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趙氏千默(二)
叩門聲輕輕響起時,趙千默下意識攥緊了自己的手指,只不過這一點,連他自己都沒注意到。
他抬起頭來,眼神緊緊地盯着近在眼前的屋門。
門外的離音之所以叩門,也不過是為了以示禮貌,自然是不需要等得門內人應答的。
她推開了門。
趙千默眼神微微一緊。
門外的光簇擁着那個人的身影入了內里。光影曈曈,襯得那人長身玉立。許是光影太過溫柔,又許是那人的脊背太過挺拔,尋常樣式的淡藍色衣袍穿在她身上,衣角流光微微,有種驚心動魄的風華。
趙千默的呼吸不受控就錯了一拍。
剛入門的離音還未來得及看清人,先注意到這錯了節的氣息。
她以為是自己讓人緊張了,臉上便帶了幾分溫和的笑,“不必緊張,我……”
邊說著,她邊抬起頭來。
四目相對。
離音一愣,微微蹙了下眉。
方才還十分溫和的人,嘴角的笑緩緩落了下來。
趙千默負在身後的手無意識捏得指節泛白。
很顯然,她認出他了。
離音面上淡淡的,“是你啊。”
再是尋常不過的語氣,不見怨恨,也不見釋懷。淡得就像是輕風拂過水麵,除了淺淺的漣漪外,不露一點痕迹。
趙千默一時竟不知道該如何接話。
離音徑直越過站着的趙千默,在上首的位置上坐了下來,袖手一招,將一杯清茶放在對座上,這才抬起眼來看趙千默,“坐。”
趙千默沉默片刻,抬腳走了過去,坐了下來。
一杯清茶入喉,離音直奔主題:“為何要見我?”
話音剛落,她隱隱察覺到對面似乎有輕微的靈力流轉的痕迹,便下意識抬起頭來。
一層白色的流光在趙千默身上微微晃動,就像是一層迷霧似的。迷霧散盡后,出現在離音眼前的,是一個滿頭銀絲的趙千默。
雖則滿頭銀絲,但他的面容卻還算年輕,只身形格外清瘦滄桑。一雙眼睛尚且清明,卻也帶了三分暮氣。一眼看去,倒不知他是少年白頭,還是垂垂老矣了。
離音愣了下。
她沒想到趙千默竟然是這個樣子的。
時至今日,離音與趙千默的恩怨在修真域早已不是什麼秘密。倘若趙千默是以真容參加的雁津大慶,不說取勝了,他只怕連報名都報不上。
趙千默自己也知道這個,所以早早就做了偽裝。這偽裝能瞞過雁津樓上下的修士,並能讓趙千默成功走到雁津大慶的最後還沒被人識破,自然是有幾分獨到之處的。
離音雖一眼就能認出趙千默,卻也只局限在知道對面的人是趙千默而已,至於對面人如今是何模樣,她並不關心。
如今乍見,她的確有幾分驚訝。
趙千默靜靜看着離音,抿了抿唇,問道:“我來是想問問你,我什麼時候會死?”
離音手中的動作一頓。
當年離音修補天道之前,趙千默早就因為強行卜算耗費了過多生機,壽數已不足百年,連形象也成了個垂暮之人。
如今一千多年過去,昔日被斷言不足百歲壽數的人竟然還活着,並且還變得年輕了,這如何不讓人懷疑?
可此中的因果……
離音看向趙千默,“這個問題,應該問你自己。”
趙千默垂了垂眼,“你也不知道嗎?”他自嘲地笑了下,“也是,你我舊怨未了,你不願意幫我解惑,也是人之常情。”
他說著又看向離音,眼裏帶了幾分異樣的挑釁,亮極了。
離音反倒笑了,“一千多年了,你竟然還是這個樣子。”
趙千默神色微變。
離音閑閑地轉着手中的茶杯,道:“我若真在意當年舊怨,認出你的第一眼我就該轉頭就走了。別說什麼雁津樓的名聲了,只憑你是趙千默,這一次的雁津大慶就算從頭來過,我相信也不會有人介意。”
趙千默緊緊抿了抿唇。
離音似是有幾分意興闌珊,“所以你無需激我,當年恩怨是當年恩怨,今日我既然坐在這裏了,便是認了你這個雁津大慶優勝者的名頭。”
“我也沒推脫,你還能活多久這個事,該問你自己。”她看向趙千默,意有所指,“事實上,你自己也知道,不是嗎?”
