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1994
五十二次退後又向前
哈利沉入一個無垠的夢裏。
按道理說不該這樣,他已經喝了龐弗雷夫人塞給他的,據說能讓他無夢酣睡一整晚的藥水,可他還是清楚地知道,自己做了夢。
在這個夢裏,沒有塞德里克舒展四肢躺在泥土上的屍體;沒有蟲尾巴沖他伸過來的閃着光的匕首;沒有伏地魔那張蛇一般的面孔;沒有一圈戴着兜帽穿着斗篷的重重人影;沒有綠色與紅色交織的閃光……
這個夢非常平靜,哈利的內心也沒有任何波動,夢的四周被大團大團雲朵狀的厚實霧氣包裹着,日光彷彿從霧氣后朦朦朧朧地滲透進來,圈出一塊小小的,長着一棵大樹的綠色空地。
沒有風,樹葉是靜止的,一切好像被暫停了。
哈利彷彿從上帝視角漠然地俯視着這片空間,又好像正獃獃坐在樹下,像只松鼠一樣偷偷看着那個坐在鞦韆上,臉頰埋在手心中的黑髮男人。
雖然看不見表情,但哈利覺得他似乎是在哭,脊背也佝僂着,就好像有什麼很沉重的東西和鞦韆兩邊的繩索一起垂下來,重重壓在他的肩膀上。
這是哪兒?他是誰?
哈利覺得自己模模糊糊中有這樣的疑問,又覺得他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
就好像是有什麼人——或者什麼力量,將這片區域的某一個時刻截取下來,製成一塊小小的玻片投射進哈利的夢裏,讓他作為一名旁觀者,從至高至遠、又至親至密的地方冷漠地觀察着視覺中心這個痛苦至極的男人。
他不覺得悲傷也不覺得歡喜。
很快,哈利覺得自己向上漂浮了起來,那塊時間玻片在他的視野中逐漸縮小,哈利逐漸融入浩瀚無垠的真實世界裏。
他醒了過來。
昨天的記憶蜂擁而至,衝進哈利的腦子裏:三強爭霸賽的最後一場比賽出了意外,塞德里克的死亡、伏地魔的復活、一年以來的黑魔法教授穆迪是被食死徒假扮的……
哈利還穿着一套布料柔軟的睡衣躺在病床上,好像還在剛睡醒的迷糊里。
周圍亂糟糟的,他聽見韋斯萊夫人刻意壓低的聲音,沒過一會兒,魔法部部長走進了病房,後面還跟着麥格教授、斯內普和鄧布利多。
好像一時間所有能說得上話的人都在這兒了,麥格教授怒氣沖沖地向鄧布利多告狀,說福吉去見假扮穆迪的小巴蒂克勞奇的時候,身邊帶着一個攝魂怪,而後者顯然一見到克勞奇就嗅到了他逃犯的氣味,還未等克勞奇說出一個字,攝魂怪便給了他一個吻。
哈利的心底一片冰涼,克勞奇死了,他沒法再將自己做過的一系列事情給魔法部審判員講上一遍,而福吉則堅決不相信哈利所說的“伏地魔已經復活了”的說法。
病房中爆發了激烈的爭吵,所有人都在儘力說服福吉相信伏地魔是真的回來了,但他似乎只是覺得這一切都是哈利在說謊。
哈利生氣極了,他幾乎想從病床上跳起來,可韋斯萊夫人和朋友們把他按了回去,哈利一個一個地報出他之前在伏地魔召喚出的食死徒的名字,而福吉卻舉出一個個理由反駁了哈利。
沒人能說服一個閉着眼睛捂住耳朵自欺欺人的人,鄧布利多也不能。
哈利感受到從胸膛中升騰而起的那種無力感,福吉沒法接受魔法界持續十三年的平靜被打破,可壞事分明真真實實地發生了。
突然,就在房間中氣氛正焦灼的時候,斯內普猛地往前躍了一步,像只撲食的猛獸一樣堵在了福吉面前。
接下來的一小段畫面在哈利的記憶中彷彿緩慢了一百倍:斯內普抬起左胳膊,撩開長袍把小臂上的黑魔標記塞到福吉眼皮子底下。
“看見了嗎?”斯內普聲音嘶啞地說,“看見了嗎,黑魔標記。已經不像一小時前那麼明顯了,當時它被燒成了焦黑色,不過你現在仍然能夠看見。每個食死徒身上都有伏地魔打下的烙印……”
