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睡[入V]
郡王府里炸開了鍋。
小郡王的青銅令終於送出去了!
大夥驚喜又興奮,奔走相告。
緊接着,又得知了一個消息——
小郡王把象徵王妃身份的青銅令給了一個小郎君……
所有人都不好了。
花匠撅斷了樹杈,廚子捅破了鐵鍋,護院一個走神兒差點捏斷門童的手腕,老管家捂着心臟,差點昏過去。
大夥架着顫顫巍巍的老管家,暗搓搓摸到湖邊。
唐玄正帶着司南參觀郡王府。
司南的心情略複雜。
郡王府好大呀!
光是三層小樓就有六個,還建着鐘樓、鼓樓、演武場、兵器庫,馬廄里紅的白的黑的河套馬、伊犁馬、汗血寶馬足足排了兩列,這要放在現代,就是兩個車庫的蘭博、馬莎、勞斯萊斯!
郡王府又……怎麼說呢,好“直”。
放眼望去,連朵花、連棵草都沒有,區區幾棵樹,還是直溜溜的小白楊,偌大一個湖,沒有九曲橋,沒有八角亭,蘆葦、荷花、水葫蘆……一樣都沒有。
從管家到門童,再到後院做飯的、洗衣裳的一水的全是人高馬大的漢子,指不定連湖底的青蛙都是公的。
擁有這樣一個郡王府的人,不是直男,勝似直男。
司南站在湖邊,長長地嘆了口氣。
傷心了,失意了,戀愛無望了。
“不喜歡?”唐玄偏頭。
“不,挺好的。”司南客氣地說。
唐玄挑挑眉,沒說什麼。
兩個人繞着湖走了小半圈。
司南沒話找話,問他最近在忙什麼,完全忘了倆人昨天才見過。
唐玄很認真地回答:“抓住了花鬼的心腹。”
司南問:“是那個叫小元的嗎?”
唐玄點頭。
“招了嗎?”
“已經移交開封府,包府尹正在審問。”
司南頓時放下心,“事情交給包大人,妥妥的沒問題。”
唐玄腳步一頓,“你很信任包府尹?”
“你不覺得他很靠譜嗎?古往今來這麼多當官的,能吏不少,但是真正做到既為百姓辦事,又不貪腐的有幾個?”
在古代想當一個清官太難了,貪錢貪利的代價又太小,總會有各種各樣的因素促使人移了性情。
包拯是少有的不貪錢財、不慕名利,在任上又能大刀闊斧,把政務辦得漂亮的人。
司南道:“我聽說包大人二十九歲就考中了進士,本來能進大理寺,為了年邁的雙親沒有做官,直到三十九歲才出任知縣。”
唐玄頷首:“包府尹為官二十載,至今在京中都無田產屋舍,只是攜家眷住在開封府後衙。”
“真是太讓人佩服了!”司南搖頭晃腦地感嘆。
唐玄勾了勾唇,不着痕迹地把話題拉回來:“我蒙祖蔭,得了這處宅院,只是時常住在宮中,疏於打理,你覺得是否空蕩了些?”
“豈止是‘空蕩了些’,簡直太空了!”司南還沉浸在包大人高尚的品德中,沒留神說了實話。
說完才反應過來,“你詐我?”
唐玄揚起眉眼,笑了。
“你你你……簡直太壞了。”司南拿手戳他。
原來你是這樣的燕郡王!
別以為你笑得好看我就會原諒你!
唐玄扶住他,免得他摔進湖裏。
司南跳着腳同他打鬧。
一時間,靜謐的湖邊變得十分熱鬧,單是司南一個人的聲音就蓋過了整個王府。
大樹后,老管家差點又昏過去。
這次是高興的。
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看到小主子笑,若非親眼看到他愉快地眯眼,挑眉,勾嘴角,他定然不敢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自從將軍和公主走後,小主子彷彿就喪失了除了面無表情之外的表情,讓他們這幫老傢伙操碎了心。
唐玄放軟了語氣,像是在哄人:“過了端午十三哥和滔滔姐就會回宮,我打算把院子整一整,回來住,你可有何建議?”
“沒有吧,現在就……挺好的。”司南糾結了一下,還是覺得不要干涉人家比較好。
唐玄勾唇,“那就說說吧。”
司南:???
