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皇帝頓時沉默了片刻,而後無奈笑道:“我便是同意了,你還真能同你敬安姑奶奶一樣不成?”
敬安大長公主,皇帝的姑姑,謝令從的姑奶奶。是先帝的先帝——也就是謝令從太爺爺最後一個孩子,那可真是自出生起受盡萬般寵愛——拔過先帝鬍子、大罵過文武百官的那種,在皇室地位超然,莫說是當今聖上,就是先帝面對最小的那個妹妹也是寵着縱着,一點都不敢逆了她的意思。
敬安大長公主同當今聖上年歲相當,只是當年成婚後過得並不舒坦,駙馬是個好色的一心想着納妾,敬安大長公主自是不可能同意,但也不願意遂了他的心意和離,便在公主府豢養了近百名的男寵,每日過得好不逍遙。
因着她的輩分高,再加上文武百官對她也有陰影都不樂意去招惹她,是以,便讓她成了一個特殊的存在。
皇帝是算着謝令從對今晨情誼深厚,說這番話,只是在與他賭氣而已。
謝令從一時無言,死鴨子嘴硬道:“可我就是看不慣他那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樣!”
“他就是再小人得志在你面前不還是一個臣子、不還是得卑躬屈膝嗎?天依,”皇帝道:“你是朕最寵愛的女兒,朕希望你一輩子都開開心心的,而不是為了一時的失意而悶悶不樂。”
謝令從垂眸:“您當初也說令蕪和令慈也是您心愛的女兒,到最後不還是……”
皇帝皺眉:“她們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的?”謝令從執拗地看着他問。
皇帝認真道:“她們是朕的公主,而你是朕的女兒。天依,你要知道,你和你母后,同後宮那些人是不一樣的。”
……
皇帝還有政務要處理,在這兒待一會就離開了,只說了中午會來景仁宮用膳。
他前腳剛走,後腳謝令從就把面上的委屈不甘收了起來,換成了一貫的平淡。
她看着皇帝遠去的身影,眸中隱隱帶着譏笑。
不一樣……
也沒什麼不一樣的。
都是可以隨時捨棄的。
她起身,走出了宮殿外,景仁宮中的宮女們面面相覷,識相地什麼都沒說。
……
此時正是春末,御花園的景緻正好。
謝令從走在鵝卵石鋪就的小道上,身後跟着斂秋,驚覺御花園中又多了不少花。
皇后素來喜愛花卉,尤其想去江南走一遭,但因着文武百官的反對,到現在都沒能去過,皇帝心疼皇后,就下令把天下的奇花異草都移植到御花園,讓皇后哪怕不出皇宮都能看盡天下花。
哪怕皇後身子不好,一月之內也未必能來御花園兩次,皇帝命天下人收集名花的動作卻不曾停過。
是以,每逢春季,御花園中的花都得面臨一次大換血,謝令從瞧了兩眼,也覺心曠神怡。她雖然不像皇后那般愛花,但美好的東西誰不喜歡?偶爾也是會來這邊走走的。
沿着小路一路走過,謝令從心情正好,耳邊忽地聽到幾道清脆的笑聲,其中還混雜着些許壓抑的嗚咽聲,聲音細小,楚楚可憐。
再走進了幾步,聲音越發清晰:
“九妹妹,你這是在幹什麼呢?”
“是啊,這等大禮我們可受不起,九妹妹還是趕緊起來吧!咯咯咯咯——”
“哎呀四姐姐,你瞧瞧,九妹妹怎麼哭了?弄得跟我們欺負了她似的!”
“呸呸呸!我們可什麼都沒做,這不都是九妹妹自願的嗎?”
“哼,理她作甚,不過一個小雜種,也有資格跟我們一同逛這御花園?”
謝令從看着那站在一旁趾高氣揚的幾個公主,又看了眼跪在地上低垂着頭不知在撿着什麼的不住顫抖的小姑娘,腳步微抬,慢慢走了出來,聲音輕緩道:“你們說,誰是小雜種呢?”
