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幽冥界光線很弱。
冥河是流動的,所以上方的光暈時有時無。馬車裏一切齊全,就算是丹藥也有很多,短期被困住其實並不是什麼問題。
但眼下的情況顯然沒有那麼平和。
江折柳沒有讓兩隻小妖做什麼,他的潛意識讓他不去寄希望於他人,而且如今的處境並不安全,自己倒還好,阿楚和常乾才是最有性命之憂的。
江折柳讓他們兩個不要過來,隨後伸手觸摸了一下手腕上的墨鐲。
鐲子上的魔族篆文在之前亮起過幾次,但何所似附身祝無心的時候,似乎可以屏蔽這件魔器的感知,而沒有觸發它的攻擊性。
幽光漏過木窗,落下零星的餘暉。
江折柳的身體狀況實在不算很好。他身體裏還在疼,但這並不是什麼難忍的事情,只是有些干擾他的思緒。
再睜眼的是祝無心。
祝無心似乎被眼前的情景嚇了一跳,他愣愣地看着那道纏着江折柳左手的鎖鏈,目光僵硬地移動上去,看着他坐在床榻內側,一身雪色的薄衫,看上去很疲倦地低頭埋進膝蓋里,發簪不知道什麼時候弄掉了,長發柔軟地蜷縮在肩頭,鋪過纖瘦的脊背。
他……他他他都幹什麼了?
祝無心整個人都傻了。他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然後慢慢地靠近一些,低聲道:“師兄?”
他跟何所似達成交易的時候,就知道對方可以在自己的身體裏蘇醒,獲取短暫的自由,但如果對方做出什麼自己極度不願意的舉止的話,兩者就會發生衝突。
祝無心不願意承認自己會對師兄做出這種事,他看着對方衣袖袖邊的血跡,心口悶悶地發疼。
江折柳抬起眼眸,無聲地看過去一剎。
“師兄,你有沒有事?”祝無心被這一眼看得莫名難受,他抬起手,觸摸了一下對方雪白的長發,聲音發啞,“你是不是應該喝葯了,你要是生氣就打我罵我,別折騰自己,餘燼年開的葯都放在哪裏?我去給你拿……”
“無心。”
這一聲有點低,帶着一些微微的沙啞。
祝無心的動作頓時止住,他聽到鎖鏈顫動的清脆聲音,幾乎催着他蓬勃的獨佔欲不斷發酵,誘發了一種不可言說,但又無可比擬的饜足感。
他喉口發乾,又靠近了些,低頭小聲道:“師兄,我在呢。”
祝無心看到那雙平日裏漆黑無光的雙眸望着自己,看到他霜白的眼角蔓延上一絲微紅,綺麗色調染透了冰冷的眉宇。那雙幾乎不透光的眼睛,映出自己的臉龐,緩慢地盈出些微濕潤的淚光。
祝無心心頭一顫,連呼吸都要忘記了。
他師兄風華絕代舉世無雙,從來都沒有露出過這種神情。
祝無心怔怔地看着對方,見到那雙雪白的長睫慢慢地垂落,聽到對方低微而隱忍的聲音。
“無心……你把這個解開。”
祝無心本來就沒什麼腦子,這時候就更是思考能力直接歸零了。他呆了半晌,慢慢地伸出手按到鎖鏈的另一端,卻沒有直接解開,而是轉而碰了碰江折柳的手,見對方沒有避開,才探指撥弄了一下扣着他手腕的那部分,發覺綁得沒有那麼緊,才低聲道:“外面是幽冥界,沒有什麼好看的,等師兄願意取下那個魔給你的鐲子,我就帶你去別的地方隱居。眼下……你就在我身邊養傷休息,好不好?”