我說的是沒有!
“我想聽聽你的想法。”唐玄偏頭,微笑地看他。
司南瞬間被美色所迷,小心臟撲通撲通直跳,但他還是冷靜地說:“我的想法不重要,我又不住。”
“你若願意,可以隨時來住。”
司南:!!!
少年,撩人要負責的知不知道?
“比如這湖,是否可以種些青蓮?”唐玄道。
“確實應該種些,這麼大一片,空空蕩蕩,乍一看還以為是假的。”司南不知不覺被繞了進去。
“就算不種荷花,也能種點菱角啊,荸薺啊,熟了之後往鍋里一丟,煮着吃、炸着吃,和青筍炒着吃,和排骨燉着吃,想怎麼吃怎麼吃……”
唐玄笑:“還有嗎?”
“還有院子,連棵花啊草啊都沒有,將來有了女主人,你怎麼跟人家看雪看花看月亮,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
女主人?
唐玄眼前不由閃現出高滔滔的臉,連忙搖了搖頭。
太可怕了。
還是不要了。
廚子和園丁正在激情討論。
“我說不讓你把那叢蘆葦揪掉,蓮藕也別拔,看吧看吧,客人嫌棄了。”
“這事可不能賴我,老三說的,蘆葦盪、蓮葉叢里最能藏人,拔掉安全。”
廚子瞪眼:“這是汴京,不是西北。”
園丁毫不示弱:“你不同意早說啊,十幾年過去了,現在才逼逼。”
廚子理直氣壯:“這不是人家小郎君提醒我了嗎!”
園丁翻了個白眼:“敢情你自己也沒啥品味,還有臉說我。”
“安靜。”護院冷聲道。
廚子和園丁立馬噤聲。
老三發飆,閉嘴保命。
護院瞥了倆人一眼,“你我因何過來?”
“查探王爺和小郎君的關係。”廚子和園丁乖乖回答。
護院收回視線,再次看向湖邊的二人。
廚子和園丁無聲地扔了幾個眼刀子,誰也不服誰。
這時候,司南剛好在說:“作為朋友,其實我也給不了你什麼建議,還是應該讓那個將來有可能住進來的人決定比較好。”
——這話說出來,連他自己都覺得酸。
大樹後面的人卻興奮了。
聽到沒?
小郎君說“作為朋友”,所以,他和王爺只是朋友,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關係!
老管家欣慰點頭:這樣就放心了。
只是區區一個可以隨隨便便把王妃令牌送出去的朋友啊,有什麼重要的呢?
不過,新的問題又來了。
這個小郎君什麼來頭?
為什麼能被王爺選中做朋友?
幾條黑影躥出王府,分分鐘就查到了司南的全部資料。
眾人愕然:商人之子?州橋邊上賣火鍋的?
這身份……是不是略低了些?
幾人不約而同地看向司南。
司南正盤着腿坐在湖堤上,旁邊有棵白楊樹,掉了幾片葉子在地上。只見他左挑挑右撿撿,最後選出來兩片最大的,和唐玄一人一片,進行決戰……
“你的斷了!你輸了!給錢給錢!”司南大笑。
太過明媚的笑臉,不僅惹得唐玄心甘情願遞出一枚銅錢,也讓暗中觀察的幾人放下心。
“其實……商人之子,也沒什麼吧?”
“想想咱們那會兒,就是沒錢沒地的大頭兵,將軍可嫌棄過你我?”
“當年公主在邊關,與軍中婦人同進同出,絲毫沒有架子。”
“這叫平什麼近什麼來着?”
“平易近人。”
“對對,王爺一定是隨了將軍和公主。”
老管家眼淚汪汪。
小主子孩童時都沒玩過葉柄,只會抱着箭一遍接一遍射靶子,冷冰冰地說著要給父母報仇。
現在反倒比從前活潑了。
有朋友真好!
