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星見

帝星見

黎多寶掛電話的時候人已經南城街。那邊有很多店鋪招工。

最後看了一家,是搞器材維修的,要個打雜的,店裏有地方睡覺,但不管飯,晚上要警醒點,時不時起來看看監控什麼的,有事一鍵報警,工資月結。一個月兩千,外加守夜的補貼一千塊錢。

老闆是個女的,四十多歲的樣子,黃短髮大羊毛卷,黎多寶去時正翹着腿叼着煙修主板。

聽到有人進來,也沒抬眼睛,嘴裏含糊地應了一聲,做焊完了一個點才抬頭,上下打量她。

“這麼小,做過事沒有?”

“做過。”黎多寶伸手給她看,這是幹活的手:“邊讀書邊打過工,我還有之前老闆的電話,你可以打電話問他我幹活怎麼樣。他那邊放假了不開店我才出來找事的。”

老闆娘也沒再多問。

看她身上的制服確實是學生制服,手機上查,學籍網上也有身份認證和寸照,證明她話的真實性:“成績還挺好。”

至少說明不是什麼亂七八糟的人。

不過看到她頭上的傷,有些狐疑:“和人打架?”

“我爸打的。”黎多寶說。眼神不自覺地有些閃避,但看到了玻璃門上自己局促的倒影——她太羞愧,不敢看別人的眼睛,害怕在裏面看到更令她自慚形穢的東西。

但她也知道,明明自己沒有做錯任何事。

沒有做錯事的人,為什麼抬不起頭?

她莫明對自己這畏畏縮縮的模樣感到厭煩。

於是努力站直一些,端正了肩膀,正視面前的人。

“打算干多久?”

“我想賺路費去帝星上學。姐姐幫幫忙。我很勤快能吃苦。”

老闆娘聞言有些意外,嘀咕了一句:“就干一個月啊?”但上下打量她,不知道在想什麼,最後還是點點頭:“行吧,你帶證件複印件過來,我給你寫個零時雇傭合同就成了,但先說好了,試用七天,做事不行我可不要你。”

黎多寶鬆了口氣,這邊說好之後,立刻往學校去。

證件在書包里的,能不能找着先試試,要是找不到,之後把學籍網頁打印出來也可以。

等她到時,學校門口的人群已經散了,她找了一圈,找到了自己的書包,被人放在學校門衛處。

拉鏈壞了書包口大開着,裏面有幾本書上,有鞋印和可疑的污漬,還有一隻沒了筆帽的筆,學生證到是還在,夾着九個月工資的練習冊已經不見了。

但錢沒有丟失,被夾在綜合試題里,

她數了數,怔了怔。

門衛問:“怎麼了?少錢了?”不過也不在意:“剛才那錢灑了一地,我都看到有好幾個人撿錢呢。少了也正常。”

但錢沒少,是多了。

原本只有二千五的,現在還有三千。

並且奶茶店來來去去過手的錢很少有新的。老闆發的工資都是舊錢。

但現在錢是新的,摸上去十分硬挺,像是剛才取現出來。

她拿起來聞了聞,轉回去問門衛:“是什麼人幫我撿了書包啊叔叔?”

門衛說是個男的。沒有更多的描述,強調:“我也沒仔細看。”

黎多寶拿出手機,翻出周莉莉的號碼。

捏着錢站在路邊,看着手機許久,電話最終還是打了過去。

響了一聲,二聲,三聲……

電話沒有人接,就在她打算掛了的時候,終於被接了起來。

周莉莉那邊聽上去有些吵:“家裏有事,我趕今天的穿梭機回帝星,現在已經在路上了。”她家大本營在帝星,這邊是老家而已。她不知道為什麼被發配回來的。

黎多寶說:“我拿到錢了。三千。”

電話那頭的周莉莉扭頭看着車窗外地平線上的兩輪斜陽。

相比幾個小時之前,她現在情緒更加低落一些,但打起精神,假作不知道:“什麼三千?”

