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
黎多寶在曠野上穿行。
她很小,短短的手腳,穿着粉色的小裙子。
媽媽不知道在哪裏,只有她一個人。
腳上的小皮鞋已經跑掉了,每一腳下去踩在尖銳的碎石上都痛苦不堪,但她沒有停下來。
天上是滿月,但被雲層遮擋,以至於光線黯淡。
夜色中的一切看上去都分外可疑。似乎是有什麼怪物,蟄伏在夜色下的樹蔭石影之中,隨時會跳出來撲到她臉上。
是誰的腳步聲,從她身後不知名的某處傳來。
來抓她的?
一點一點地靠攏。
近了,又近了。
最後就彷彿貼在她的腦後站定,不論她怎麼加快步伐都如影隨行。
她想回頭,但卻始終沒有勇氣。
只是發瘋了一樣地在夜色下狂奔着。
當眼前終於沒有去路時,她猛地站定。腳下被踢出去的石子,墜落下懸崖。
狂風吹在她臉上,身上,像要把她整個人都吹走似的。海岸線上巨浪拍打着石壁,飛濺起來的水花打濕了她短髮。
身後,有什麼東西的呼吸,逆風拂過她的發梢,微弱的溫度滑過了她冰冷的皮膚,令得她全身汗毛倒豎。
回頭!她無聲地命令自己。
可小小的身軀卻在發抖,畏縮地僵站在原地。
回頭啊!她咆哮着。
“可是,可是,那那一定是可怕的怪物呀,會把我吃掉的。”她的聲音聽上去那麼細弱。
她看到了自己臉上的怯懦。可不回頭,也一定會被吃掉的。
被糊裏糊塗地被吃掉。
“回頭!殺了它!”這次她叫出了聲,猛地從床上坐起來。
房間裏靜悄悄的,書桌上燈還亮着,燈下是攤開的書本與試卷。
被她尖叫吵醒的姐姐翻身罵她:“你要死啊?!”隨着動作,架子床吱吱作響,掛在床頭的工作服掉下來,落在地上。
黎多寶讀九年級,而姐姐與她異母同父,大她七八歲,已經在工作了。
黎多寶把衣服撿起來替姐姐掛好,扭頭看到有光從門縫露進來——客廳的燈還亮着。
正要出去勸媽媽早點睡,別再等門了,就聽到樓梯間踢踢踏踏的腳步聲,伴隨着含糊不清的大聲喧嘩。不一會兒門被打開了,媽媽細碎的聲音從門縫裏是飄過來。
“怎麼又喝這麼多?”
……
“來坐下,這是哪裏弄傷的?我去拿葯……”
話到這裏噶然而止,隨後是震天的巨響。
黎多寶衝出去,媽媽臉上一臉的血,壓碎了玻璃茶几,捂着臉倒在地上。
那個男人喝得醉醺醺,邊罵罵咧咧,邊踢打倒在地上的人:“我在外面工作,多辛苦?管東管西,我喝一點酒怎麼了?值得你來擺臉色給我看?我不工作,你吃什麼喝什麼?”
一腳腳狠狠地踢在腰上、腹部,一聲聲地悶響,像是重重地落在她心臟上。
在女人痛苦的□□身中,他表情憤恨帶着怨怒:“叫啊,裝可憐不是最會了嗎?再叫鄰居來看熱鬧。叫別人來罵我,替你出氣,自己在這裏裝柔弱裝好人!你不是最會的嗎?臭□□。”最後一腳踢在頭上。
黎媽護着自己的手一下就鬆開了,有那麼幾秒鐘眼睛不太聚神,神色也有些恍惚。
黎多寶衝上去把還要重腳踢向腦袋的醉醺醺男人拉住:“別打了,你要打死她啊?”
“你也來管我?”男人怒極,反手就給了她一耳光,將她打倒在地,揪住她的頭髮扯起來:“她教你這麼對你爸爸的?老子給你吃給你喝,給你學上,你他媽的對老子大呼小叫?”
那一耳光下來,黎多寶整個人腦袋都是懵的,頭皮火辣辣的痛,奮力抓住他的手腕,想從他手中掙脫站起來。
黎媽媽已經醒過了神,這時候也沖了上來,跪着抱住男人的腿:“別打了,求求你別打了,我錯了我們錯了。你別打了。她明天還有考試呢。你別打傷她。”
不說還好,一說男人更惱恨,扯住黎多寶的頭髮叫她抬頭看自己,大着舌頭問她:“就是讀書讀多了,才會有這眼神,你再用這種眼神看我,我就給你把眼睛珠子摳出來。”
男人說著真的伸出手指,按在她的眼睛上。
突如其來的痛感,令得黎多寶拚命地掙紮起來。奮力地叫喊,伸手用盡一切力氣撕打。
但不論她如何用力,男人就像一尊神祗,不可動搖,他那雙充血的眼睛,臉上的瘋狂都不再像是人類。他狠狠地把她提起來,猛地向牆上撞去。
她最後看到的是媽媽衝過來與發瘋的男人打成一團的樣子。
許久,她醒過來,家裏已經安靜下來了。
她躺在沙發上,額頭上的傷口有藥味。
客廳一片狼藉,到處都是玻璃和血,他死了嗎?媽媽是不是殺了他?
