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一將功成萬骨枯

第四十四章:一將功成萬骨枯

天上掛着鉛沉沉的雲,壓得人好像要喘不過氣來。

皇甫堅壽抬首望向天空,本來灰暗色的天總是讓人不舒服,可他的心裏卻是意外的平靜,甚至是解脫,因為這場雨,終於來了。

此時,石板井附近的草也腥腥的綠了,那是因為冰雪融化了,甚至有些時候還會落下少少的雨珠來幫助大地恢復從冬季以來沉靜的生機,而這場雨,說不定也是皇甫堅壽,三千連縱騎乃至西域十五城的生機!

七百餘騎漢人兵馬組成的中軍,這麼多日子拖下來,已僅餘三百多騎。皇甫堅壽心中悲慨無數,他知道,如果僅只為逃避,是不需要死那麼多人的,但他必須要用這中軍之旅粘住李文侯那一萬五千騎的主力。若只是一味的逃跑,以李文侯這等沙場大將,只怕早已要看出其中的破綻,所以他們還要時不時突襲,有時還要冒進,許敗不許勝,不時送給敵人一些小小的甜頭,小勝固需,屢敗更屬必要,這樣才能一次次點燃李文侯大軍的胃口,讓他覺得前面的就是漢軍的主力,只要殲滅他們,這西域再無敵手,雖然在李文侯的心裏,即便是現在的皇甫堅壽,也壓根沒放在眼裏——一個二十歲的毛頭小子,怎比得上沙場二十年的他。

所以,皇甫堅壽才能把這個決戰之機拖到這個雨季,拖到這個他們早已安排好的泥沼之地,死亡之所。

可,戰爭就是這樣的殘酷吧。

忽覺得悲從心中來,是他一次次以屬下之兵士為餌,是他在那些對他充滿信任的同袍中挑選出來,然後親手把他們送到李文侯跟他的那個嗜血民族的口中,讓他們慢慢品嘗。

城頭烏,城頭烏,除卻污腐何所食?!

皇甫堅壽慘笑一聲,自己不就是那城頭之烏!

行軍的疲憊、久戰的勞頓還擊不倒他,但這一種卑鄙入骨的感覺卻一直折磨在他的,那是一種從皮肉,從血液,從骨髓噬食式的愧疚。如今的他已經好久沒有清理過自己的儀錶,才二十歲的他,如今看來好像年長了十年。下巴的鬍渣,眼中的血絲,黑白的臉頰還有甚至不該出現的銀華鬢髮,都說明了他的累。可這些對於皇甫堅壽來說反而是最輕鬆的,因為那不過是**上的疲憊,真正的累——在心裏。

他很怕看見麾下將士們那一張張坦誠信任的臉,因為已經有不知道多少張這樣的臉孔已被他送入死地只為了去完成一件讓他可以驚動天下的“戰績”。一將功成萬骨枯,一將功成萬骨枯……這句話說得真的不錯……

天開始下雨了。

那雨滴滴落在皇甫堅壽的臉上,從額頭,從眼角,從鼻尖……一直流下去,流下去。大漠春季的雨,還是那麼的冷。可落在他的身上,卻可以讓他保持清醒,暫時從那些愧疚中走出,他還需要做很多事情,而且此時此刻已經到了必須到發動的時候了,這一戰,只許勝,不許敗。他面上的神色必須是凝定的,因為就是勝也不能償還他心裏對那些被他親手送入死地的袍澤的愧疚!更何況於敗?

大雨里,他頭一次重入了中軍之帳。這帳蓬在這裏已經準備很久了,所在之地是石板井西三十里處,這裏每到春來,大雨數日之後,方圓幾十里內,就會成為一片沼澤之地。他早早就派留有熟悉此一帶地形的人先做斟查,以暗記標清楚了附近所有的深沼泥澤,繪成地圖,發與帳下諸旅將士觀看牢記,他要在這裏與敵展開最後一戰。

帳中麾下三軍各將領都在等着他,看到濕漉漉的皇甫堅壽,如同看到他們自己一般,都覺得徹骨的冷,但那是對羌胡人的冷,如刀劍的鋼鐵一般。

皇甫堅壽的面前就攤了一張地圖,上面標記了所有預先做的埋伏,連縱騎其餘的三千人馬也等候在此,此時都該已經到了發動的時候了。他冷冷問道:“探報可在?”

下面有兩人出列應聲道:“在!”

皇甫堅壽問道:“爾等所在之軍,可已經安排妥當,確定可以截斷羌胡的後路?”

