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天光乍破。

蒼茫微冷的晨光漫入木窗。

江折柳洗漱完畢,被阿楚看着喝了半天的葯,但他如今真被那隻魔養得嬌氣了,喝得很慢,有些咽不下去。

有復生石滋養身軀,他身體各方面看着都見好,但還是怕冷,要了命似的怕冷。

阿楚從箱底拿出一件淡藍色的毛絨披風,把他神仙哥哥裹起來,將淡色的披風系帶系成一個蝴蝶結。再把那件自動發熱的魔器手爐遞進他手裏,一邊湊過來深吸一口,一邊道:“哥哥是不是不想喝葯,你身體不舒服嗎?”

原來喝葯如喝水,是嘗不出苦味的,如今反倒有脾氣了。江折柳無聲地笑話了一下自己,難以避免地想起這都是因誰而起。

……都怪他。

“沒有,不用擔心。”

江折柳不能真的跟小鹿說太苦了他咽不下去,那也嬌氣得太過了,他重新捧起葯碗,皺着眉喝了下去,然後接過茶水壓下苦味。

一路上走得很慢,並不算是舟車勞頓,但江折柳的天靈體又開始鬧了,他一日比一日疲倦,體溫慢慢地上升,讓人腦海里都有些暈暈的。

阿楚見他連書都看不下去,就琢磨着用硬紙片做了一副撲克牌,教神仙哥哥打牌,窩在馬車裏跟他玩鉤魚,只是江折柳狀態不好,總是輸,就算覺得很有意思,最後也玩得犯困,最終都會不小心睡着。

風清日朗,馬車檐下的風鈴發出細細碎碎的響動,像是在數着這種悠閑緩慢、柔和至極的日子。

直到風鈴聲停了。

馬車車轍頓止,前路似乎有人阻擋。

江折柳睏倦之中,聽到外面傳來隱隱約約說話的聲音,聲音有一絲熟悉。過了半晌,常乾撩起車簾鑽了進來,湊到他身邊喚道:“哥哥?”

江折柳閉眸緩了一下神,一邊捏着鼻樑,聲音還微微發啞:“是誰?”

常乾知道他大概聽到了,便如實道:“是凌霄派……祝無心在外面。”

凌霄派……

他的行蹤並未隱藏,應當有很多人都知道他離開了丹心觀,但因為他的名聲、以及前些日子烈真負傷而歸的事情,沒有人敢輕舉妄動……

凌霄派啊……江折柳忽然覺得很感慨,他對這三個字再熟悉不過了,在過往的一千多年裏,他每一次自我介紹,都要將這三個字冠於名前,他視之為榮譽、視之為故鄉。

只是到了最後,他越來越發現,這並不是他的故鄉,只有落雪時最冰冷的碑文之下,才有他那些短暫溫暖的留存之地。

江折柳隨之起身,撩開了車簾的一角,見到了眼前的眾人。

林清虛、林寒虛兩位長老,佇立於祝無心的身後,而祝無心一身淡藍色道服,手中是凌霄劍的冰鞘,冰鞘矗立於地,神情憂心忡忡。

他探出來的手實在太有辨識度了。祝無心一眼便能認出來,他這些日子不斷蔓延的焦慮和思念像是找到了一個隱秘的發泄口,一切都被熨平了,愈是熱切,愈是能誘發出一股別樣的鎮靜。

但江折柳只撩起了一角,手腕上的墨色手鐲一閃而過,隨後便撂下了帘子。

“師兄……”祝無心下意識地上前一步。

車簾規整地垂落。江折柳望了一眼窗外的流雲和清風,淡淡地道:“我答應聞人尊主,不見你了。”

他的聲音清淡漠然,聽不出有什麼特別的情緒,就像是近幾百年來對待他的態度一樣。但他的師兄……卻用這種語氣告訴他說,他答應了另一個男人,不再與自己相見。

祝無心很難以相信。

他抬手按住胸口,隔着衣衫按在那日在終南山上收走的信紙,裏面大量的內容都是遺言與回憶,涉及到自己的,也只有那寥寥幾句,可就是這寥寥幾句,讓他鬱結難解的心結一層層地被扎穿扎透,活生生地剖析在眼前。

他難以掩飾自己的低落。

“好。”祝無心慢慢地應道,“我的確是個混蛋,不值得師兄見我。”

他還是孩子脾氣,難過時會說氣話來貶低自己。

江折柳靜靜地聽着。

“我知道師兄不想再摻和修真界之事了,只是……無心真的沒有辦法了。”他轉頭看了一眼林清虛,對方依言將一份捲軸遞上了馬車。

“與修真界接壤的邊境門派,進來遇到妖魔流竄。我們派人增援了幾次,不曾見效。那些附屬門派有的還不知道師兄已經……已經離開了的消息,要親自來凌霄派見您。我給回絕了。”

“但是妖魔流竄的現象實在是太嚴重了,他們有的還叫囂說……師兄都是他們尊主的人了。”祝無心話語微頓,“那些魔難以驅逐,已經影響到了人界的生存。”

修真界連通人界,是人口最多的一界。一旦修真界出問題,人界也會隨之損傷慘重,這樣脆弱而又分佈繁密的萬億生靈,是修真界自古以來的助力和拖累,是一把殘酷的雙刃劍。

“我年少無用,不能保護得了這麼多人。”

祝無心向前走了幾步,將那把裝在冰鞘里的凌霄劍放在了馬車車簾邊緣,然後跪在了他面前。

“師兄。無心不想讓父親和你的心血毀於一旦,不想讓這麼多年仙門之首的聲名付之東流。師兄……你能不能,教教我?”