“我九個月工資只有二千三。包里也只有二千五,還是舊錢,可這錢是新的,上面還有你的香水味。”黎多寶的聲音傳來:“我聞到了。”

周莉莉沉默了一下,沒有再否認,只是突然叫了一聲:“喂。黎多寶。”

“什麼?”每到傍晚時天空中會有磁干擾,通話中陣陣雜音,但黎多寶的聲音非常清晰。

周莉莉看着那兩輪夕陽,問:“軍一大是你真正想做的事,還是不得不做的選擇?”她聲音很甜美,但此時十分平靜,甚至有些茫然:“人迫於現實而得去做一些事,不是非常可憐嗎?”這是她第一次向黎多寶問出這麼尖銳的問題。

黎多寶看着眼前的車流,想了想才回答:“軍一大雖然是不得不做的選擇,但是我會努力去做。也不覺得自己可憐。”

對自己有什麼志向,她根本無從說起。

除了籠統地,想要好的生活之外,也從來沒有真正地考慮過自己想要什麼樣的未來、喜歡什麼、想做什麼、成為什麼樣的人。

每當思考這樣的問題,她腦袋裏就空蕩蕩的。

“真奇怪。有些人從小就有很大的志向,但是我沒有。”黎多寶踢了踢路面的石子:“我只知道,自己不想成為什麼樣的人。”她不想成為黎媽那樣的人。

不想成為一個依靠別人苟延殘喘的人。因為依靠就意味着放棄了離開的可能,賦予對方隨心所欲傷害自己權利。

所以她決定不去依靠任何人。

黎多寶的聲音顯得非常平靜:“可我想,既然對於‘成為什麼樣的人’這件事沒有任何想法,那就先盡一切努力做好眼前的事吧。”

她笑了笑,說:“你看,我讀書好,當然不是因為我多麼愛讀書,或者心懷大志才懸樑刺股,只是因為有機會讀,而且讀書是我現在最好的選擇,那就好好讀。想去軍一大也是一樣的。”

不是因為她有成為英雄的想像,或者有一腔要報國的熱血、想成為颯爽的女軍人。

只是因為,學校福利好,與其它未來相比較,成為一個軍人,更可能在相對更‘公平’、更‘不用依附於人’的環境下,達成‘過上更好生活’目標的可能。

“就當是練習。”黎多寶說:“等有一天發現了自己想做的事、想過的生活,去努力的時候,因為已經有過為了什麼而傾盡一切去努力的經驗,能更得心應手也說不定。”少女說著,對着車流笑起來:“怎麼說起來,反而覺賺到了?”

周莉莉也忍不住‘哧’地一聲笑起來。之前的鬱結彷彿也消散了不少,她看着落日深深呼吸:“黎多寶。我們帝星見。三千要帶來還給我。”

“帝星見。保證一分也不會少。”

然後掛斷了電話。

黎多寶在路邊站了一會兒,把錢收起來放在貼身的口袋裏。

抬頭深呼吸時,寒冷的空氣湧進鼻腔,又充斥肺腑,但她覺得胸口是暖的。

找了一家店搞了複印之後,她看看時間還足夠,沒有立刻去店裏,轉頭搭了222路公車往家的方向去。到小區前站牌的時候,已經晚上六點多了,這個時間黎媽應該去了菜市場收不新鮮的菜葉子,那個男人則是和他的‘兄弟’們又在外吃飯喝酒。至於姐姐,多半都在加班。

不過她還是十分謹慎,到家門口先是側耳聽了一會兒,確定沒有人聲之後,才打開房門。

屋裏的茶几框還在,玻璃已經清掃乾淨,房門在身後關,就好像把這屋子和整個世界分割開來,外面的一切都變得很遙遠。

這熟悉的氣息,令她感到不適,轉身走到自己和姐姐的小房間,拿了一個不常用的背包,翻出兩件厚外套一件襯衣一件毛衣和一條較厚的牛仔褲子,還有衛生間她的牙刷牙膏和漱口杯。

在離開時,站在走廊猶豫了一下,走進了黎媽和那個男人的房間。

裏面一股濃郁的煙臭,比姐妹兩個住的要更寬敞。窗帘拉着,從縫隙照進來的陽光像一把光刃。

黎多寶在柜子裏翻了半天,找到了一個鐵皮餅乾盒,塞到背包然後才離開。

這是外婆過世時留給她的東西。

在外婆沒有過世時,她也有一段比較溫馨的時光。但隨後老人的病逝,一切都過去了。

她把鑰匙留在桌上,帶上大門。

有一瞬間矯情地想要寫點什麼留給家裏人,但隨後又覺得,無話可說。

寫什麼呢?抱歉?