哈利完全呆住了。
他聽不見其他聲音,也看不見其他東西,他的眼睛牢牢粘在斯內普露出的胳膊上,那塊曾經由他確認過的,原本應該只有一塊拳頭大小的胎記的地方被清晰的黑魔標記代替了,那隻栩栩如生的毒蛇正從骷髏的嘴巴中探出頭來,似乎正在洋洋得意地嘲笑哈利曾經是多麼愚蠢。
不該是這樣的。
有個聲音在哈利腦子中響了起來。
斯內普不可能是個食死徒。
一切都在眼睛前面,哈利獃滯地看着福吉像是挨到什麼髒東西一樣驚恐地退了幾步,他不停地搖晃着腦袋,彷彿完全沒看見斯內普胳膊上那塊醜陋的印記,也沒聽見斯內普說了什麼話,他認定是鄧布利多搞了什麼鬼,留下幾句威脅的話后逃也似的離開了病房。
哈利的心彷彿從正中間裂開成兩半,一半只是不斷重複着“斯內普不可能是食死徒”,另一半冷靜甚至冷酷地從上帝視角分析着:多麼諷刺呀!他剛剛還在嘲諷福吉自欺欺人呢。
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什麼都沒有在想,他的時間也完全停止了。
哈利覺得自己在一瞬間縮回了昨晚那個安靜的夢裏,在模糊間聽見那人輕聲的啜泣。
直到很久以後哈利才敢回想那幾天的情形,記憶就好像是被幾塊新皮覆蓋住的膿瘡,每次只要輕輕撕開一個角就會止不住地流血。
這學期剩下的日子哈利都十分恍惚,他經常在發獃,卻連幾秒前在想什麼都回憶不起來,好像事態已經超過了某種閾值,一下子,什麼都不復存在了。
某種意義上來講這或許是件好事,因為痛苦在持續擊打他,無論是塞德里克父母那雙痛苦的眼睛,還是同學們注視他時奇怪的目光,這些都不會再讓哈利有任何反饋。
直到霍格沃茨特快載着他向倫敦駛去,終於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從虛空中伸過來,強硬地、毫不留情地將理智一把一把塞回哈利的腦袋裏。
真相近在咫尺,他沒法再逃避了。
縮身藥劑早就被放進行李箱裏,幾乎是剛一到房間哈利就將它翻了出來,這回哈利足足準備了三瓶藥水,一次用上一滴,三瓶足夠他支撐整個暑假。
一刻也不能等了,即使他還沒吃午飯,且外面現在烈日炎炎。
哈利一口氣跑到了空地上,彷彿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他先向裏面探了探身子,果然依舊卡在肩膀進不去,於是哈利從口袋中掏出瓶子,因為跑步而劇烈喘/息導致他雙手都在打哆嗦。
他將一滴藥水滴在手背上,嗖地一下他就縮小了,幾乎變成七八歲小孩的樣子,哈利扒在洞口,靈敏地跳進樹洞裏。
“沙沙”
被踩踏地腐葉發出破碎的脆響,哈利驚訝地發現這裏幾乎是大變樣,枯黃的落葉在洞底鋪了厚厚一層,有些潮濕,到處都是蜘蛛網和螞蟻,髒兮兮的。
不對勁,不對勁。
他的樹洞不該是這樣。這裏是哈利的秘密基地,不會有蟲蟻,不會有落葉,甚至不會有灰塵。
哈利煩躁地把落葉踢到邊緣,腐泥中爬行的蟲子被驚地四處遊走,在樹洞裏回蕩出一陣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像是想到了什麼,哈利猛地把落葉都踢翻起來,像是在尋找什麼東西似的在洞底踢來踢去。
沒有。就連他小時候藏在樹洞裏的舊玩具也不見了,盤虯的樹根已經被爛泥和螞蟻窩包裹,裏面不像是能放東西的樣子。
是西弗勒斯拿走了?他拿這些東西做什麼?
哈利在洞底一圈一圈地來回走,那種陌生和異樣感從他踏進這個樹洞裏便從沒有消散過:這真的是他們的樹洞嗎?