黎多寶坐起來時一陣陣地眩暈,但還是堅持扶着牆向主卧走去,一步,二步,一點點地靠近,她心中有無數個念頭。
也許他死了。
她並不害怕,反而覺得如釋重負。
他終於死了。
但她走到門邊,就看到那個男人在酣睡着,黎媽媽拿了水盆,正在用熱水幫他擦拭身體。
黎媽媽臉上還有沒有擦乾淨的血跡,卻一絲不苟地想洗清男人手上的污漬。
聽到腳步聲回頭看到她,立刻就移開了視線。
黎多寶一步步挪回客廳,怔怔地站在那裏。
不多一會兒,黎媽媽也走出來,小聲說:“你去睡吧,明天還要考試。這裏我明天早上再收拾。不然吵醒你爸爸。”
就這樣?
她看着面前的婦人。
黎媽媽四十多歲的年紀,頭髮已經大半花白了,因為身體不好生活困苦,看上去比同齡人瘦弱蒼老很多,不知道的人會以為她與黎爸是母子,而不是夫妻。
“去吧。”黎媽催促她。
黎多寶望着眼前的人,覺得這世界不太真實。
“媽媽我們走吧。”她聲音在不自覺地顫抖:“我們離開這裏。”
每天回到家,邁過大門走進來時,她都在想,也許明天自己就會面目全非地被人從這個大門抬出去。他心情好時可能用拳頭,心情不好時可能用菜刀,那時候場面一定很難看。
警察會封鎖這裏,鄰居們唾沫橫飛地向來看熱鬧的人描述,這一家人的‘事迹’。
即使是那些言語是出於同情,帶着憐憫,也令她覺得羞恥。
羞恥於這個人是自己的爸爸,羞恥於自己是這個受害者。
這種日子為什麼還要過下去呢?
“走了我們怎麼生活?”黎媽媽反問她:“之後住在哪裏?你學費從哪裏來?”
“會有辦法。”
“什麼辦法?”黎媽媽一臉頹敗:“錢不會從天上掉下來。我身體也不好,找不到工作。”
“那就把他趕出去。”
“趕出去?誰打得過他?我們關上門他是進不來,難道我們永遠躲在屋子裏不出門?他不會放過我們的。”
黎多寶看着媽媽,不懂明明是在日光之下,也並非生活在深淵地獄之中,怎麼會沒有辦法,怎麼可能沒有呢?
她甚至有些聲嘶力竭:“你就和他離婚呀,你們結婚幾十年,你一直照顧奶奶爺爺到他們過世,他把你打得全身都是病,他應該給你贍養費,負擔你後半輩子的生活開銷。”
“好了。”黎媽媽似乎是要哭,但是她把臉緊緊地繃住,不肯掉眼淚:“你讀過書的,你應該懂得。法律不是這樣的。就算是判下來有贍養費,他會給嗎?他不肯給我們又能有什麼辦法?法院不是我們家開的,人家哪會月月為了那點錢去找他麻煩。再說惹得他發瘋了,也不會放過我們。”
說著推了黎多寶一把:“去睡吧。一會兒再吵醒他怎麼辦。有什麼我們以後再說。”說著話鼻子又開始流血了,她怕嗆血,連忙低下頭,血珠一串串落在她衣服上,很快就浸濕了一大片,像開放的花朵。
以後,有多少個以後?
一天拖着一天,永遠都是‘明天再說’‘以後再說’。
明天和以後永遠都不會來。
黎多寶感到憤怒,就算幫媽媽洗去血跡上了葯,回到房間仍然感到憤怒。
甚至覺得什麼‘等你畢業了有了工作,我就和他離婚’也只是託詞。
媽媽是不會離婚的。
姐姐工作了這麼久,不也沒有離開家嗎?
姐姐以前也說過,有工作了就離開這樣的話。
但彷彿大家都受到了詛咒。誰也別想離開。
以前媽媽年輕、身體好的時候,說:“孩子不能沒有父親。”所以沒有離開。結果她有了一個時不時就把她暴打一頓的父親。
後來媽媽被打垮了,說:“身體這樣在外面也沒法生活”所以沒有離開。
就算等將來,她有了工作,也一定會像姐姐一樣,有一個不能離開的理由,在那裏等着她。
綁着她。
沒有出路。
一生永遠也不會有。
只能生活在陰影之下,除非有一天,那個男人打不動了。
可真的像媽媽說的完全沒有別的出路嗎?
從來都沒有試過的人,憑什麼這麼說?
