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魔界。
血跡蜿蜒地從墨刀滑落。
玄通巨門的一道重要關卡被打通,皮糙肉厚難以攻克的異種巨獸轟然倒在他的腳下。
猙獰的骨刺從鎧甲和雙翼間倒生而出,骨鎧之上浸透了鮮紅,半面面甲之上宛若嵌着一塊幽紫的寶石,寶石內騰燒起飄飛的烈焰,幾乎已臨近徹底的原型。
他低下手,將嵌在巨獸頭骨里的紅刀拔出,化入虛空之中。
聞人夜雖有雙刀,但其實很少一起使用。
周圍的魔族們各有負傷,釋冰痕的半隻手都沒了,他的手掌從巨獸腐蝕的黏液從中間融化掉,血跡滴滴答答地落下來,他的原型也十分恐怖,獨角血翼,渾身攀爬着繁複的魔紋,像是活的一般,隨着他呼吸顫動起伏。
手沒了還可以再長,耐打是種族天賦,但是很疼,疼得這麼個大老爺們頻頻吸氣。
他單手撐劍,渾身上下的傷都在慢慢癒合之中,看着他們尊主收回雙刀,猛地一爪子捅進了巨獸的腦殼裏。
異種的腦殼子都要被翻爛了,聞人夜才從裏面找出一塊無色靈石。他用術法清洗了一番,然後小心珍重地放到了儲物法器里,隨後周身的骨鎧長翼才慢慢消散。
聞人夜走下巨獸的屍體,停在異種守護着的至寶面前。
玄通巨門位於魔界地底,內中的異種和資源都是天然形成的,而為了拿這件東西,他們準備了非常之久。
聞人夜伸出手,將發著光的圓潤珠子取了下來,視線掃過上面密密麻麻的奇異篆文。
破定珠。
這東西只在三千年前出現過一次,那一次也是在玄通巨門裏找到的,只不過那時候大家還都不知道它的效用,是一次意外才得知的——破定珠,可破天下一切結界。
但這個珠子只是一個形狀而已,它其實是一團難以形容的魔氣聚合體,擁有無物不破的特徵,乃是天地之間玄之又玄的一種凝聚體,相應的,破定珠的使用次數也有限制,使用次數到達限制之後就會消散。
天下一切結界的概念就是——修真界四大仙門抵禦外敵的護法結界大陣、妖界用特殊結界隱藏的四象丹爐所在地、甚至幽冥界阻隔一切信息傳遞的冥河之水,都在此列之中。
聞人夜盯着此物看了片刻,沉默了許久都沒有動作。
直到他聽到身邊的腳步聲。
釋冰痕恢復人形,只有額心的獨角還未徹底消失。他渾身都是鮮血的味道,停在了聞人夜身畔。
“尊主。”紅衣大魔開口道,“魔后那裏……”
他的話語到此處微微停頓,意義不言而明。
聞人夜收攏掌心,道:“終南山與世隔絕,什麼都不會知道。”
釋冰痕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江仙尊不像是那種願意被瞞着的人,尊主若是告訴他,說不定他會體諒您的。”
魔族為了這一天,已經忍耐了太久。
“我怕他憂思過度,損傷身體。”聞人夜聲音低沉,“更何況,戰火無情,碰撞之下,能不能收得住手,全在未知之數。”
釋冰痕沉默了片刻,低聲道:“他不會怪您嗎?”
魔界實在是太過貧瘠荒蠻,即便有玄通巨門作為補充,但也不能永遠龜縮在這個狹窄一隅上。他們不僅是為了爭奪,更是為了生存。
一直以來,魔界都是在不斷向下沉沒的。即便他們悍勇無比,忠貞不二,但也無法挽回總有一天會資源枯竭、滅族絕種的未來。
全天下都知道魔界好戰,可如果不用戰鬥就能活下來,誰不願意愛好和平呢?