又呆了五分鐘,依舊一無所獲,哈利爬了出來,下意識地轉頭又向樹洞裏看過去。
老天!
哈利驚訝地瞪大眼睛,他終於明白哪裏不對勁了!
因為當他在地面上向樹洞裏看去時,那裏面明明依舊是乾燥而整潔的!沒有螞蟻、沒有落葉!
可等他跳下去后,洞裏竟變得髒兮兮了!
他剛剛進去的果然不是他們的樹洞!
就像他們進入同一個樹洞卻能從兩個時間到出來一樣,哈利在跳下去的瞬間進入了一個錯誤的樹洞!
為什麼,這到底是為什麼?是哪裏出了錯?
如果一定要找出與之前不同的地方,那就是——是縮身藥劑!
哈利轉過身按着樹洞的邊緣,上半身向里探去,果然,與最開始他沒用藥劑探身進洞時不同,樹洞裏的樣子在他進入樹洞的一瞬間就發生了變化,不再是他們的樹洞了。
哈利恍然大悟,隨即而來的卻是徹骨的寒意。
他想到西弗勒斯也一定老早就知道縮身藥劑不管用了,就像當年那人猜到哈利不會意識到樹洞口的大小會阻礙他們的見面,而哈利完全沒想到這點一樣。
西弗勒斯並不會提醒他。
他們從什麼時候起就沒再見過面了?
是了,就是從那次七月末的生日,西弗勒斯帶來蛋糕和糖果,他倆在枝葉繁茂的大樹下跳了一個不倫不類的舞。
現在想想,是不是從那時起西弗勒斯就與他隱晦地告別了?
是不是只有哈利自己還傻傻地一次又一次來到樹洞邊,沾沾自喜以為他解開了西弗勒斯留給他的,關於縮身藥劑怎樣運用的謎題?
像是被人狠狠抽了兩巴掌似的,油然而生的羞恥感讓哈利的雙頰滾燙。
那個從頭到腳都是由“惡劣”兩個字構成的人,給他埋下一條能夠深究至很早的錯誤伏筆,哈利就像一隻愚蠢的嗅嗅,被誘餌牽引走上岔路。
哈利怒氣沖沖地為自己滴了解藥,然後將手中的縮身藥劑重重摔在地上,只聽見一聲沉悶的響,那隻亮晶晶裝滿藥水的玻璃瓶在地上滾了一圈,停住了。
上面連條裂紋也沒有摔出來。
那種羞恥感更重了,他像傻子一樣為藥劑瓶施了一打咒語,讓它免於被路上顛簸震碎的危險,而現在這隻瓶子正完好無損地躺在地上,正像是在嘲笑他的愚蠢。
哈利憤怒地對着瓶子猛踢了一腳,它旋轉着飛了出去,掉進遠處的深草地中,不見了。緊接着,那瓶解藥也遭到了同樣的待遇。
怎麼辦!怎麼辦!現在怎麼辦!
試試縮小咒?不行,不能在校外使用魔法,況且也不一定有用。
或者減齡劑?他手頭上沒有,那就只能等明年——不行!不行!這一定是西弗勒斯的陰謀,去年時他讓哈利誤以為縮身藥劑有用,今年才來得及帶着藥水來,這只是借口,是西弗勒斯拖延時間不讓他進洞的借口!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西弗勒斯為什麼要這樣戲弄他?為什麼不直接告訴他?為什麼不想讓兩人再見面?他是不想,還是不敢?
為什麼不?是因為——因為——
一個可怕的念頭從哈利腦袋裏冒了出來,那是他故意忽略了好幾天,從未敢想的事情。
——因為西弗勒斯是個食死徒了。
那結果是明晃晃、亮堂堂擺在斯內普胳膊上的,從一開始那就不是什麼胎記,只是由於伏地魔的虛弱而變得模糊的黑魔標記啊!
只要接受了這種可能,一切都變得順理成章了。
為什麼斯內普會跟卡卡洛夫走得近?因為他倆都是能站在伏地魔身邊的心腹。
為什麼穆迪說鄧布利多給了斯內普第二次機會?因為他在伏地魔倒台後向鄧布利多倒戈。
為什麼斯內普會忘了自己?
