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江幼怡怎麼回事?你跟她鬧矛盾了?”周曉曉後知後覺,發現事情好像不簡單。
剛才急吼吼的送顏未去校醫室跑得比誰都快,這會兒突然又不理人。
顏未抿着唇嘆了口氣:“是我惹她不高興了。”
“啊?”周曉曉一臉疑惑。
顏未沒有多說,放下餐盤,在江幼怡剛才用餐的位置坐下。
午休回宿舍,顏未找了個借口去走廊盡頭,從江幼怡的宿舍外面刻意路過,朝江幼怡的床位看去,只能瞥見一扇拉起來的帘子。
顏未一下午都沒和江幼怡說上話,兩個人隔得遠,不像上學期那麼方便。
高二上學期剛分文理科,顏未和江幼怡做過一學期的同桌。
這學期開學,班主任徐老師按上學期末的成績重新排了座位,作為差生的江幼怡被無情地扔到后三排,而優生顏未則留在前三排。
而且男生和女生不能做同桌,當時不少同學都對這個座次安排頗有微詞,鬧了兩天沒用,也就消停下來。
晚自習下課後,顏未拿了本五三,剛站起來就被班長攔住了。
“你早上沒時間吃飯的話,就吃點零食。”班長把一口袋零食塞到顏未手裏,說完就跑了。
與此同時,江幼怡慢騰騰地從顏未座位旁走過去。
顏未:“……”
她看了眼手裏的零食口袋,轉手拿給周曉曉:“你幫我還給班長,他不要的話你就自己吃。”
等她走出教室,江幼怡早不見了。
顏未扶着走廊的欄杆,下了晚自習的同學三三兩兩從她身後走過,周曉曉過來問她要不要一起回宿舍,顏未搖了搖頭:“你先回去吧。”
周曉曉哦了聲,先走了。
顏未踩上欄杆下的小台階,俯身看樓下的花台里修剪得整整齊齊的矮樹和花草。
2013年3月27日晚,江幼怡在這裏向她告白。
從這一刻的時間往回推,不過二十四小時之前,但在顏未的記憶里,已經過了七年。
那一天的告白明明非常遙遠,可這一瞬間,又好像真的發生在昨天,每個細節她都能回想起來。
教學樓的人已經走光了,只剩幾盞辦公室的燈還亮着,她們倆一個站着,一個坐在地上,在走廊吹着夜風。
“還不回宿舍?待會兒熄燈了。”顏未低頭,輕輕踢了一腳扶手下的欄杆,噔一聲響,在寂靜的夜裏傳得特別遠。
江幼怡手裏拿着個裝禮物的小盒子,翻來覆去地把玩,聞言抽開左手別了一下耳發:“多待一會兒怎麼了?”
“不怎麼,你生日你最大。”顏未也背靠欄杆坐下來,坐在江幼怡身邊。
江幼怡右手伸過來,牽起顏未的左手:“那我想唱歌,你聽不聽?”
“你唱吧。”顏未任由她牽着,背靠欄杆閉上眼睛。
一片寂靜中,響起江幼怡小聲哼唱:
“寄沒有地址的信
這樣的情緒有種距離
你放着誰的歌曲
是怎樣的心情
能不能說給我聽……”
顏未不懂音樂,這首歌她也聽過原唱,可她覺得,江幼怡唱得更好聽,具體哪裏好,又說不上來。
“我可以陪你去看星星……”
江幼怡的聲音很低,很柔,輕飄飄的,像這天夜裏微涼的風,在傾訴着什麼。
顏未感覺到不對勁了。
江幼怡的情緒有點奇怪,顏未有種說不出的緊張和焦躁。
一首歌唱完,顏未收回手,又站起來,捧場道:“很好聽。”
江幼怡做了一個深呼吸,然後抬頭看向顏未。
寂靜持續了一秒,兩秒……
顏未抿起唇,撇開臉:“該回去了,再不走宿管要記名的。”
她想走,但江幼怡攔着不讓。
“顏未,我喜歡你。”江幼怡突然單刀直入,一副豁出去,不成功便成仁的表情,“我想做你的女朋友。”
顏未不確定自己沉默了多久,久到她說出那句話的時候,甚至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聽:“對不起,我不會喜歡女生,沒有這方面的興趣,我想,我們只能做朋友。”
她的話沒留餘地,連嘗試的機會也不允許。
江幼怡也許早就猜到會這樣,她不太失望,只是長出了一口氣,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那就這樣吧,顏未,到此為止了,我不會再提,也不想和你做朋友。”
說完,她又咧了咧嘴:“一起回去嗎?今天的生日我想開心過,就當你明天才拒絕我吧。”
顏未對那天晚上記憶到此為止,從那之後,江幼怡刻意疏遠,而她聽之任之,她們再也沒有好好說過話了。
那一幕幕曾經發生過的衝突,矛盾和不愉快,忽然間就好像成了上輩子的事。
顏未一個人在教學樓待到很晚,保安巡邏時看見她,把她趕回宿舍。
宿舍樓里已經熄燈了,宿管阿姨守在樓梯口,攔住她:“去哪兒了這麼晚?”