他不待江折柳回答,自顧自地繼續道:“你什麼都不用動,就好好休息就行了。我會照顧你的。”
這聽起來更像是籠中金絲雀了。
“有師兄教我,凌霄派的事情一定都能處理好。”祝無心越說越大膽,湊過去抵着他的額頭,挨得很近地道:“師兄,何尊主答應我不會進犯修真界的,沒事的。”
江折柳注視着他的眼眸,已經不再困惑於對方的思考方式了,而是靜默了片刻,輕聲道:“我不會離開的,你把鎖鏈解開,我不想……”
他停頓了一下,低低地續道:“我不想如同一隻被拴住的鳥雀。”
他的眼尾還是紅紅的,色澤淡而柔潤。聲音也很平和低柔,聽上去沒有什麼其他的意圖。
祝無心聽得有點着急,連忙道:“不是這樣的,我對師兄……我對師兄是……是當道侶看待的。”
他越解釋越緊張,越緊張還越想解釋,最後猶豫了一下,還是抵不過江折柳的眼神,想着對方都這樣了,就將何所似拴在床頭的冥界鎖鏈用靈力解開了。
千古不變美人計,就算是明明知道不應該,還是會往裏跳。
祝無心牽過他的手腕,給他揉着手背上壓出來的淺淺紅痕,說了很多以前的事。
江折柳好像有些困了。
他的身體到了極度疲憊的時候,就很容易困得直接睡着。祝無心對這一點雖然不太清楚,但他心懷不軌,色膽包天,放開了對方的手腕,便忍不住轉而抱過了這具病骨支離的單薄軀體,幾乎從他身上感覺不到重量。
對方的身體實在太輕了,但不是那種凡人表面上體重的輕,而是指抱起來時,神魂和道體的分量都是虛的。
江折柳身上有一種像是初冬小雪天一般的氣息,冰涼柔和,越是貼近就越能感覺清晰。
“師兄,”祝無心道,“你困了么?”
這分明就是明知故問。
身邊只有一聲含糊低微的應答。
祝無心不知道自己現下是個什麼心情,他覺得有些不真實,更覺得心亂如麻,他甚至感覺自己抱着的不是江折柳本人,而是基於他而誕生的夢幻泡影,在瞬息之間就會消失無蹤。
真正覺得得到的那一刻,反而是他最不安之時。
直到他聽到鳴動的劍吟。
被解開鎖鏈的手,由這個動作,可以輕而易舉地握住立在床邊的凌霄劍,將劍身拔出冰鞘。
祝無心遲了兩秒,隨後便想通了這一切,他反而終於抓到一絲真實感,認為他師兄這麼做實在是太正常了,沒有閃避,而是貼着江折柳的耳畔,低聲道:“你要是實在生氣,捅我幾劍也好。”
一般人拔不出凌霄劍,就是祝無心來都很費勁,但這把劍曾是江折柳的佩劍,劍器認可這位主人,所以才能輕而易舉地從冰鞘中拔出,但沒有靈氣的人,即便是被當世第一的名劍認可,也無法發揮出它萬分之一的實力。
對方至多不過是造成一些凡人能造成的傷而已,對於修道之人來說,這種傷就算是不設任何防備,也會在三五日之後被靈台或者元嬰給修復完整。
“我就知道師兄還沒有原諒我。”祝無心閉上了眼,沒有鬆開手,“只要你不離開我,做什麼我都……”
他的話語驟然一頓。
血腥氣蔓延而開,但卻並不是他的。
江折柳的掌心劃過凌霄劍,流淌的血液浸透劍身,凌霄劍之上的刻字血色充盈,低微地亮起光芒。
他用不出一點靈氣,是一個破碎了的花瓶,靈氣入體只會外泄,但他境界還在,他的身體仍是半步金仙的道體,血液中靈氣滿溢。
只是這具道體殘破不堪,已近枯敗,連殘餘其中的鮮血,也所剩不多。
就在甜腥氣蔓延開的下一瞬,凌霄劍的鋒芒折出一道刺目的寒光,隨後傳出一聲沒入身軀的悶響,從後背至前胸橫貫而過,標準得沒有一絲偏差。
鮮紅染透雪衣。
祝無心只來得及看到對方的眼眸,那雙剛剛還帶着淚意、微微泛紅的眼眸間,只剩下了一片漆黑,裏面是無盡的靜寂。
江折柳指尖的血珠滴落在地面上。
“行百步者半九十。”他沒有什麼表情,語氣平靜地道,“古人誠不欺我。”
凌霄劍從後方貫穿了祝無心的軀體,將這具身體裏的神魂釘得死死的,連何所似附體的那一部分都不能輕易掙脫。
“……你。”祝無心吐出一大口鮮血,緊緊地攥着他另一隻手的手腕,聲音嘶啞:“你會死的!我是施術者,結界會碎掉,冥河……冥河裏都是惡鬼……”
“何尊主會讓我死在幽冥界么。”江折柳看着對方,似乎也在思考這個問題,“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仙尊,難道不比一具屍體更有利用價值嗎?”