這句話釋冰痕問了出來,但聞人夜卻不知道如何回答。
他也不知道,折柳會不會怪他。
魔界就如同對方說的那樣,已經是一個沉重的、滾滾駛來的戰車。他並非孤身一人,他不能停下來。
這短暫的沉默便是一個答案。
釋冰痕擦了擦手上的血跡,低着頭道:“來的時候老尊主就囑咐我,說江仙尊一生為修真界而活,如今尊主要將這一切變革摧毀,為魔界爭取延續的一席之地,不免會……傷了他的心血。”
他手上的血跡擦不幹,斷裂的手掌中越流越多,但釋冰痕沒有抬頭,仍舊偏執得有些認死理地擦拭血跡。
“他說,如果您實在……就卸下責任,與江仙尊隱居避世,不要再回來。”釋冰痕咬着牙,繼續道,“老尊主會替您領兵。”
聞人夜握着破定珠的手指倏忽一緊。
魔界常年昏暗,天光明亮之時非常少見,多數都是陰雲密佈之感,黑沉沉地壓在頭頂。
“他不行。”聞人夜低低地道,“自顧不暇。”
聞人戩這麼快將尊位交給他,不僅是因為兒子更能打,也是因為……他天劫將至,不知什麼時候就會降臨,這一遭死生難料。
釋冰痕聽了這句話,才沉沉地呼出一口氣,撂下了手。
血跡乾涸,沉澱成暗紅。
“尊主。”釋冰痕抬起頭,看着玄通巨門裂隙的遠處,忽然道,“終南山上有很多樹,魔界永遠都長不出來。”
聞人夜隨着他目光看去,見到裂隙邊緣枯萎的枝芽。
“上面才有光。”釋冰痕道,“我們向上爬,想要見到光,這也是錯的嗎?”
紅衣大魔破損的手掌止住了血,他回望了一眼,見到遠處的魔族凝望着這裏,眼神各不相同,但似乎都在沉默地等待着什麼。
“釋冰痕。”聞人夜道,“可以開始籌備了。”
釋冰痕頓時精神一振,隨後卻又猶豫:“那終南山……”
“不要讓他知道。”
魔尊大人凝望着枯萎的枝芽。
“我慢慢跟他說。”
————
雖然魔界的形式暗流涌動,但絲毫不影響聽牆角的閻楚之回來真拉了一個強取豪奪教學班,畢竟在魔界,搞對象和生育後代也是一大重要政策。
尊主已經搞上了夢中情人,只不過魔后不能生崽。閻楚之自覺應當替尊主擔當起催生大任,將搞對象的教學提上日程,給一票年輕魔族上了幾堂課,課堂知識來源於終南山的小黃文和通俗話本書架。
裏面的生理知識有點脫離實際,有點誤人子弟。那些外界書籍對魔族的交合特徵不熟,自然是按照熟悉的方法寫,要是這幫年輕魔族真的按他教的搞對象,估計初夜就能被對方從床上踹下去。
但老魔王倒是聽得美滋滋的。
聞人戩坐在後面旁聽,雙手握着骨杖,老遠地看見自家兒子化光遁至面前,化為人形落到地面上。
他是來辭行的,在正式開戰之前,他仍要回一趟終南山。
這種大規模的戰役,籌備起來不會很快。
“要走了?”