傍晚,唐玄留司南在王府吃飯,用的正是司南剛拉來的新餐桌。
——如果依着唐玄,定然會不動聲色地珍藏起來,捨不得用。只是沒等他叫人搬走,護院便拎過來支上了。
看着一隻只大桶擺上桌,好看的唇抿成一條直線。然而,幾個大老爺們注意力全在司南身上,誰都沒在意他。
老管家笑眯眯地向司南介紹眾人,司南嘴甜地伯伯叔叔一通叫。
漢子們鐵打的心都軟了。
廚子搓着手,指了指桌上的大木桶,“放開了吃哈,不夠再去做。”
老大個的桶,一共有四個。
一個桶里放的是滿滿的白米飯,一個桶里疊了一撂烤白饃,另外兩個桶里裝的是醬香大骨和燉羊肉。
典型的西北軍做派。
“主子說今日可能來客人,一大早就讓我們準備上,豬和羊都是現殺的,大火小火交替着熬了兩個時辰,這時候應該入味了……小郎君,你嘗嘗?”
要是換成平常人,八成得嚇到。
司南卻彎着眼睛,笑眯眯地看向唐玄,“你知道我要來?”
唐玄別開臉,嗯了一聲。
昨天司南說要給他送桌子,他便想着,萬一是今天呢?所以一大早就匆匆趕回來等着。
司南咧着嘴笑,“我要是不來呢?”
“那就明天。”明天再不來還有後天、大後天……總有一天會來。
若是一直不來,他就去“提醒”他。
司南心裏有點軟,也有點甜,剛剛還覺得倆人沒戲了,這時候又燃起一簇小火苗。
大概,也許,有那麼一丟丟可能呢?
開飯了。
唐玄瞅着桌上粗獷的大桶、大骨頭、大塊肉,再想想司南給他做的精緻的小丸子、小餛飩、小蝦餃,第一次懷疑,家裏的飲食習慣是不是應該改改了。
略……丟人。
沒想到,司南非常豪邁地拿起一塊大骨頭,呲着小牙啃啊啃,可歡快了。
管家笑出一臉褶子,“王爺說小郎君從小在汴京長大,沒去過西北,怕您吃不慣這乾巴巴的饃,就蒸了桶米飯……”
“不不不,我可喜歡羊肉泡饃了。”
司南當即從桶里抓了一個,撕巴撕巴放進粗陶碗,又用長勺舀了一勺熱湯燒在上面,眯着眼睛一聞,頓時笑起來,“香!”
這模樣可不像作假。
管家笑得更真誠了。
唐玄抿着笑,給他挑了兩塊好肉放到碗裏。
司南吃得嘴巴油乎乎紅潤潤。
精緻的小臉蛋配着狂野的吃相,其實不太搭,然而看在王府眾人的眼裏,只覺得真乖巧、真可愛,一看就是自家人。
有什麼比客人喜歡自家的飯食更讓人欣喜的呢?
管家笑眯眯地感慨:“怪不得能和王爺做朋友,是個頂好的小郎君呢!”
眾人紛紛點頭。
老哥幾個難得高興,拎着酒罈,端着大醬骨,橫七豎八地坐在點將台上邊吃邊嘮嗑。
嘮着嘮着就嘮到了將來的王妃。
是像公主那樣溫柔賢淑呢,還是像高家小娘子那般潑辣爽利?
如果能像司小郎君這樣討人喜歡,那就太好了!