這句話話語還未落下,結界上迸發出數道恐怖的裂縫,下一瞬,整個冥河被刀氣劈開,河中無盡的惡鬼都消散於這一刀之下,潮水向兩側分開,余勁猛地沖碎了結界,連同這駕馬車都被從中劈開,破碎成灰。
但這刀氣卻在即將觸碰到江折柳髮絲間時猛然退卻,以至於沒有傷到任何人,只有魔界戰馬的鬃毛被撩掉了一塊兒。
冥河潮水在周圍涌動盤旋,黑雲壓滿天際。一身骨鎧的魔尊懸浮於半空,手中的墨刀盪出殘暴的殺意。
就在他劈開了冥河之水時,一直被阻斷的氣息猛地再次出現。聞人夜被攪渾了的腦子驀然清醒,殺意猛地收住了大半。
馬車劈散,猩紅的大片血跡直接把魔的情緒碾碎了,壓根清醒不過三秒。他身後的大魔們看着尊主猛地扎進冥河之底,想都不想地跟着衝進去,整個被刀氣阻斷的冥河都在沸騰四散,潮水在兩側不斷盤旋。
江折柳只聽到一聲結界破碎的聲音,隨後,他就被一片昏暗的陰影籠罩住了。
巨大的骨翼包裹住了他,堅硬的鎧甲遇到他時寸寸軟化收斂,鑲嵌在面甲上的紫色寶石虛化消弭,回歸進眼眶裏,變成常人的眼眸模樣,熟悉的松柏淡香圍繞過來,讓他渾身上下都泄了勁力,勉強支撐的精神都跟着鬆懈了許多。
小魔王好像嚇壞了。
明明是他被綁架……聞人夜卻好像是受害者似的,抱着他不說話,一對骨翼把他攏得越來越緊,環着腰扣着脊背,怎麼都不鬆手。
魔氣收斂得很乾凈,也感覺不到殺意,但江折柳就是莫名覺得他好像很害怕。
直到他感覺到肩膀上的濕熱痕迹。
……哭了?
聞人夜越是不說話,就越讓人難受。江折柳連安慰都無從安慰得起,他輕輕地咳嗽了幾聲,其實已經累得很想睡覺了,但小魔王好像特別傷心,他就不想放縱自己睡着,而是撐着回抱對方,低聲道:“我沒事,真的……真沒事。”
這話簡直沒有什麼說服力。
江折柳想着再說點什麼緩和一下氣氛,忽地被對方轉過頭吻住了。
他怔了一下,沒有反應過來,而就在這個默認縱容的空檔兒,對方像是尋覓一種令人安心的存在感般,深深地進入掃蕩,佔據了一切主動權,橫衝直撞地攫取了他的呼吸。
江折柳要不是被他抱着,都要被壓倒了。他被吻得舌尖發麻,真是一點點力氣都沒有了,只能靠在他懷裏讓他為所欲為,眼尾又開始泛紅了。
這次是真的,不受控制的那種。
聞人夜身後的七八個奇形怪狀的大魔紛紛震撼,立在不遠處彼此對視,誰也不敢說話,但架不住有一個後來的,釋冰痕從後面跟過來,比他們遲了片刻,落到冥河之底就看見了這一幕。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被尊主護得就剩一個衣邊邊的江仙尊,看着魔后搭在尊主肩膀上的手,修長精細,脆弱至極,掌心還往下淌着血。
釋冰痕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口水,然後低下頭看了一眼地上被凌霄劍捅了個對穿的屍體,喃喃道:“殘血反殺?……不是都修為盡失,不能打了嗎?”
他身旁的大魔們臉色也不是很好,似乎想起了被仙尊見一面打一頓的歲月,深刻地懷疑以後魔界會產生什麼夫夫混合雙打的保留項目。最重要的是——啊!夢中情人!上司親了夢中情人!
