
趁着這個機會,剛剛擺脫贗神束縛的何端恆騰躍而起,以最快的速度沖向旋渦處。
他已經顧不得這當中還有着多少危險,眼看情況徹底失控,一旦離開陰間,他所做下的惡行就要徹底敗露,到時候恐怕連想變成山丘獸都成了奢望。
只能抓緊這最後的時機,儘可能吸收殘陣中的力量。
眼看贗神和葉識微暫時僵持,何端恆又來搗亂,葉懷遙正要阻止,忽聽半空中一聲龍吟,有人大聲喊道:“師兄!”
葉懷遙猛一轉頭,還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湛揚?”
沉重的腳步聲傳來,先是那頭被葉懷遙用鮮血召喚而來的山丘獸撒開蹄子狂奔而過,緊接着,一條銀龍掠過長空,向著葉懷遙這邊的方向而來。
掠過他面前的時候,葉懷遙已經認出來這就是何湛揚了,但何湛揚的尾巴尖從他肩頭劃過,卻絲毫沒有停留,而是一鼓作氣,直接向著不遠處企圖搞事的何端恆衝去。
何湛揚噴出一柱水龍,將何端恆撞了一個跟頭。
“師兄,對不起!”他大聲說,“你快走,我來牽制住他!”
喊完這句話之後,何湛揚覺得自己連鼻子都酸了,最後一個“他”字當中,幾乎帶了哭腔。
他這一路趕來,一開始的想法很單純,只知道何端恆一定是要幹壞事,自己得阻止他,直到到了鬼族的外面,才逐漸意識到不對。
師兄當時離開玄天樓,要找的不就是鬼族嗎?!
何湛揚這才反應過來,何端恆這次要做的事很可能還和葉懷遙有關。
要按照平時,他不熟悉這裏的情況,進來的也不會如此順利,不過這下時機湊巧,鬼門未關,何湛揚溜進來之後就看見了正在狂奔的山丘獸,由它開路,直接闖入了赤淵。
葉懷遙召喚山丘獸的本意,原是想給燕沉等人提個醒,倒不成想陰差陽錯,山丘獸從赤淵谷地走了另外一條路,燕沉等人沒看見,反倒把何湛揚給帶來了。
何湛揚心中對葉懷遙的依賴尊敬,遠勝過他親爹,發現何端恆所做的事之後,一路上都在焦灼愧疚,這種情緒更是在見到葉懷遙時達到了巔峰。
何端恆趁着贗神和葉懷遙那邊騰不出手來,眼看就要得逞,沒想到竟然會毀在自己的親生弟弟手裏。
被何湛揚掀出去的那一刻,他先是震驚,而後勃然大怒。
“何湛揚你瘋了!”
何端恆恨的牙痒痒,根本不想給這小子留有半分“兄弟情誼”,直接引來一陣風刃,狠辣至極地朝着何湛揚剮了過去。
何湛揚以往沒事都要找出一籮筐的話來說,這回反倒咬緊了牙關,不躲不閃。
他的身體在空中飛速掠過,攪亂風刃,同兄長搏鬥在了一起。
“我沒瘋。”何湛揚身上的鱗片被何端恆剮的斑斑駁駁,啐出一口血沫子,“最起碼比你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或者說,他從來沒有任何一刻如此清醒過。
對於自己龍族的親人,何湛揚的感情一直很複雜,若不是曾經想要親近,也不會產生後來那種厭惡失望的心情。
一路前來尋找何端恆的路上,他心中反覆想過自己應該怎樣處理這件事,心中糾結萬分。
但當看見葉懷遙他們在這裏,一頭衝進漫天的火焰與雷鳴中的時候,何湛揚的心情反倒突然安定下來。
人生在世,總沒辦法事事周全圓滿,他來不及琢磨那麼多複雜的東西,只知道誰待他好,他選誰。
何端恆打死他他不埋怨,但是對這個二哥,也沒有手下留情的必要!
何湛揚再次向著何端恆發動了攻擊。
何端恆這些年來不知道偷偷享用了多少供奉,論修為,整個龍宮已經沒一個人能與他抗衡。
但他先被贗神所傷,一雙角又在何湛揚手中,本來就受到壓制,加上何湛揚氣勢洶洶,一副玩命的架勢,兩人暫時僵持不下。
何端恆被何湛揚拖住,葉懷遙得以騰出手來,將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贗神身上。
為了在對方防備最弱的那一刻進行突襲,葉懷遙是在贗神將法陣啟動了一半之後才動手的,雖然沒能成功成為天魔,但是他可以感到,贗神的力量進一步增強了。
方才葉識微的反抗彷彿再一次被壓制了下去,葉懷遙看進他的眼底,沒有發現熟悉的溫柔。
“失望嗎?”
贗神微笑着說:“雲棲君,你這個弟弟總是不聽話,不好意思,他又失敗了。不過,看在我兒子的份上,我可以給你最後一次機會。”
他忽地將手抬起來,如同發出某種不知名的訊號,整片天空都在隆隆作響,無數冤魂怨靈以兩人的戰場為圓心紛紛聚攏,將葉懷遙和贗神圍在中間。
他們的眼珠一動不動,直勾勾地盯在葉懷遙的身上,面容中有一種死寂般的獃滯,渾身上下卻散發出逼人的戾氣,彷彿下一刻就能將他整個撕成碎片。
贗神道:“放下你的劍,還來得及。”
葉懷遙能聽出來這句話是認真的,他的臉已經綳了大半天,但是在這一刻,他突然覺得很想笑。
於是葉懷遙就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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