那兩個探馬沉聲應了一聲“是”。

皇甫堅壽靜靜頌下了命令,沉道:“你二人聽好了,聽仔細了,這一戰如有超過五十人的小股敵人脫圍而逸,回去跟你們主將說,他們日後就不必再來見我了,也不必再回西域十五城去見城中的父老妻兒,聽明白了嗎!”

那兩個探馬聽到他的嚴厲之辭,神色並不怯懼,反是一片振奮,慨聲領命,應聲而去。

皇甫堅壽用手指輕輕點在地圖上,他支調得極為詳細周備,一旅一旅人馬地確認他們是否已到達早已安排好的方位,務必做到萬無一失,要讓羌胡人為那死去的數百將士,為那無數慘死在他們刀下的西域,漢家百姓報仇雪恨。

帳外忽有快馬馳入營中,馬蹄停處,一人閃進,視之,乃是陳康。他屈膝一禮,渾身冷的有些發抖,但口裏清晰彙報道:“李文侯先鋒之旅五千騎在前,已靠近了埋伏之地,李文侯中軍就在後,共有八千餘騎,也已跟上,正兩翼展開,兵馬鬆散,欲成包抄之勢。另有兩千餘騎斷後,似已打聽出我們這裏聚集了我軍的主力,欲一鼓而滅我部。”

皇甫堅壽冷冷道:“知道了。”他口裏不改平靜地頒令布屬,一時吩咐完畢,帳下諸旅之人均已領命而去,一時帳中只剩下了皇甫堅壽與陳康。

陳康走到皇甫堅壽身邊,看着他疲憊已極有些泛青的臉,低聲道:“大哥,你已有三天沒合眼了。離預定開戰還有一會兒時間,不如也閉眼睡上一小會兒吧。”

皇甫堅壽微一苦笑,說起來,只有在陳康面前,他才不用裝得那般生鐵一樣的凝重了,但大戰臨近,如何還有休息的心情,而且他所顧慮的要遠避所有人加起來的都要多,當下想起一事,轉念便問:“咋日先登軍派出的誘敵的五十名兄弟,有幾人回來?”

陳康本已搭上他的雙肩,這時手下的動作卻停了下來,面色一呆,木木的,有一種他這個年紀本不該有的死寂。他就怕皇甫堅壽問起這個,他不想說,但又不能不答,因為他知道皇甫堅壽需要知道知道。只聽他輕聲道:“全軍已沒”,然後他逼着自己堅強地說下去:“羌胡人,把他們……分屍了,連人帶馬都斬碎了餵給帳下的惡犬。”他不敢看向皇甫堅壽,只覺手底下的皇甫堅壽身子一僵。陳康一驚,正在思量着怎麼勸慰。卻見皇甫堅壽身子一傾,然後一口鮮血,猛地噴了出來,直濺在那地圖上,星星點點,都是腥的。

五十條人命,五十餘人命!五十個忠義果勇的漢子,就在他的一句令下,在他明知其必死的令下,就這麼……就這麼義無反顧的出擊敵陣,然後……葬身犬口,而這一切,還是他皇甫堅壽明知他們必死而下的令!

皇甫堅壽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有說,他說不出。

那五十人都是先登軍的精銳之士,用來當做衝擊敵陣的部署,也是間接讓李文侯知道他們的主力就是在此,可這番作為,尤其是再犧牲了五十人後,皇甫堅壽覺得他真的要崩潰了——因為他無權這樣!

皇甫堅壽一口淤血吐出,空蕩蕩的中軍帳內,空氣變得渾濁,幾能讓他作嘔,更覺得自個正靜悄悄地崩潰着。這一場戰,他布署嚴謹,安排周密,他情知麾下的三軍將士不怕犧牲,不懼死亡,只要他以一個“義”字或者“家國”遮住他們的眼,那他們真的是無暇去探索那些真正的屬於他們自己生命的意義。而那一竿高揚着的招人赴死的旗,卻正是皇甫堅壽所一向深表質疑的,這是怎樣的一種虛偽與欺騙,又是何等的卑劣與諷刺!

在眾人面前,他臉上的神情也一直鎮定如恆,可誰又知道每當他看到他們那一雙雙熱切,信任的眼,他心中得忍着怎樣的痛,怎樣的苦。

可他,卻依舊不得不吞下那份苦,吞下那份血。因為直到這次兩兵相接,他才真正領略了羌胡人的兇悍,殘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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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國之旗揚九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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