湖邊。
司南邊吃邊說:“你家的這些人真不錯。”
“他們……是長輩。”
唐玄頓了頓,告訴了司南自己的身世。
他的母親是趙家宗室女,太.祖那一支,因為和親封了公主。沒想到,剛一出境夏人便突然毀約,要拿公主威脅大宋。
唐玄的父親當時是邊城守將,以一己之力救下公主,扭轉局勢。後來,兩個人互生情愫,求得官家允婚。
公主沒有回京,甘願陪唐將軍駐紮邊城。雖然生活清苦,兩個人卻着實過了幾年恩愛日子。
寶元二年,宋夏戰爭爆發。
唐將軍戰死。
公主受了細作的矇騙,被擄去夏營。
兩軍對壘,敵軍無恥地用公主的性命威脅宋軍。
當著數萬將士的面,公主只輕輕說了句“望官家顧念我兒”,便慷慨赴死。
那一戰,宋軍殺紅了眼。
那一年,唐玄還不到兩歲。
戰事結束后,失去雙親的孤兒被唐家家將送回汴京祖宅,官家將其接入宮中,親自撫養。
府里的廚子、園丁、護院,還有隱在暗處沒有出現的那些人都是當年唐將軍麾下的家將,原本有機會憑藉戰功青雲直上,為了唐玄,他們放棄了。
老管家在這座宅子裏待了幾十年,服侍了三代唐家人,更是長輩一般的存在。
……
司南平日裏口才那麼好,這時候卻啞了聲。
任何安慰的話都顯得那麼蒼白。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給唐玄夾了一塊肉,動作十分小心,語氣很是溫柔,“你……多吃點。”
唐玄笑笑,“好。”
一切的悲傷都消失了。
只余湖邊的清風和桶里的肉香。
吃完飯,天還亮着。
司南惦記着二郎,原本想回家,不知怎麼的被唐玄哄到了書房,又不知怎麼的被書房裏的刀刀劍劍迷住了。
唐玄的書房也很“直”,沒有薰香、掛畫、雕花屏風、青花瓷,就連書都不多,有的只是一件件或古樸或銳利的兵器。
每一件兵器旁都放着一冊“說明書”,上面詳細地寫着這件兵器的來歷、材質、特點,以及使用心得。字跡剛正遒勁,用詞簡潔曉暢,像是唐玄親自寫的。
司南突然覺得,這位看似冷冰冰的郡王大人,其實心裏住着個暖漢子。他只對自己在意的事專註,只對在乎的人溫柔。
突然有點羨慕。
能被他喜歡的人,真是有福氣。
司南回頭,瞧見唐玄打了個哈欠。
別說,還挺稀罕。
唐玄給人的感覺彷彿是不食五穀的天兵天將,從來不會像凡人那樣打哈欠放屁。
“困了?”司南問。
“沒有。”唐玄飛快地否認。
司南忍不住笑了,怎麼像個心虛的孩子。
剛好管家進來送茶,責備般瞅了唐玄一眼,“能不困么?昨日出去赴宴,夜裏又去清匪,今日為了等小郎君一下都沒合眼……唉!”
司南嚇了一跳,整整兩天一夜了!
熬夜猝死的例子還少嗎?
司南瞬間男友力爆棚,一把將唐玄摁在矮榻上,“趕緊睡覺,現在就睡,我看着你。”
唐玄微訝:“你不走?”
司南瞪眼,“你想趕我走?”
唐玄輕笑,“是不是趕你你也不走?”
“回答正確,加一百分。”
司南戳戳他眼皮,“快,閉眼。”
唐玄聽話地閉上。
管家滿意地點點頭,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門輕輕闔上,書房內只剩下唐玄和司南。
唐玄歪過頭,再三確認:“真不走?”
司南胳膊剛好撐在榻邊,壞笑道:“捨不得我?”
少年撐着下巴,皮膚瑩白,臉頰微鼓,黑亮的眼睛水汪汪的。
唐玄誠實地點點頭,確實捨不得。
司南反倒不好意思了,“閉眼。”
唐玄勾着唇,闔上眼。
司南拍拍泛紅的臉,明目張胆地看着他。
真帥啊!
劍眉星目說的就是這種人吧?
鼻形也這麼完美,彷彿多一分少一分都會失去味道。
性感的喉結不能少。
還有極淺的一層胡茬……這樣完美男人,就連青蔥蔥的胡茬都比別人性感。
司南正看得專註,那雙如繁星朗月般的眼睛突然睜開了。
司南心虛,“怎、怎麼還不睡?”
唐玄微垂着眉眼,無奈又寵溺。
再不睜眼就要出大事了。
少年離他那麼近,綿綿軟軟的呼吸像根小羽毛,輕輕掃在敏感處,他強忍着才沒讓自己失禮。
唐玄抬手,壓在他頭頂,“你也睡會兒。”
司南的注意力放在那隻手上。
修長的手指,溫熱而有力,一下子就把他的腦袋罩住了。是讓他着迷的,屬於男人的氣息。
司南的臉有些燒。
“吃什麼長大的,手這麼長?”為了掩飾自己的局促,他大大咧咧地把那隻手扒拉下來,掰着手指一根根看。
非常“男人”的一隻手,膚色微深,帶着細微的疤痕和薄薄的繭子,是常年挽弓射箭磨出來的。
司南瞅了眼自己的小嫩指頭,頓時輸了。
唐玄也看到了,不由自主尋到他白皙細嫩的指尖,捏了捏。
司南瞪眼,“幹嘛?敢占你南哥的便宜!”