黎多寶覺得,她的媽媽就像是站在蘆葦盪中的疲憊旅人,向四周望去,只看到比人還高的野草,看不見前路。於是不敢離開惡待自己的同路人,更不敢孤自一個,去原野里去尋找別的出路。
她怕那裏面可能會有泥沼與有野獸。
於是說服自己,每天以身伺虎是最好的選擇。
各種各樣的地理由,將家裏的所有人‘團結’在這個暴徒的周圍,讓每個人都不能離開,不得解脫。
一生就這樣生活在地獄之中。
他有力時是噬她們血肉的怪物,無力時是她們背上的重負,一生都受她們供奉。
黎多寶站在床鋪前,看着這個狹小憋悶、除了架子床和小書桌再也放不下別的東西的小房間。
在這房間她住了很多年。
牆面斑駁,地磚也佈滿了擦不幹凈的污垢,行李、雜物堆砌在天花板下的水泥隔層上,暗處嚙齒動物發出可疑的聲響。
這裏對於她來說,能夠稱之為家嗎?
家,明明是人人都應該有的東西,為什麼偏偏自己沒有?
她不懂。
“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或者曾經做錯過什麼。
她靜靜站在黑暗之中,輕聲地詢問。
上鋪的姐姐沒有動靜,也許是睡著了。
她不想哭,可卻還是忍不住低聲抽泣起來。
然後,她聽到拖鞋走在地板上的聲音。
一下、一下,走路的人聽上去十分平靜,好像世上並沒有什麼事值得着急。
‘吱呀’一聲,沉重的蓋子被打開,在清脆的一二聲試音之後,能撫慰人心的鋼琴聲,驟然響了起來。
那琴聲,像一縷清泉,落進她的心,衝散她心中那些晦暗的、令她無法呼吸的濃霧。
這就是對她的回答。
她靜靜站在狹窄的房間內,鼻端是潮濕生霉的味道,空氣濃稠,長年無法通風淤積的人味令人作嘔。
可如一場噩夢一樣的偶發事件所帶來的心跳加速,在琴聲中慢慢消失,呼吸也漸漸平穩下來。
從很小的時候,她就能聽到別處的聲音。
那是一個與她一般年紀的男孩,她私自稱對方為D。
他鋼琴彈得很好。
第一次他的聲音出現時,講話還帶着稚氣。她也還很小。
後來兩個人都長大了,她的聲音變得越來越細,而對方奶里奶氣的聲音也漸漸往更醇厚的方向發展。
兩個人除了可以聽到對方說話,還聽到對方的‘生活’——走路、吃飯、汽笛、風、一切。
不過除了一開始試圖與對方說話之外,之後兩人再沒有過嘗試。
因為雙方使用的語言沒有半點相似之處,無從溝通。何況自言自語總會令人側目,引來麻煩。
於是兩個人雖然漸漸習慣了對方的存在,也習慣了不再與對方說話。
不久之後一曲終了。
黎多寶又聽到了對方踢踢踏踏地回到床上的聲音。
那肯定是很軟的床,躺下時發出陷落在羽毛中的舒心聲響,就彷彿睡在床上的人,會馬上沉到一個美夢之中去。
她從來沒有睡過軟墊床。
能睡那樣的床,一定非常的幸福。
不害怕突然被人揪起來拳打腳踢,也不怕有什麼不好的事突然發生。
“我不想再過這樣的生活了。姐姐。”她突然輕聲說道。
房間裏沒有人回答她,姐姐還在睡着,也許真的睡著了,也許只是不想參與任何事,用這種方式將自己和家庭隔離開來。
反正她也沒有期待會得回應,她在黑暗之中站了一會兒,穿上衣服,將掛在門背後的校服套在最上面,把書本和試卷都塞到書包里,抱上藏在床底的的儲錢罐。
走出門時,上鋪的人坐了起來,扭頭向她看去。
兩姐妹視線交加,許久,她以為姐姐會說什麼,又或者,會把爸媽都鬧醒來阻止她。
但黑暗中的人只是面朝著她的方向,無聲坐了一會兒,又慢騰騰地躺了回去。
她鬆了口氣,又似乎是感到失落。垂眸,掩上門,穿過客廳,輕輕打開大門。
門鎖發出輕脆的聲音。在寂靜的黑夜中分外刺耳。
她以為主卧有人聞聲走了出來。
因為她覺得自己似乎聽到了媽媽的腳步聲,那是一種生怕吵醒什麼惡魔的腳步聲,透着小心翼翼的謹慎與膽怯,當媽媽走路時,簡直像是個幽靈在走路。
但也許是聽錯了,她太過緊張,在她眼中,連走廊里的黑影看上去都像是有人站在了那裏,正向這邊看過來。
“我走了。”她對那片黑暗說。黑暗沒有回答她。
隨後,她最後看了一眼月光下被砸得稀巴爛的客廳,掩上了門。
‘咔噠’輕脆的一聲。
一切都被關在了門背後。
她順着明亮的走廊向前走,恍惚覺得自己正走進那片看不見的蘆葦盪。
可心情雖然異樣地沉重、忐忑卻又異樣的激奮。
走到拐角時,她有些遲疑地停了下來。
感應燈無聲地滅了。
前面的黑暗中,可能有野獸,也可能有沼澤。
但她回頭,來路上也是黑的。
這時候,少年大提琴一樣的聲音,在她耳邊響了起來。
他有時候夜裏,會哼唱曲調簡單的歌謠。她不知道歌詞是唱什麼,曲子聽上去有一些感傷,但又充滿了希望。
她和着調子,邁步順着樓梯向外去。
沒有再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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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長X相互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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