她這話一落,那幾個公主的笑聲戛然而止,紛紛轉過身子,有些愕然地看着謝令從。
謝令從神色淡淡,微微揚眉,看向正中間那紅色衣裙的公主,好看的紅唇中慢慢吐出幾個字:“嗯?令嘉?”
謝令嘉臉色難看,嘴角抿成了一條直線。
六公主看着她,顫顫巍巍道:“大、大皇姐今日怎麼回宮了?”
謝令從閑閑地睨了她一眼,沒應她的話,只看着底下將頭埋在肩膀中不住顫抖的姑娘。
“六妹妹說的這是什麼話,大皇姐出嫁三日回門,怎麼就不能回宮了?”謝令嘉回過神來,語氣涼涼地道,她嘴角扯起一抹弧度:“也是我的錯,忘了大皇姐今日要回來,要是衝撞了大皇姐,還請見諒。”她悠悠然行了個禮,眉目間滿是挑釁。
謝令從目光輕轉,目光落在她大紅的衣裙上,又逐漸上升到她艷麗的面容上,紅唇輕啟:“本宮問你話呢,沒長耳朵嗎?”
謝令嘉臉色一僵,而後狠狠地瞪了九公主一眼,看着謝令從冷笑道:“九妹妹不懂規矩,做事毛手毛腳,我不過稍稍管教一下她罷了,大皇姐不會連這件事都要管吧?”
“管教?”謝令從輕嗤,“你算什麼東西,也能去管教她?”
“嫡不佔嫡長不佔長,本宮還好好的活着呢,母后也還沒死,輪得着你來管教妹妹?”
她淡淡地掃了謝令嘉一眼,不顧她漆黑的臉色,嘲諷道:“再說了,她是小雜種,你是什麼?父皇是什麼?”
謝令嘉胸脯上下起伏,貝齒緊咬下唇,她眼中冒火,好半天才咬牙切齒道:“民間有一句話,不知道大皇姐聽沒聽過。”
謝令從揚揚眉。
“叫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女兒一旦出嫁,就不能再管娘家的事了,畢竟,終究是外人!”她眸含挑釁,看着謝令從:“大皇姐覺着,說得可有道理?”
謝令從眸子慢慢沉了下來,纖長的手指一下又一下的敲打着手背,神色無悲無喜。
六公主和七公主出身卑微,此時已經不敢說話;九公主還在那跪着地上,一聲不吭;謝令嘉洋洋得意,以為自己佔了上風。
謝令從搖搖頭,輕笑一聲,面上的神色似悲嘆,又似可憐,正待說什麼,卻忽地聽到一聲清朗的男聲: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四妹妹說的倒是極有道理。”
謝令從回頭一看,就見一男子身着明黃長袍,上綉四爪金龍,正款款走來。他面容英俊,看着倒是與謝令從有五分相似,此時正笑得一臉溫和:
“正巧前些日子百濮國君傳國書來想要求娶我大啟公主,四妹妹嫁過去了,日後也就不用再回宮了。”
謝令嘉轉過身一看,頓時臉色大變,又聽見他說的話,一張漂亮的臉蛋上霎時間毫無血色。
“太、太子皇兄說、說什麼?”謝令嘉扯了扯唇角,強顏歡笑道:“皇兄是在開玩笑對不對?”
謝令存笑得溫和,彎彎如月的眸子中彷彿有星芒閃動:“令嘉方才沒聽清嗎?那孤就再說一遍,”他看着謝令嘉,一字一句道:“孤說,前些日子百濮國君傳國書來想要求娶我大啟公主,正巧四妹妹嫁過去了,日後也就不用再回宮了。”
“如此,娘家的事兒,自然也就管不了了。”
謝令嘉臉色煞白,“噗通”一聲跪了下去,六公主和七公主心下也是一片駭然,站在原地瑟縮着不敢動,心裏已經有了悔意。
“哎呀,四妹妹這是做什麼呢?”太子一派驚訝之情,把她虛虛扶了起來,笑道:“四妹妹這般,旁人不知道,還道是孤欺負你呢,到時太傅他們又得說孤不友愛手足、訓斥孤一頓了。”
謝令嘉原本腿軟站都站不住了,聽着謝令存這話又強撐着站了起來,哭着笑道:“是令嘉的錯,跟皇兄沒關係!”