“這就叫佔便宜?”唐玄輕笑着,又捏了捏。
這種時候怎麼能輸!
司南毫不示弱地捏回去。
兩個人你捏我一下,我捏你一下,幼稚地較着勁。
確切說,較勁的只有司南。
唐玄就像一頭慵懶的花豹,在寵溺地逗弄着他的小毛團。
不知玩了多久,司南才反應過來,撐着面子命令:“別玩了,快睡吧。”
唐玄閉上眼,眉梢嘴角皆是笑意。
司南也笑了。
偶爾幼稚一回,還挺有趣。
司南收回手。
唐玄指尖不自在地動了動。
觸碰過溫暖,再回到孤單的樣子,已然不習慣了。
過了一會兒,唐玄的呼吸變得均勻。
司南用氣音問:“睡著了嗎?”
“睡著了。”
司南:……
司南不再理他,隨手拿了本地方志消磨時間。豎版繁體文言文,即使有原身的記憶還是不太習慣。
看第一頁的時候眼睛就有點花,勉強翻到第二頁,纖長的睫毛已經耷拉下去,將將翻過第三頁,就徹底睡著了。
唐玄睜開眼,偏頭看着他。
他從來沒把別的什麼人放進過眼裏,所以無從比較。如今看着少年的眉眼,只覺得沒有一處不可愛,就連他輕淺的呼吸聲都是動聽的。
看着他眉眼低垂,安然入睡,彷彿自己的疲憊也消失了。
原來,枕邊有人,如此安心。
——————
司南根本不想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茶湯巷的。
他睜開眼就已經是第二天了,二郎正抱着手臂瞪着他,開口第一句話就是:“你是喝醉了嗎,還是腦袋壞掉了?為什麼被人抱下馬車都不醒?”
沒有,都沒有。
他只是睡得太沉,又對唐玄太信任了。
根本不知道唐玄是怎麼把他抱上馬車,又怎麼抱下來的……
太丟人了!
南哥的面子都沒了。
好在這兩天大家都忙,唐玄要查無憂洞,司南也在忙着給二郎轉學,尷尬的事沒機會提。
就當是一場夢,醒來之後就失憶吧!
……
四月十一,暖陽高照。
御街兩旁的荷花粉粉嫩嫩地開了一整渠,小娘子們站在渠邊,輕輕盈盈地笑着,討論着哪朵荷花最好看。
郎君們站在廊上,遠遠地瞅着,亦在心裏揣摩哪位娘子最可人。
蓮葉田田,綵衣袂袂。
美好的事物總能讓人心情明媚。
司南騎着小三輪,從御街上飛馳而過。
如今這條街上已經沒人不認識他了,就像提到玄鐵弓就想到唐玄一樣,看到三輪小飛車,全汴京的人都知道是州橋邊的司郎君。
今天,車斗里多了一位虎頭虎腦的小郎君。
有熟客遠遠地打招呼:“今日不出攤嗎?”
“不出了,送弟弟去書院。”司南笑着回。
“哪家書院?”
“若水。”
“是個好地方!”