他的聲音有些帶上哭腔了。

江折柳對這個師弟的性格十分熟悉,他知道無心的心性,縱然有再多的缺點,他都是在名門正派里長成的,不會有大奸大惡。但他其實已經很久沒有聽過祝無心哭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兩個人的關係越來越冷淡,從前他以為是默契到了、不必多言,後來才慢慢反應過來……無心不再叫他哥哥了。

世間好物不堅固,彩雲易散琉璃脆。

他能為天下計,為眾生謀,但他不會料到五通含情散,不會料到祝無心對他的心意,更不會料到恨比愛,更長久。

內外都很安靜,靜謐地幾乎只有對方哽咽的呼吸聲。

江折柳展開捲軸,將附屬門派的求援一一看過去,語氣波瀾不驚地道:“魔族之悍勇,向來都是百折不撓的。光是打得過沒有用,必須要打得他們害怕。你直接派遣各峰長老過去,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

他小師弟跪在外面,聲音軟軟地應了一聲。

江折柳在畫卷上一路看過去,繼續問道:“妖族……有青龍和朱雀兩位真君在,怎麼會如此犯境?”

凌霄派眾人彼此看了一眼,沒有立即回答,似乎都不太敢說話,過了片刻,祝無心才道。

“朱雀真君……死了。”

清風卷過枝葉,發出簌簌的聲響。

那隻修長蒼白的手按着捲軸的一端,很久都沒有動。又過了一會兒,他才緩緩的蜷起指骨,掌下的字跡都跟着發皺。

江折柳的目光還停在上面的字文上,停了少頃,才緩慢地抬起眼:“……你說什麼?”

“朱雀真君他……重傷不愈,三日之內跌落九重境界,最後在萬靈宮……魂歸天地了。”

……這怎麼可能呢。

朱雀鳥是鳳凰異種,生存力堪比妖族之首,那一日他聽到烈真逃走時的鳴叫聲,明明不會危及性命。

江折柳的思緒一下子就被打亂了,他一直以為,自己會先死,不會見到往後的這些爛攤子……千年好友,無論如何,江折柳也從沒想過他會死。

“外面都說……是聞人尊主動的手。”祝無心道,“他想殺朱雀真君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師兄,他有告訴你他回去是做什麼的嗎?”

正面交鋒能殺掉烈真的,確實只有聞人夜一人而已。

祝無心沒有聽到他的聲音,便繼續解釋道:“因為朱雀真君隕落,而青龍真君無暇管理約束妖族,我又不敢前往交涉,所以妖族才……”

江折柳此時已經聽不太下去了,他並不懷疑聞人夜,只能往暗算和下毒上來思考此事。可是他避世已久,不能驟然接受這麼多的思考量,腦海中越理越複雜,幾乎嗡嗡作響。

他攥着捲軸的手越來越緊,骨節隱隱發白,隨後喉間猛地湧上來一股腥甜,久不發作的肺腑之痛再次捲土重來。

他裂得像蜘蛛網似的內臟好像完全地碎掉了,連呼吸都成問題。江折柳低頭掩唇咳嗽,越咳越劇烈,血跡從指縫間滲透出來,蜿蜒着淌過車簾。

他手中的捲軸已經滾落下去了,雪白的衣衫都染上鮮紅。血跡一點一滴地沾上凌霄劍的冰鞘,這把名劍似乎感應到了一聲,發出一陣低低的嗡鳴和泣吟。

祝無心彷彿沒料到這個場面,他猛地站起身,心像是被揪到了一起,啞着聲道:“師兄……你、你……你別難受。你保重身體……”

風動鳥鳴,祝無心身後的眾人都低下了頭,沒有人敢看過來。

接下來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拿着刀子在心頭上割。祝無心焦躁又擔心,甚至想立刻到師兄的身邊,卻又怕讓他更加難受,故而止步不前。

咳聲緩下來了。

江折柳脖頸上的復生石微微發光,散發出一股乳白色的光暈,這股柔和的力量滲透進他的身體裏,緩慢而又溫柔地抑制他體內的疼痛。

過了小片刻,祝無心見到那隻手——師兄似乎把沾血的地方擦乾淨了,然後拿起了凌霄劍,重新遞還給了他。

“我要它有什麼用?”江折柳低聲道,“你好好拿着,以後很多事,都要自己做主了。”