絕望這兩個大字狠狠地戳在了春心萌動的魔心上。
釋冰痕不懂這群魔的心思,他抬胳膊杵了杵旁邊的這位:“瞅啥呢,不都被收拾過一頓了。咱們魔界不一直都是勝者娶妻敗者寡逼么,想開點。”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一點似乎也助長了魔界只長戰力不長腦子的風氣。
江折柳沒分神的心思,也沒注意聽他們說話,甚至都沒察覺到旁邊還有人。他是真的被小魔王弄得沒力氣了,抵在他肩膀上慢慢地勻氣,半晌才低聲道:“……祝無心……”
他本想簡單跟聞人夜說一下來龍去脈,結果才說了這三個字,地上被凌霄劍貫穿的軀體上就竄出來無窮的鬼修之氣,下一刻,凌霄劍錚鳴一聲,猛地被震開了十餘米。
被這麼精準地捅穿元嬰的道體,其實已經不太能用了。但何所似還是出現了,他似乎對交易不能如願完成而有些遺憾,但這種遺憾彷彿也不是特別明顯。
下一刻,這具軀體被濃郁的鬼氣完全吞噬了,不像是消失,反而像是被收了起來。
整個冥河之水都跟着翻湧震動,萬千惡鬼發出凄厲的尖嘯。數道通幽巨鏈從河底浮現而出,像是鐵索橋一般糾纏着,在鎖鏈封閉的中央,一個沒有實體的影子慢慢凝聚成人形,只不過被鎖鏈扣着手腳,不能移動出太多的距離。
何所似黑髮灰眸,髮絲自然微卷,似乎被裁掉了長度,只長到後頸間。他坐在通幽巨鏈之間,單手支着下頷,微笑道:“聞人尊主。”
何所似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鐵鏈,唇邊帶笑:“你們這對還真是過分,誰來都要劈一次我的冥河。”
聞人夜骨翼微動。
論殘暴好殺,魔族絕對是萬族之首,但論陰險狡詐,鬼修認第二,就沒有其他人認第一。
“老東西。”
聞人夜轉過視線,沉濃的紫眸間幾乎漫上一層暴戾的血氣,他扯了扯唇角,語調冰冷。
“我宰了你。”
他把江折柳護在身後,漆黑的墨刀從他掌中再度浮現,鋒刃之上折出一線刺目的寒光。
無窮惡鬼糾纏而上,被隨行而來的大魔們斬落於河底,嚎叫着的夜叉修羅撲了過來,被兇殘的魔族劈成碎片。
神仙打架,釋冰痕倒沒有插手的意思。他悄沒聲地湊到江折柳身後,哪兒也不敢碰,只用指尖小心地戳了戳他的肩膀。
江折柳知道攔不住小魔王,他還被聞人夜圈在骨翼的範圍里,倒是非常安全,心境剛剛鬆懈下來,這時候被戳了一下,轉過頭就被塞了一個冰涼涼的東西。
……他們魔界餵食還真的這麼喂啊。
江折柳咬住塞過來的無色靈石,舔了一下,好涼。
釋冰痕近距離被美色暴擊了一下,愣了愣,抬眸看了一眼前方的尊主,瞬間色即是空,道:“玄通巨門出品,綠色天然,童叟無欺,給您補身子。仙尊,你別管我們尊主,他衝動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這時候不來哄你,反而跟那個老鬼打架……”
無色靈石在唇間迅速融化,像是冰水一般滑過喉嚨。江折柳體內的疼痛都被暫時鎮壓住了,神思也清明了許多,他抬眸看了看眼前這隻紅衣大魔:“謝謝。”
“嗐,不用謝,咱倆誰跟誰啊。以後你就是我嫂夫人。”釋冰痕搓了搓手,攀關係起勁地道,“旁邊那群打架一個比一個凶的魔,遇見仙尊你,全都一句話都不敢說,魔界老傳統了,認真且慫……這個好吃不?尊主專門為您殺得異種,從腦子裏取出來的……”
又是一個話癆。
江折柳聽前面,倒還沒什麼感覺,直到他聽了最後一句,才慢慢收斂神情,道:“從……腦子裏?”
“對啊!”釋冰痕一臉嚮往,“那頭異種不比您當年弱多少,尊主真是太強了——”
江折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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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多歲不得已,落得個出賣色相的境地。
把#慘江折柳慘#打在公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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