“是唄,盼着他將來有出息。”
司南笑着騎遠了。
知道司家底細的,無一不誇讚有加。
當初司家接連出事,誰都以為這倆兄弟日子早晚過不下去。沒承想,未及弱冠的少年郎竟把日子越過越紅火了。
若水書院在汴京城東南邊,出了新宋門再往南走上二里地就到了。
因為在城外,地價便宜,所以建得很大,南北兩邊各有一個大門,青磚紅瓦的牌樓,五柱兩進,十分氣派。
據說,南門兩邊的對聯是范仲淹先生題的,北邊是晏殊先生寫的。
南門對着宜春苑,北門離新宋門不遠,東邊還有一個專門的車馬門,進出十分方便。
書院內有校舍、宿舍、藏書閣,還有一個偌大的跑馬場。
因着環境好,先生也有學問,過來讀書的不僅有尋常人家的孩子,還有不少官家子弟,大多盼着十年八年讀下來,謀個進士出身。像司家兄弟這樣奔着學武來的,真不多。
“裏面可漂亮了,建的就跟江南園林似的,尤其是那個跑馬場,你一準兒喜歡。”司南騎着小三輪,直奔東門,“馬廄里養着二十多匹小滇馬,是專門用來教導你們這些小豆丁的。”
二郎聽到“跑馬場”的時候就興奮得不行了,根本不在意他叫自己小豆丁。
守門人生得粗粗壯壯,一看就是練家子。
司南和和氣氣地問了聲好,遞上二郎的入學銘牌。
他生得好看,又帶着笑,守門人不由熱情了些,喊了個機靈的小廝給他們帶路。
小廝在前面走,司南騎着三輪車拉着二郎和行李跟在後面。
小廝沒忍住,悄悄地往後看。
司南笑道:“小哥不妨坐上來,我載着你。”
“不用不用。”小廝連連擺手。
書院中規矩大,學子和小廝之間壁壘分明,他可不敢壞了規矩。
司南乾脆停下車,扶着把手和他一起走。這樣一來,小廝便稍稍靠後了些,剛好能看清小三輪,還不至於失禮。
二郎也從車上跳下來,走在司南身邊。
這小廝是個聰明的,知道兄弟兩個是照顧他,不由大為感動,“小的名叫陶然,這旬剛好調到蒙學侍奉,小郎君若有需要大可使喚小的。”
二郎像模像樣地執了執手,“學生司嘉,以後就麻煩陶然哥了。”
陶然忙躬了躬身,“不敢不敢。”
陶然一路介紹着書院的情況,諸如早課要注意什麼,三餐如何搭配,還有集體生活需要規避的忌諱,都是新人容易踩的坑,非常實用。
二郎小小年紀便有一副縝密的心思,話不多,卻通透,每每搭上一兩句總能叫人高看一眼。
陶然不由肅然起敬,隱隱覺得這小郎君雖出身一般,假以時日,必非池中之物。
到了宿舍,二郎更是如魚得水。
一屋子的小豆丁,大的六七歲,小的只有四歲,二郎雖然年紀不是最大的,卻生得壯壯實實,一身江湖氣,三言兩語就把那群白白嫩嫩的小讀書郎唬住了。
光耍嘴皮子還不夠,第二招,美食攻略。
來之前,司南花了大半天的時間給他做了一大包小零食,小米鍋巴、芝麻饊子、牛肉乾、酸杏脯……比什麼鼠什麼味的種類都全。
二郎一股腦倒出來,任由同學們挑。
小郎君們起初還有些羞怯,不好意思接。二郎抓起一把鍋巴嘎嘣嘎嘣嚼得香。
小傢伙們咽了咽口水,不知誰第一個伸出小手,緊接着全都開心地吃了起來。
最後,還有一個終極大招——自家的小三輪。
官家出於軍事上的考慮,還沒公開三輪車的圖紙,民間就算能仿製也不敢,所以這東西除了官家和司南,誰都沒有。
二郎用一聲甜甜的兄長賄賂司南,請他拉着舍友們在空地上轉了一圈。
小郎君們頓時敞開心扉,就差抱着二郎的腿認大哥了。
司南瞧着自家崽的這波操作,突然有種淡淡的憂傷,這小子平日裏用在他身上的心眼,還是太少了!
和二郎說好過兩天來看他,司南就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
其實,十歲以下的小郎君們大多不住宿,只是中午在宿舍休息一下,晚上會由家長接走。司南原本也想這樣,卻被二郎拒絕了。
一來,他想晨起練武,把路上的時間省出來。二來,上學的時間司南剛好要去早市買菜,放學的時間又趕上小吃車最忙,他不想讓司南太辛苦。
小傢伙考慮得這麼成熟,司南還能說什麼呢?
回到家,已是傍晚時分。
司南站在門口瞅了瞅,總覺得空蕩蕩的。只是少了一個人而已,怎麼安靜得有點過分?