“那可別哭了,嗯?”太子聲音溫柔,謝令嘉卻是越發膽戰心驚,眼淚止也止不住。
“皇兄……”她顫抖着開口。
謝令存彷彿沒聽到一般,只逕自走到謝令從身邊,語氣中含着抱怨:“皇姐也真是的,回來也不知去東宮找我,還得我應付完那群老頭子巴巴地去景仁宮,結果你還不在!”
謝令從失笑,“這不是見到了嗎?況且往常咱們便是隔個半旬不見也是常態,怎麼沒見你這般想我?”
“那哪能一樣?”太子瞪大眼睛反駁道:“我這不是怕長寧侯欺負你嗎?”
謝令從無奈:“母后給了我那麼多嬤嬤,外祖放心不下我還給了我一隻侍衛隊,他長寧侯就算再膽大包天又能把我怎麼樣?”
外祖征戰沙場半生,手下的士兵個個都是勇士,雖說外祖早些年已經將兵權上交給父皇,但還是在父皇的同意下留下了一小支軍隊的,供他閑來無事時操練操練,也省得外祖年紀大了無所事事。
給謝令從的那支侍衛隊,就是從那支軍隊中挑選出來的精兵強將,不說以一敵百,以一敵十還是綽綽有餘的,這樣的情況下,長寧侯想要動她,那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太子哼了兩聲,也沒繼續說什麼。
姐弟倆聊了半天,才意識到旁邊似乎還有別人,謝令從掃了眼直冒冷汗獃獃地站在原地顯得格外狼狽的謝令嘉,眉梢微蹙:“行了,都下去吧。”
“大皇姐!”謝令嘉似乎是回過神來一般,抓住她的袖擺不放,癱在地上哭道:“大皇姐!大皇姐方才是我的錯,我不該說那些胡言亂語,大皇姐你原諒我吧!”
謝令嘉哭的聲淚俱下,謝令從看着自己的衣袖卻是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她使了巧勁,將衣袖從她手中拉了出來,看着一臉悵然若失的謝令嘉,沉聲道:“太子不過是說句戲言,怎麼還當真了?”
謝令嘉怔在原地,卻見謝令從俯視着她,用一種她最討厭的高高在上的語氣道:“剛才你都能跟九妹妹‘開玩笑’,現在太子跟你開個玩笑又怎麼了?”
“不都是兄妹嗎?沒什麼區別。”
謝令嘉臉上火辣辣地疼,看着謝令從的眼神不自覺地就帶了些怨毒。
她跟別的姐妹一起戲弄九公主是因為九公主出身卑微,不過是一個宮女所出,跟她們這些有着強大母家的公主不一樣,便是她們欺負了她,她也不敢到父皇母后那邊告狀。
可現在太子也跟她們逗弄九公主一樣逗弄她,不就說明,她在他眼中,跟九公主沒什麼區別嗎?
一樣的出身卑賤!
可明明,她的出身不知道要比九公主高貴多少!
謝令存觀察到謝令嘉眸中的神色,眉毛不自覺的皺了皺,正要說什麼,卻聽謝令從道:“行了,都下去吧,在這兒吵吵嚷嚷的,鬧得本宮腦子疼。”
謝令存眸光輕轉,淡淡地看着她們:“回去每人禁足半個月,好好養養你們這脾氣,什麼時候禍從口出都不知道。”
六公主、七公主聞言如蒙大赦,慌不擇路地退了下去,唯余謝令嘉咬緊牙關想要再說什麼,可看着跟謝令從站在一起的謝令存,還是沒膽子放什麼厥詞,憋屈的轉身,正要離開,卻被謝令從叫住了:
“等等。”
謝令嘉咬咬牙,道:“大皇姐可還有什麼事?”
謝令從眸光淡淡,看了眼她身上的衣服,道:“回去后,把你身上這身衣裳換下來。”
謝令嘉臉色一僵。
“出嫁前,這紅衣只有本宮能穿。”
“出嫁后,這紅衣,你也不能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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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只是豪橫,不是蠻橫,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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