趙千默臉色微微發白,沉默了好半晌才道:“我覺得我可以活很久,可……”
離音接道:“可你卻看不見未來了?”
這一句話,不亞於平地驚雷,震得趙千默靈台大動,連帶着將他心中似有似無的那個猜測也震得清晰起來了。
是的,他看不見未來了。
修士冥冥之中是對自己的前路有所感應的。即便不知道禍福如何,但生機在身,對壽數總該若有若無有所猜測的。
趙千默也是如此。他如今雖則風光不再,壯年就白了頭,可也隱隱約約能感應到,自己的壽數就如一條安靜地淌着的小河。雖則剛勁不足,但餘韻悠長,乃是長壽之兆。
唯一的問題是,這一條安靜地淌着的生機之河,消失在一片看不見的迷霧裏。
他看得清自己的來處,知道自己的根,卻完全看不見自己的盡頭了。
一個有根有脈的古族,卻看不清自己的盡頭了?
這說明什麼?
趙千默面色微微發白,指尖下意識掐了個訣。
一點紅光在他指尖亮起,安靜地燃燒着。但任憑他如何努力,這紅光都像是風中殘燭一般,只能點亮三分,再也無法擴開。
趙千默的面色一下子就僵住了,“是……是血脈之力的事?”
雖是問句,可更像是平鋪直敘。
很顯然,他自己心裏已經有了答案。
他的酬道族血脈正在漸漸退去。
失了血脈之力的古族,即將蛻變成為芸芸眾生中的一員,又哪能看見自己的歸處呢?
他很快就不再是酬道族了。
趙千默喉嚨發緊,“我,我已經很久沒有動用血脈之力了,所以我一直不知道……”
不知道它已經成了這個樣子了。
趙千默看向離音,眼神里有他自己都沒發現的惶然。
曾經他那麼痛恨自己的出身,如今這被他視為禍根的血脈之力終於要漸漸離他而去了,他心裏第一時間湧上的竟然不是夙願得償的暢快,反倒是無盡的茫然。
修真一途他走了數千年了,所有的喜怒哀樂幾乎都跟這所謂的酬道古族血脈有關。如今,這加諸於身的苦難就要離他遠去了,他的修真一途似乎再也不需負重前行了,可……可他該何去何從呢?
離音心內微嘆。
修真域曾經有一個理論,說所有人曾經都是古族。這話不一定對,但從另一個角度上來講,所有失了血脈之力的古族,的確就再也不是古族了,而是尋常修士中的一員。
至於曾經是古族,後來又變成尋常修士的那些人以及其後代還能不能再次覺醒古族血脈……這就是有待驗證的事情了。
但很顯然,就算可以,那也是難如登天的事。
趙千默沉默了好半晌,似是終於回過神來,“所以……是懲罰?”
他從不曾珍惜自己的血脈之力,甚至用自己的血脈之力造了許多禍事,如今……天道終於看不過去了?決定將自己的饋贈收回?
懲罰?
離音似笑非笑,“若是懲罰,你如今又如何能存在呢?”
是啊,若是懲罰,不應該直接讓他趙千默消失於這方天地之間嗎?怎麼他的壽數反倒延綿了呢?
趙千默看着離音,等着一個解答。
離音沉默了下,神色似也有幾分沉重,“古族本就是得天獨厚的族群。既然得天獨厚,自然該應運而生。既有應運而生,自然就有應運而亡。”
所以,消失的不是他趙千默的酬道族血脈,而是酬道一族。
離音看着趙千默,眼神沉沉。
趙千默聽懂了離音的未盡之言,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
世上將再無酬道一族了?
怎麼會?怎麼能!