他坐在門檻上,突然有些茫然。
往常時候,這個時間他不是在州橋擺攤,就是在家裏和二郎鬥嘴。
兄弟兩個鬥嘴的話題非常寬泛,鴨腸好吃還是鵝腸好吃、衣服洗破了要不要補、怎麼少了兩個銅板、筷子拿反了……什麼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能拿出來說說。
冷不丁剩下自己,司南還真不適應。
不知愣愣地坐了多久,直到左鄰右舍的屋頂上冒起炊煙,司南才跺了跺坐麻的腳,慢吞吞挪到草棚。
煮個東西吃吧,總得習慣一個人吃飯。
既然臭小子不在,乾脆做點兒好吃的,明日見了告訴他,饞着他。
不對……
明日見不着了,說好了後日再去看他。
司南嘖了一聲,拍拍臉,讓自己打起精神。
中午剩下半碗麵條,已經涼了,乾脆扒了幾片菜葉子,洗洗揪揪丟進鍋里,打算把麵條炒一炒。
炒到一半,才發現小罐里的鹽用完了。
司南下意識叫:“二崽,給哥舀罐鹽!”
喊了一遍沒人應,這才反應過來,二郎去書院了。
槽!
閑着沒事送他去書院幹嘛?
書院的飯能吃飽嗎?
教頭會不會為難他?
萬一有官家子弟欺負他怎麼辦?
司南把鍋鏟一扔,麵條也不管了,蹲在灶邊生悶氣。
也不知道這氣從哪裏來的。就覺得空落落的,恨不得下一刻就騎上小三輪,把二郎接回來。
門環“叮、叮、叮”響了三下。
司南飛快地支楞起腦袋。
是他是他又是他!
穿着紅色勁裝,背着大長弓,像天神下凡一樣的他!
司南張着手臂撲過去,在距離唐玄一尺來遠的時候堪堪停下,假抱了一下下。
“小玄玄,你上輩子一定欠了我很多錢。”
唐玄:???
司南彎着眼睛笑得燦爛,“不然為什麼我一召喚你就來?”
唐玄眼尾微揚,聲音透着愉悅,“你召喚我了?”
司南:“就是個比喻。”
唐玄睫毛下垂半厘米,嗓音也變低,“你沒召喚我。”
司南:……
“召了召了,我現在特別需要你。”
唐玄勾唇,“有多需要?”
司南壞笑,“需要你幫我搞定這鍋沒有加鹽的糊麵條。”
“……好。”
雖然炒糊了,雖然沒加鹽,兩個人卻你一口我一口吃得挺香。
“我跟你說,這絕對是我職業生涯最大的敗筆,以後再也沒機會了。”司南把太糊的部分撿出來丟掉。
唐玄慢條斯理地嚼着,“我覺得挺好。”
為了顯得真誠,他又補充:“有筍絲的清香,還有青菜的綿軟……湯餅很筋道。”
司南呲着小白牙,笑了,“小玄玄,你絕對戴着濾鏡。承認吧,是不是喜歡我才特意誇我?絞盡腦汁想出這些話一定很辛苦吧?想到我開心的樣子又覺得一切都值了,對不對?”
唐玄睫毛揚起來,在眼角的位置又微微陷下去,這代表他笑意很深。
司南繼續他的表演,“看吧看吧,被我戳中心事害羞了是不是?來吧,表白吧,你南哥已經做好準備了,少年,請大聲訴說你的愛意吧!”
唐玄輕笑一聲,抬眸看他。
他看着司南,司南也看着他。
兩個人對視着,好一會兒沒說話。
他瞳孔里小小的他是肆意的,是張牙舞爪的;他瞳孔里小小的他是專註的,是眼含深情的。
世界突然變得安靜。
“吱吱——”
清脆的叫聲打破了空氣中莫名的曖昧。
司南扭頭,瞧見一顆黑色的小腦袋。
嗬,還是個小熟鼬!
小黑鼬順走了他丟下的那塊糊麵條,吱吱地沖他叫了兩聲,大概是在……說謝謝?
司南驚奇:“白鼬吃熟食?”
唐玄遲疑道:“或許這隻比較特殊。”
“叫聲怎麼像松鼠?”