祝無心怔然一瞬,接過了劍鞘,欲言又止:“師兄……”

“我能教你一時,不能教你一世。”江折柳的聲音有一種很深的疲倦,但似乎又強撐着跟他說話,“你不要去摻和妖界的事,我怕背後有變,所謀甚大。”

祝無心此刻真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他只能在心裏說,我以後補償你,我以後向你賠罪,我一輩子對你好。

但是現在……

他腦海中那種不正常的“理智”佔了上風。

“讓路吧。”

江折柳輕聲道。

“山野閑人,做不了什麼。”

祝無心深深地望他一眼,卻仍舊沒能跟師兄真正地見一面。他吸了一口氣,帶領身後的凌霄派眾人讓出了道路,目送着馬車慢悠悠地駛遠。

祝無心望了很久,直到對方最後的行蹤都消失在眼前,才收斂回視線,低頭看着手中的凌霄劍。

一旁的林清虛湊近過來,低聲道:“掌門,那我們……”

“你們回去吧。”祝無心盯着劍身道,“我還有事做。”

林清虛雖然想不通對方到底要做什麼,但想來應該不會是什麼好事,便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麼。

之前祝無心離開凌霄派很久,連眾人前往丹心觀拜訪仙尊也沒有去……他究竟在經營什麼事。

等到所有人都離開了之後,祝無心才伸出手,將江折柳剛剛觸碰過的劍身描摹過一遍,企圖從中得到一點點餘溫。

可是一點點餘溫都沒有。

“師兄……”祝無心喃喃道,“你一定會去萬靈宮的,你一定要去……”

他攤開手掌,看了一眼手心的漆黑印記,隨後又收緊了手。

“我到時候再跟你賠罪。”祝無心深深地吐出一口氣,“……其他的我都不要,無心只想要你一個。”

至於其他人。

覬覦他師兄的人……全部都要死。

————

馬車駛過了一段路。

阿楚和常乾擔心的要死,把從丹心觀帶回來的葯全都拿了出來,根據藥效一樣一樣地挑。小鹿更是看得眼淚都要下來了,握着他的手說你先別睡,你先把葯吃了。

江折柳雖然難受,但也不至於到這種馬上撒手人寰的地步。他就是天靈體發熱,而又氣血攻心,舊傷複發,自覺還熬得過去。

他為了不讓阿楚和常乾太擔心,還是撐着身體又吃了很多止痛和調理的丹藥。但最後實在是太累太困了,還是又睡著了。

沉眠是一種身體自我保護的機制。

他從沒有睡得這麼沉過,他的夢境向來冰冷無奇,向來殘酷得沒有理由,但這一次,他什麼都沒有夢到。

再睜眼時,阿楚往花瓶里放了春天新抽芽的柳枝,翠綠得晃人眼睛。

江折柳靠在床榻內側,走神了好久,不知道到底在想些什麼。過了好半天,阿楚才撩車簾進來,見他醒了,立刻湊到神仙哥哥身邊。

江折柳被塞了一個手爐,才抬起頭,低低地道:“阿楚。”

“嗯?”

“你跟常乾說,改道。”

阿楚愣了一下,慢慢地睜大眼睛:“改、改道?”

“去萬靈宮。”

江折柳的聲音很低,聽不出裏面到底有什麼情緒。阿楚獃獃地看着他,感覺人都要傻了,他既想抱住他的胳膊勸他不要去,但又發覺,自己是勸不住他的。

“哥哥……”阿楚看着他,說不出話來。

“按妖族的規矩,他的屍首會在萬靈宮停靈四十九日。”江折柳抬起手,撥弄了一下花瓶里的柳枝,“我送他一程。”

怎麼說,也認識了這麼多年。

小魔王不會做這種事,小魔王不會騙他的,他很聽自己的話的……

可是曾經,這些人也都很聽他的話。

江折柳收回手,悶悶地咳嗽了兩聲,他接過阿楚手裏的茶水,把喉間的腥甜鐵鏽味兒壓了下去,垂着眼眸,雪色的長睫微微發顫。

阿楚湊到他身邊,很心疼很心疼地攏過他的長發,感覺神仙哥哥的頭髮冷得都要像是冰霜凝成似的,他張口想說話,可是又不知道說什麼,最後只能道:“哥哥,你相信我,老天一定是向著你的,你還能活很長很長,和你喜歡的人終成眷屬。你還年輕……”

“我還年輕嗎?”

江折柳看着霜白髮冷的手背,看着垂落下來的,雪白的髮絲。

“我早就老了。”

他收回視線。

漫長靜默后,阿楚聽到他輕輕的嘆息,和伴隨着這句嘆息而生的,字句微啞的聲音。

“……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

※※※※※※※※※※※※※※※※※※※※

“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出自兩漢的《回車駕言邁》,還有另一句也很符合,是“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但這一首本身是一個激勵自強的詩,立意還是非常積極向上的。

柳柳說這一句,也不是表面上的“所遇無故物”,而是帶有“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出自納蘭性德)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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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尖兒上的病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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