因為……因為……
哈利的心臟猛地抽痛了一下,緊接着,連續不斷的痛楚在他的肋骨上反覆敲打,他不得不允許自己躬下/身來,緊緊蜷在一起。
——因為他義無反顧地要成為一名冷血的食死徒啊,怎會允許自己為童年好友動上一點惻隱之心呢?
哈利痛極了,痛得喘不過氣。就好像空氣中藏滿了刀子,每次呼吸都狠狠扎進他的身體內里。
不吸氣會死,吸氣也會死,那就讓他在這裏死去吧,與枯葉一起腐成一灘泥。
到底是什麼支撐他還活着?
哈利想着,一定是是深深的憤怒與疑惑。在沒完全弄明白之前,他不願意輕易當一塊爛泥。
哈利匍匐在地上,揪着草根向洞口爬去,他狠狠向里擠,進不去的那半邊肩膀發出不堪重負的“嘎吱”聲,夏天輕薄衣料下的肌/膚已經磨出了血痕。
有什麼辦法,讓他不用魔法就能進去?
哈利猜測這個樹洞除了被施了麻瓜驅逐咒,還一定是做了某種防止用魔法強硬突入的防備,也就是說,他倆只能在體型還是孩子的時候進入樹洞裏。
都怪他長得太快了!
哈利像條毛毛蟲一樣卡在洞口向里蠕動。
他就只差一個肩膀,只卡在肩膀。哈利想起二年級時洛哈特給他施的那個咒語,那個草包將他整條胳膊的骨頭都抽走了,只留下橡皮似的肉,沒了骨頭一定不會在肩膀卡住了!
可這個咒語是什麼來着?
哈利完全想不起來。他後悔極了,為什麼總是這樣,他從來沒法在事情發生前就做好準備?
哈利從地面上跳了起來,左半邊肩膀因為在洞口不斷擠壓磨蹭,現在痛得發燙。
可什麼都沒有他的心更痛,沒有什麼比他的腦袋更燙了!
哈利退後幾步,縮着肩膀,猛地加速向樹榦撞去!
“砰!”
他的肩膀撞在堅硬的樹榦上,這棵幾人合抱粗的大樹紋絲未動。
鈍痛從整個左手臂傳來,哈利卻像感覺不到似的,再次退後,以更大的力氣向它撞去。
“砰!”
“砰!”
“砰!”
痛楚傳向身體各處傳,冷汗早已將哈利的短袖浸濕透了。
“砰!”
“砰!”
我在幹什麼?
我一定是瘋了吧?
“砰!”
細微的碎裂聲從左半邊身子傳來,哈利痛得頭暈目眩,幾乎只剩下潛意識在驅使他的身體一次一次退後又向前。
“咔——咔嚓”
一聲令人牙酸的斷裂聲響起,不知是哪根,或是哪幾根骨頭被他撞斷了。他的左側肩膀以一種不正常的姿勢向胸口翻轉扭曲着,紫黑色的瘀血爬滿整個肩頭。
太痛了,他幾乎要痛暈過去。
哈利撐着地站起來又重重跌下去。六七月的陽光是這樣刺眼,他的眼底卻一陣一陣地發黑。
樹洞口近在咫尺,他幾乎是一英寸一英寸地挪進去。
畸形的左肩在擠進洞口時發出一陣令人頭皮發麻的斷骨摩擦聲,哈利痛得大叫,聲音在樹洞裏震耳欲聾地迴響。
他雙腳蹬着地,狠狠把自己往裏推,鬆軟的泥土上留下一道道犁地似的溝壑。
隨着一聲終結般的慘叫,哈利覺得手臂一松,他頭朝下跌進了洞裏。
摔在地上其實並不太痛,或者說哈利已經感受不到這種痛了。
進來了。哈利劫後餘生地想。他太痛了,又累得不行,剛剛支撐他的那口氣就要消散,他的眼皮沉重無比,似乎馬上就要暈過去。
“西弗……”哈利下意識地呼喚了一聲,蚊子哼哼般。
他的臉頰貼在地上,眼前一切東西都是模糊的。
而就在哈利要失去意識的前一秒,他看見一卷羊皮紙正靜靜躺在不遠處的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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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點上頭,結果寫到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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