“嗯。”
聞人戩應了一聲,敲了敲手心裏的骨杖,道:“你把那位給我照顧好了,人家現在身體是這個樣子,再讓你氣壞了,我到手的兒媳婦不能給整沒了。”
他也知道江折柳維持了這麼多年的太平安定。
只是天下之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越是盛世,越容易滋生腐朽,即便有江折柳那樣的人,修真界還是落到了現在這個局勢。
根系腐爛,無論是誰來,都是有心殺敵,無力回天罷了。
“我兒媳婦……嘖嘖嘖,”他到如今還是覺得把江折柳叫兒媳婦,有一種奇妙至極的爽感,佔了便宜似的。“既然決定,就沒有後悔的餘地了。不管你會不會瞞着他,做出這種事情,跟妖界那一鳥一龍也相差不遠,就算那位不原諒你,也都是應該的。”
“……嗯。”
“說到底,立場不同。”聞人戩長嘆一聲,“你要是真有那個出息,等一切都平定之後,把人接過來慢慢哄,全魔界幫你哄。但要是他不願意……你也不要糾纏。”
聞人夜沒有出聲。
“虧心者退步,理所當然。”老魔頭杵着骨杖,“不要為難人家。真有那天,一別兩寬……”
江折柳從很久之前就不喜歡魔族,因為他們渾身上下都充滿了鋒銳的侵略感,每一個魔族都非常難纏。但魔界卻非常喜歡他……敵對時尚且不會說出來,現如今就沒有什麼忌諱的了。
聞人戩等了一會兒,見到眼前之人神情沉凝,眸光幽然深邃,濃麗的紫色沉澱下來,幾乎趨近於墨黑。
他硬邦邦地擲出來兩個字:“不行。”
“什麼不行?”聞人戩聽得鎖緊眉頭,“你以為我想放過這個兒媳婦么?但我們做的是這種事,你絕對不能因為私情而手軟……”
“我不會離開他。”聞人夜盯着他道,“不要我?想都別想。”
他話語才落,就轉而化光離開了魔界,只剩下老魔頭自己呆了呆,杵着骨杖罵了一句:“什麼混賬東西!”
他罵完了這句,卻又慢慢地忍不住笑了,轉而望向眼前那群年輕魔族,眼中含笑地看了很久。
————
雪停之後,迎來一夜不大常見的北風。
餘燼年也在為了他眼下的僵局尋找辦法,以免釀出難以預料的事情。但方法還沒找到,變化比方法來得還快。
江折柳身上的體溫又開始升高了。
傍晚的時候,松木小樓的窗前停了兩隻雪色蝴蝶。
這個天氣之下,能飛到這裏的蝴蝶都不會簡單,估計早已通曉靈智,甚至有可能早就成了精,只是用原型來討他喜歡。
江折柳放下書卷,伸手揉了揉眉心,才一眼沒看到,就感覺到那兩隻冰涼涼的雪蝶飛了過來,落到了他的衣袖邊。
終南山多精怪,但不會有惡妖。江折柳之前答應過聞人夜,不能亂收留山中小妖,因此也只是看看,由着他們落到袖邊兒上。
兩隻雪蝶在軟綢上跳了幾下,落到了他的指節上,翕動着翅膀。
江折柳沒注意他們,而是喝了口茶潤潤嗓子,隨後就又開始犯困——他的睡眠時間向來都是不固定的,神魂很容易疲憊。
心愛的小椅子是用竹條和藤蔓編的,弧度貼合人體。上面鋪了兩層軟絨的毯子,皮毛雪白。江折柳穿着一件淡青色的外衣,霜色長發柔軟地落在領口邊,隨着他動作滑落。
他本來只想打一個盹兒,但睡着之後就不太控制得了。手心裏還拿着那捲古籍,指骨鬆了松,虛虛地攏着,像是一扯就能從他手裏拿出來,按着書的指尖細瘦好看,帶着一點半透明的感覺,只是指甲太過蒼白了一些。
兩隻雪蝶落在他肩頭,又過了一會兒,在確認江折柳真的睡着之後。這兩隻蝴蝶立即飛到另一邊,化成了兩個年紀不大的雙胞胎少年。
他們看起來也就十六七歲,長得精緻漂亮,但看起來鬼鬼祟祟的。
蝴蝶成精不容易,更何況是終南山這種地方。兩個白衣少年連呼吸都放得很輕,生怕把對方吵醒了,然後傻不愣登地低下身看着仙尊。
……好香啊,甜滋滋的。