離音的聲音似是自很遠的地方傳來:“‘酬道百萬載,戍邊數代人’。這戍邊,戍的是紅塵業障的邊。既然紅塵業障能在紅塵境中得到解決,便再也無需業障邊關城,自然也就不需要守城人了。”
無需守城人,所以就可以將他們酬道一族完全抹去嗎?
怎麼可以?怎麼能!
趙千默的神色格外譏誚,格外不甘心,“有道是兔死狗烹,鳥盡弓藏。我之前以為這不過是犯蠢的上位者才會幹的事,沒想到不可逾越的天道竟然也幹得出這樣的事?簡直是笑話!”
離音一嘆,“趙千默,你以為以你被斷定只余百年不到的壽數如何能活到今天?甚至於,只要你自己不作死,還能長長久久地活下去?”
她看着他,“因果未清,忘恩負義,對你有所虧欠才能稱得上一句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可倘若從頭到尾都已經清算好了,不過是因果了結罷了。”
見趙千默似乎還有些回不過神來,離音直接點明了:“酬道族先祖自然是有功的,所以本該早早就消亡的你如今生機未散,並且還有繁榮之勢……”她頓了下,又道,“即便你曾經作惡多端。”
“可一個族群,尤其是你我兩族,本就是應運而生。運勢一改,天道不需要你了,你酬道族又如何能獨享特權呢?”
趙千默眼神如電,“那你們呢?你們淵南一族呢?”
離音靜靜看着他,“這是我們一族自己的事。淵南血脈若有朝一日消亡,身為淵南王,我自會帶着他們找到出路。淵南血脈若是不會消亡,淵南族存世一日,自然該承擔起淵南一族的責任。”
“這世上的事,從來都是有所擔當才能有所得。否則,於芸芸眾生而言,我古族又憑什麼格外得天獨厚?又談何公平?”
她意外平靜,也意外坦然。
正是這種態度,格外刺激趙千默。
似乎從頭到尾,他才是那個格外放不下的人。當年擁有酬道血脈時,他心心念念想着將酬道族邊關城定下來好逃避責任,如今酬道血脈離他而去了,他又耿耿於懷了……
他這一生,是不是就是個笑話?
趙千默越是想,神色越是癲狂,“可笑,可笑!到頭來,我又是為誰辛苦為誰忙?”
離音道:“自然是為你自己辛苦,為你自己忙。當年你是酬道族,你想讓自己的族群更好所以才百般奔波。如今沒了酬道族血脈,你還是為了自己的族群不平。生靈生在其中,誰都是局中人。酬道族也好,其他古族也罷,沒有任何一個人逃得開……”
趙千默恨極了離音的雲淡風輕,“說得倒是輕巧,你如今這般從容,也不過是因為這滅族之禍沒有降臨到你淵南族頭上罷了。如今本源天地誰能比得上你的手段?說不得你早就找好出路了。”
“你淵南族可以置身事外,卻要在這裏勸我接受現實?”
離音這會兒反倒笑了,“即便真是如此又如何?我能尋得到出路,那是我自己有本事。這是我自己一點點攢下來的本事,也是我自己求來的出路。是好是壞,是福是禍,我都能負責到底。又何須對你解釋?”
她靠着椅背坐着,“再說了,何至於就稱得上滅族之禍了?人還在,傳承還在,又哪裏來的滅族?”
“不過是血脈之力凋亡而已。沒了這個血脈之力,難不成就沒有別的血脈之力了?修真域的古族畢竟是少數,那些非古族的修士不是照樣生存、修鍊、繁衍生息?不是照樣攀脈?怎麼就那麼大委屈了?”
不一樣的。
曾經有過榮光的族群,又如何肯泯然眾人呢?
趙千默看着離音,“你有辦法是不是?我到底該怎麼做?”
離音卻站起了身,“趙千默,世間的因果本就是如此,從來沒有隻佔便宜卻不需要付出的。當年是如此,現在是如此,未來更是如此。”
“我言盡於此。若有朝一日你能真正參透‘因果’二字,這酬道族的出路在哪裏,不需我說,你自己就能明白。”
流光微微一閃,離音消失了。
趙千默坐在原地,看着離音消失的方向,滿目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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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完結了,這周或者下周。畢竟……我也快開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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