“這隻比較特殊。”
特殊的小黑鼬又出來了,送給司南一份“大禮”——一隻死老鼠。
司南:……
小黑鼬絲毫沒有覺察到他嫌棄的樣子,反而非常驕傲地把“禮物”往他腳邊推了推,彷彿在說:“吃呀吃呀,是你說讓人家抓老鼠。”
司南被自己的腦補雷到了。
更神奇的還在後面——
小黑鼬把老鼠交給他之後,熟門熟路地跳上置物架,掀開竹籃蓋子,毛絨絨的身子探進去,抱出一顆圓溜溜的蛋。
敢情根本不是禮物,是一鼠換一蛋?
小黑鼬離開之前,還幫他把蓋子蓋上了。
和原來一模一樣!
就像從來沒動過!
所以這小賊到底偷過他多少雞蛋?!
司南摸到一根燒火棍,想着要不要把偷蛋賊打一頓。
小白鼬從柴堆里探出頭,歪着小腦袋看着他,眼睛黑溜溜的,耳朵圓圓的,雪白色的絨毛細軟順滑,可可愛愛。
司南:……
“賣萌沒用,知道你老公犯了偷竊罪嗎?”
“吱——”
“知道還跟他在一起,這種渣鼬不分還留着過年嗎?”
“吱吱吱——”
白鼬順利接到小黑鼬,小兩口一起衝著司南叫了兩聲就毛蹭毛鑽回了柴禾堆。進去之後還伸出一隻小黑爪,撥了撥洞口的柴禾,把缺口補上了。
司南:???
敢情這些天人家根本沒走?
光明正大在這安家了!
唐玄笑着勸:“吃飯,面涼了。”
司南憤憤地塞了一大口。
唐玄倒了盞茶,送到他手邊。
司南兩隻手抱着,邊喝邊不懷好意地盯着柴禾堆。
唐玄失笑,這臉頰鼓鼓的模樣,真像那隻會撒嬌的小白鼬。
司南懷疑地看着他,“你笑什麼?”
唐玄轉移話題:“不如養着罷,作個伴。”
司南撇嘴,“讓它們作伴,我還不如搬到郡王府。”
唐玄挑眉,“何時搬?”
司南:“我開玩笑的。”
唐玄:“今晚怎麼樣?我叫人過來收拾。”
“別鬧,南哥有家有弟弟,怎麼能隨隨便便被你養?”
“不隨隨便便就行了?”
司南:……
竟然輸了!
唐玄笑笑,不再逗他。
兩個人相對坐着,繼續吃面。
你給我倒盞茶,我給你剝個雞蛋,動作自然熟稔,誰都沒覺得不對勁。
吃了一會兒,司南才想起來問:“你今日過來是不是有事?”
唐玄點點頭,“跟你說聲,這些時日會比較忙。”
“意思是沒時間見面了?”
唐玄搖頭,“你若想,多忙都能見。”
司南一怔,笑道:“這話還是說給小娘子聽吧,她們一定會喜歡。”
唐玄挑眉,小娘子?滔滔姐那樣的管家婆嗎?
還是算了。
司南想起什麼,壓低聲音:“莫非是要收網了?”
唐玄點頭,“這些日子會有大動作,你在州橋當心些。”
司南笑笑,弔兒郎當地說:“我一定老老實實做事,踏踏實實做人,不給郡王大人添麻煩。”
“不用老實,不必忍着,不要讓任何人欺負。”唐玄一本正經地說著撩人的話。
司南捂着小心臟,生怕它一不小心跳出來。
“那幾個……孩童,不必再回無憂洞。”為了照顧司南的心情,唐玄沒用“乞兒”這個更加準確的叫法,“可以暫時安置在你家,或者送去郡王府。”
“不用,在我家就好。”
司南頓了一下,輕聲說:“你要平安。”
“好。”唐玄鄭重應下。
離開時,司南把他送到門口。兩個人隔着一道門檻,一個在門裏,一個在門外。
司南揮揮手,笑嘻嘻地活躍氣氛,“回見啊,一根毛都不能少。”
唐玄看着他的手,說:“先前那個動作,再做一遍。”
“哪個?”
“我剛來時。”
司南張開手臂,“來,抱一個,上輩子欠了我錢的小天使。”
唐玄稍稍矮下.身,把自己放在他張開的手臂間,“我上輩子一定是修橋鋪路的大善人,今生才能做你‘男朋友’。”
司南……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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