還是埋怨?

離開小區時,黎多寶很擔心會與回來的黎媽或者姐姐迎頭碰上,但好在沒有。之後她沒在小區門口的站牌等車,而是繞了一大圈,穿過三個街區到另外的站牌。

趕到店裏時老闆娘仍然坐在櫃枱後面,拿着她的焊筆。

客人是個年輕人,手臂上的紋身,見到她吹了聲口哨,老闆娘罵了一句:“干你娘咧?”

他便訕訕地打住了。

黎多寶臉有些發紅,保持鎮定走過去將複印件拿出來交給老闆娘。

老闆娘取掉護目鏡,拿過來看了看,便放到櫃枱后的抽屜里,抬抬下巴示意她:“你去後面看看。被子褥子都有,被套我剛才拿了乾淨的出來。一會兒我給你寫雇傭合同。”

年輕人打趣:“哎呀,好正規的。還要寫雇傭合同。”扭頭一直看黎多寶。

“不寫我怎麼報稅?”老闆娘帶上護目鏡,拿着冒煙的焊筆。催促黎多寶:“去吧。愣在那兒幹什麼?”

黎多寶穿過高高的貨架間隙,打量貨架上她從來沒見過的各色零件。

她睡的地方就在貨庫角落裏,小小的一個床,四周用帘子拉上可以起到隔斷的作用,旁邊有個小桌上有枱燈,抽屜里放着些雜物,小桌對面的牆上掛了四五個顯示屏,從上面可以看到店鋪正門、後門還有店鋪內各個角度的視角。小桌上還有一個幾寸大小的電視機。

把背包放下,黎多寶拿起被子聞了聞,有些潮濕但是沒什麼異味,套好被子之後,把背包里的衣服都拿出來,搭在掛帘子的鐵絲上。

手劃過餅乾盒,停了一下,將它拿出來。

這盒子已經很多年了。好多地方都生了銹斑。

‘X心月餅’幾個字還是非常顯眼。

打開來,裏面只有些照片,零碎,並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

最上面一張,是外婆的照片。她坐在客廳的搖椅上,手上里着一本書,眼鏡掛在胸前,身邊牆角放着半人高的花瓶,裏面插着沒有花的枯枝。與白牆為襯,顯得意境有些幽遠。

她背後是客廳的大落地玻璃門,陽台上日光正好。

一隻三花貓四仰八叉地躺在那兒曬太陽。

它叫鈴鐺。

長得肥肥胖胖的。

她小的時候很多時光都是和這隻貓玩鬧,有時候她趴在沙發上看書,鈴鐺也會走過來,一本正經地蹲坐她身邊,伸頭看她在看什麼。

那時候她還很愛和D說話,明明相互什麼也聽不懂。

有一次還被外婆發現了,但外婆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別人,反而和她拉勾,說這是兩個人的小秘密。並且叮囑她不能讓別人知道。