“有點不舒服,去了校醫室。”好學生顏未張口就來。
阿姨狐疑地瞅着她:“昨天你和江幼怡也去了校醫室。”
猝不及防,這個她真忘了,不過還有救:“昨天是陪她去的,今天我自己不舒服。”
應付完宿管阿姨,顏未身心俱疲,不知不覺走過了自己的宿舍,停在江幼怡那間寢室門外,她步子稍頓,半秒后被屋裏不相干的說話聲驚醒,又急慌慌地轉身走開。
宿舍里七個人都躺在床上偷偷玩手機,周曉曉聽見動靜,從被窩裏探出腦袋,等顏未走到床邊來,小聲問她:“怎麼這麼晚呀?”
顏未把用不着的五三扔床上,聞言低頭,同樣小聲地回答:“沒注意時間。”
周曉曉以為顏未說的是後來又回教室看書忘了時間,當即哦了聲,豎起大拇指:“學霸就是學霸,廢寢忘食啊!”
知她誤會了,顏未沒解釋,鑽進洗衣室摸黑洗漱完了爬上床。
顏未沒像舍友們一樣玩手機,她的家教很嚴,父母認為玩手機一定會影響學習,所以根本沒給她買,也不允許她自己攢錢,還會時不時翻她的東西。
她在家沒有自己的私隱,卧室里除了學習相關的輔導資料,甚至連一本小說也沒有。
所以她從小不寫日記,一直到高中畢業她都沒寫過日記,倒是叛逆的不良少女小江同學有着這樣一個不符合她氣質的小習慣。
顏未心裏在想些什麼,除了她自己,沒人知道。
顏未枕着一隻手側躺在床上,難以入睡,閉上眼睛,腦子裏全是亂糟糟的記憶,越是夜深人靜,想的東西就越駁雜。
她睡着后,明天醒來會在哪裏?是回到燈紅酒綠的KTV包廂,還是繼續這場重回過去的夢?
如果她現在真的回到過去的時空重活一遍,那她所知的未來是不是也都會發生?
在顏未的記憶里,她拒絕江幼怡后,她和江幼怡的友誼就結束了,儘管她還會在別人口中提到這個名字時被吸引注意,但她也沒有嘗試修復彼此的關係。
這學期結束之後,到了高三上學期,江幼怡變得更加沉默。
她因性格孤僻叛逆遭到同學孤立,完全自暴自棄,隔三差五逃課出去上網打遊戲,抽煙喝酒,交些校外三教九流的朋友,受到學校通報批評仍然不服從老師管教,學習成績也一降再降,淪為年級墊底。
徐老師找過江幼怡的家長,結果就是她爸覺得很沒面子,一怒之下在走廊上當眾給了她一耳光。
沒過多久,學校里有人傳她媽媽死了,死於丈夫家暴,頭磕到茶几角上,送到醫院去的時候呼吸都停了,沒救回來。
法院開庭審理,給這件事定性是意外事故,沒給她爸判刑。
同學們在路上碰見她就繞路走,沒人願意和她說話,一個個都把她當成瘟神。
那時候顏未聽到這個消息非常震驚,她想關心一下江幼怡,可她在走廊上把江幼怡攔下來后,江幼怡卻告訴她,她很好,也不需要別人可憐。
顏未已經被她歸類為別人。
面對如同一潭死水的江幼怡,顏未最終也沒說出什麼有意義的能安慰人的話。
再之後,江幼怡就死了。
·
高考前幾天周末放假,收假回來后江幼怡的狀態就很不對勁,直到考試前一天晚上,江幼怡吞服了安眠藥被送進醫院。
一開始顏未是不相信的,大晚上不顧校規翻牆跑出去,見了江幼怡最後一面。
可直到心跳停止,江幼怡也沒有睜開眼睛。
醫生說江幼怡的衣服兜里有兩樣東西,一本日記和一封信。
顏未以替醫生將遺物轉交給江幼怡的父親為借口把東西截下來,卻意外看到那封信上寫的是她的名字。
不是遺書,是一年前的告白信。
日記里寫着信沒有送出去的原因,而那本日記,也清清楚楚記錄了江幼怡一步步走向絕望和自我毀滅的全過程。
日記的最後,繚亂地寫着幾行字:
他喝了酒,像個瘋子,不,他本來就是瘋子。
他打我,罵我,把我認成被他殺死的那個女人,扯我的頭髮,撕我的衣服……
我活不下去了。
·
也許,最令江幼怡絕望的不是她的父親,而是日記扉頁那三個字:
她是光。
顏未抱頭蜷縮起來。
那束光來了又走,何嘗不是行刑的劊子手。
可其實,她不是光,她是影子。
江幼怡三個字,才是她的光。
那年3月27日,她把本該屬於她的光,親手捨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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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沒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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