其他的小妖都沒有他們兩個膽大,也沒有他倆原型方便。左邊的少年靜悄悄地看了他好久,本來只想湊過來吸一口,可是越吸越上癮,渾身的骨頭都跟着酥軟,然後乾巴巴地咽了咽口水,朝着江折柳伸出了手。
他是雪蝶,手也冰涼涼的,這時候極度小心地碰了碰他的髮絲,沒有敢觸摸別的地方。
但他旁邊的弟弟就大膽得多了,緊張兮兮地看了半天,然後竟然伸出手繞到對方的衣衫一角,抬指扯鬆了淡青的衣帶。
“你幹什麼!”左側的少年瞪了他一眼,一個傳音撂過去。
“哥你慫什麼?”熊孩子笑了一聲,開口小聲道,“咱這原型一身催眠磷粉,仙尊肯定醒不過來。”
但江折柳又不是一個人住,就算有催眠磷粉,也要十足十的小心,不能把其他人給驚動了。
要不怎麼說他們倆膽子大呢,其他的妖都知道被發現就是一個死,但這倆蝴蝶顯然是那種寧願牡丹花下死的類型,而蝴蝶這種種族,又格外耐不住香氣的誘惑。
小少年輕輕扯鬆了他的衣帶,撥開外衣,指腹觸碰到了單薄的雪色薄衫,這時候盈滿而來的靈氣已經不止是香甜了,甚至有一種讓人着迷的感覺。雪蝶心臟鼓噪,腦海里嗡嗡作響,一點理智都找不到了。
他的手觸碰到了江折柳的手背。
對方的體溫有一點高,和傳聞中不太一樣。小少年慢吞吞地湊上去,仔細地看着他的手,然後將這隻手裏的書取了出來,握住了他。
“你還想做什麼?”他兄長聲音微抖地問他。
從他倆鑽進木窗里的時候,就已經失去定力了。即便初衷只是過來見見世面,但到了這個時候,也不免心中延伸出難以描述的齷齪之心。
“不做什麼。”小少年胡亂地回答道,他慢慢地移到手心下這件雪色薄衫上,想要尋找這件衣衫的衣帶和玉紐,但半天都沒有找到,他口乾舌燥,最後壓下狂跳的心臟,忍不住碰到了江仙尊闔眸沉眠的面頰。
“哥,我想,那個……我想……”
“我看你是想死。”
“差不多吧。”少年沒腦子地應了一句,然後低下頭盯着他,距離越靠越近,嘴裏說得不知道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我雖然沒有經驗,但我會很小心的,我不會弄疼你的,你別生氣好不好?那個……你真的好香啊……比所有的花都要香……”
他說這些也沒有用,明明都知道對方不會答應的。但這隻蝴蝶的腦子已經讓欲.望吃掉了,讓色字頭上的那把刀砍了腦袋都不稀奇。小少年下定決心,想要把對方帶走,剛剛伸出一隻手,還沒將江折柳抱起來,就見到他手腕上的那隻墨鐲慢慢地亮起光。
轟隆——
這聲音不僅驚動了阿楚和隔壁竹苑,也讓腦海發沉的江折柳睜開了眼,他緩了下神,以為是雷聲,終南山又要開始這種雪天後連着雨天的奇異天氣,隨後剛一抬眸,就見到對面,也就是松木小樓的二樓牆壁,連帶外面的欄杆都碎掉了,不知道撞飛到哪裏去了,一道巨大的窟窿展現在面前。
魔氣衝擊過的地方全都裂開了,激起厚重雪層飛揚成霧。
那叫一個雪花飄飄,北風蕭蕭。
好冷。
江折柳的腦海思緒還沒完全回過神,受到了一些蝴蝶磷粉的影響,思維神智還在緩慢地讀條中,忽地溫度驟降,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一件沾着淡淡松柏氣息的玄色披風籠罩住了。
熟悉的人將他抱了起來,松柏的甘冽味道伴着一絲隱隱的冷意,但貼過來的軀體是溫暖的,連同抱起他的姿勢也都讓人舒服。
江折柳靠在他懷裏,又閉上了眼,很困地道:“回來了……”
“嗯。”聞人夜應道,他微微停頓了一下,鎖起眉峰道,“你怎麼這麼熱?受了風寒嗎?”
※※※※※※※※※※※※※※※※※※※※
天靈體:風寒?你侮辱誰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