沒有把她當成瘋孩子。

想起D,她閉上眼睛側耳聽了一會兒。

對方那邊的聲音就漸漸地從輕不可聞,慢慢變大了起來。

但對方應該在睡覺吧,沒有什麼響動。

她轉移注意力繼續看盒裏的東西,那邊的聲音自然而然地就漸漸變小了。

盒子裏除了照片,和一些她小時候畫的畫之外,也就再沒有別的什麼。

外婆留這個給她,應該也就是個念想吧。

外婆過世的時候,神智已經不太清醒,常常會說胡話。

但對於外婆的死,黎媽其實並不那麼傷感。

黎多寶聽黎媽說過,老太太是山裡人出生,黎家人祖祖輩輩都是種田的,家裏窮得要死,全家人穿一條褲子都是有的。老太太小時候也沒有讀過書,識字是後來四十多歲了才學的。

當年老太太像所有山裏的年輕人一樣,十幾歲就跑出來在外面打工,先是在本城呆了一段時間,後來去帝星做事。

二十多歲的時候,阿祖公一直催她回來結婚,她不肯,但按月寄錢,使得家裏寬裕了不少,讓黎家一越成為村裡最有錢的人家。

阿祖公就也不催了。

後來老太太四十多歲回到了老家時,是帶着黎媽回來的。

據說是在外面結了婚,但是男方病逝了。

老太太用積蓄在本城買了房,還把一家人都接到城裏來生活。

進城來的第一年,祖阿公就過身了。剩下老太太和黎媽兩個人相依為命。

再後來黎媽十幾歲的時候不肯讀書,鬧着要為愛生為愛死,跟人跑了。

結果男的不只有外遇生了孩子,還因搶劫入獄坐牢去了,黎媽在他進去一個月就再嫁了一個工廠仔,次年還生了個孩子,就是黎多寶。

但工廠仔不認,說黎多寶肯定是黎媽和前面那個男人生的,不是自己的種,兩個人常常大吵,最後孩子還沒滿月,工廠仔就丟下母女兩個跑了。

黎媽帶着黎多寶回老太太那呆了幾年,黎多寶上戶口時跟着老太太姓了黎。

幾年後,黎媽又遇到了搶劫入獄的那個男人。當時那個男人已經坐完牢出來幾年了,已孩子的母親了結婚。

但兩個人王八看綠豆,對了眼,逢那男人老婆死了,於是他帶着女兒和黎媽並黎多寶組成了新的家庭。一直到現在。

黎多寶看着老太太的單人照。

雖然那時候年紀已經大了,但她眼睛明亮,顯得人很精神,打扮也整潔得落,花白的短髮梳得整整齊齊,用銀色的素髮圈箍着。如果年輕個幾十歲時,應該是個美人。

黎多寶更像外婆,而不是像黎媽。

黎媽的長相,應該是更像阿祖公。

黎多寶把盒子收起來之後,便去前面看看老闆娘有什麼要幫忙的。

她過去時,那個年輕人還在。老闆娘抬頭看到黎多寶出來,一聽她是想幫忙,還推脫了一句,說:“明天才開始算錢呢。你今天幹活我也不給錢呀。”

但見她不是客套,便有點高興:“行!確實是個勤快人啊。”叫她幫自己把堆在角落的那一堆貨搬到後面的庫房去。

東西不算太沉。

黎多寶一鼓氣勉強能搬得動。要是別人,多少要抱怨幾句,她沒有。

老闆娘回頭看了她好幾眼。

紋身男在那喊:“哎呀妹妹,行啊妹妹。”

不過快乾完的時候,黎多寶看到貨架上有通譯器到是想起來。自己一直以來都有一個疑問。

搬完了貨,向老闆娘請教:“如果我和別人通話,別人用的語言是我完全聽不懂的語言,這種語言也無法使用釋通譯器翻譯過來,是為什麼呢?”

老闆娘不解:“你用的是哪個版本?”黎多寶把耳朵上掛的通譯器取下來給她看。

這東西是在人類擴大棲息範圍之後開始普及的。因為各個地區之間的語言雜生太多分枝,整個帝國星球之間來住,主要使用的語言起碼有六十四種之多。而由於星球太多,通用語的普及並沒有成功,最後為了解決交流問,全面普及了通譯器。

它除了通用語不能翻譯之外,所有常用語言都可以實時翻譯為使用者的母語。

黎多寶入學的時候,因為學校有外星球來的老師,老太太就給她買了一個,一直用到現在。除了時不時更新數據庫之外,運轉還算正常。

可唯一的一個問題是,它無法翻譯D那邊的語言。

一開始黎多寶認為是音源在她腦內的關係,但她學了一句,念出來通譯器也並無反應,只是提示:“無此語種數據,請及時更新數據庫”。

後來她也向學校老師,還有一些通訊器材店裏問過。都不能翻譯。

今天也算碰碰運氣。

老闆娘看了一下編碼,又把她的通譯器連在自己的測試儀上看了看說:“你這個有五十一種,已經算是很全面了。但也不排除你聽到的是更小語種的可能,畢竟幾千種呢,運氣不好,一輩子也搞不清楚對方講的什麼。”

說著沖她眨眨眼睛:“但你好運氣,遇到我了。你是個大氣孩子,不斤斤計較,做事也實在。那我也幫你個小忙。”

說著轉身,從後面的柜子裏拿出一個體型14X14厘米左右的機器,叼着煙得意地拍一拍:“全帝國,不超過一千個的,全語種通譯機。”

紋身男咂舌:“哪搞來的?”

“飛船上的東西。舊貨市場弄來的。”老闆娘打開來,插上電,調試了一下,隨後示意黎多寶:“來。只要是帝國內的語言,今天要是翻譯不出來,這東西我白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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