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門山下
九一八事變前夕,長白山腳下天門山一線天山口,呼嘯的山風在拓拔嘯天的耳邊吹過。巨大的橘紅色落日,染紅了他眼中的靜寂山林。一頭孤傲的白狼昂着頭顱靜靜矗立在落日中,與他互相對視,一如久別重逢的戰友。一隻扇動翅膀五彩斑斕的山雞騰空飛起,隨之而來的是一大群麋鹿在林間飛馳,風聲如嘯,在拓拔嘯天耳邊吟唱着長白山的色彩和神秘。
一輛裝飾豪華的馬車在林間山路間穿行,車上,瘦小的拓拔靈兒和哥哥拓拔嘯天透過馬車車窗好奇的向四處觀望。
一大群麋鹿沿着山間的河流向前奔馳,蹄聲如疾,後邊的狼群在那頭白狼的帶領下很快追上一群躊躇滿志卻飛不高跑不快的山雞,又以如風的速度把山雞丟得老遠,狼群的目標是那一群驚慌失措的麋鹿。
槍聲響起,一下,然後是連續數下,動物們亂了。麋鹿和狼群,亂蹄濺起泥水,被拋得老高,有幼小的動物被踩倒,它們的母親拚命逆着狂奔的同伴,試圖返回它們身邊,但沒成功,它們被撞得東倒西歪。草叢中驚飛起來的山雞,亂翅扇起草屑,被山風帶到車邊、拓拔兄妹的身下。
槍聲對拓拔兄妹的情緒一點都不影響,顯然他們對槍聲已經司空見慣,槍聲反而使他們更興奮了,目光隨着動物奔逃的方向追逐。
駕車的馬兒挨了槍,奔馬怪異地嘶鳴着,一頭栽倒。槍聲還在繼續,一下又一下。隨着槍聲,動物凌亂得更厲害,開始四下散落。
拓拔嘯天這時才意識到,身邊發生的並非自己想像的獵人圍獵,前面黑衣人的目標並非凌亂驚慌的動物,而是他們。
伴隨着莫辛納甘狙擊槍噴出的火焰,一個沙啞的聲音在身邊響起。“恩叔,帶美月和天兒靈兒進林子,我來斷後。”說完,從懷裏掏出一個錦盒放在美月手裏。“這份文件至關重要,對面的人很可能是為這些文件來的,千萬保管好,一定不要落在敵人手裏。”
拓拔嘯天的母親田原美月把盒子放在懷裏,關切的望着丈夫拓拔弘。“對方來者不善,你要小心。”
拓拔弘剛毅的嘴角帶着冷笑。“幾個蟊賊,放心吧,此處距離卧龍寨不足二十里,你們先走,我隨後就到。”
對丈夫的身手,美月還是有十足自信的。丈夫在東北軍軍官搖籃講武堂被選送日本陸軍士官學校,又以優異的成績在陸軍士官學校畢業。回國后先後參加了中原大戰,中東鐵路戰爭,在戰鬥中戰功顯赫,成為東北軍旅長中最年輕的將領之一。
也就是在日本陸軍士官學校,拓拔弘認識了老師田原太郎的女兒田原美月,兩人一見鍾情,拓拔弘士官學校畢業后,田原美月不顧父親的堅決反對,偷偷隨拓拔弘來到中國,兩人成親幾年後,田原太郎也被派到中國東北關東軍總部,田原太郎在次見到女兒田原美月時,美月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
槍聲依然激烈的響着,逃進深山的拓拔嘯天回頭望向父親的方向。山裡長大的拓拔弘如猿猴般敏捷,藉助路邊的樹木做掩護沉着、冷靜的還擊,莫辛納甘狙擊槍不停的噴出火焰,對方不時有人落馬。
拓拔弘顯然是輕敵了,對方並不是幾個土匪那麼簡單,其中大部分是訓練有素的職業軍人。黑衣人已兵分兩路,一路向拓拔弘實施包圍,一路策馬向美月和恩叔追去。
槍聲、嘈雜的喊叫聲都不能影響拓拔嘯天回頭看的興緻,山民的血性與大和民族的結合,讓他血液里有種嗜血的衝動,血腥的場面,反而更能刺激他好奇的神經。
拓拔弘在山林間敏捷的穿行,他要阻止追擊一雙兒女和妻子的追兵。跑動中莫辛納甘狙擊槍依然不停的開火,並且不失準頭,槍聲響過,一名魁梧的漢子應聲落馬。
“二哥!”周圍的數匹馬向漢子落馬的位置疾奔,嘴裏並不停的喊着哥哥的名字。
鮮血染紅地下的青草,被稱為二哥的人眉心中彈,已經回力無天。
眾人驚愕相顧間,又一人從馬背跌落。對方槍法如神,這是他們沒料到的。所有人相互對視一眼后,帶着刻骨的仇恨,齊齊一聲喊,一起策馬追向拓拔弘。
成功把妻兒的追兵吸引,拓拔弘邊打邊向卧龍寨的反方向撤退。
三十六山五十八寨方圓幾百里,中心就是卧龍寨。說是中心,其實這裏位置並不居中,而是在三十六山五十八寨的最東——長白山深山的最深處。
寨子建在卧龍潭邊的河谷地,旁邊就是流淌了千百年的卧龍河。出寨子往西,一步就跨進了延綿數百里的長白山山脈,三十六山五十八寨便如一把扇子,自卧龍寨向西鋪將開去,星星點點散在長白山山中。
串起三十六山五十八寨匯攏卧龍寨的,便是那條卧龍寨邊的卧龍河,這河本是山間涓流溪水匯成,西流而下,便成了松花江的上游。山裡人家夏天的半邊營生,如桔梗、三七、人蔘等藥草,和松子、野獸皮張、山民自製的粗布等各色特產,均要運到卧龍寨,再由外地來的下江客花了噹噹響的銀洋,或是花花綠綠的票子買下來,裝進船里,順卧龍河西下到松花江,販到天邊不曉得多遠地方的人去賣去用。而五十八寨的山民,也便有了菜碗裏的鹽巴、點燈的洋火、洋油、敲不爛的洋鐵碗和漢陽造的槍彈。
到了冬天,身體不夠強壯的山民便去打獵,強壯的漢子便去拓拔家的伐木場或金礦,采了木頭,春天卧龍河開了,一排排的木排便順河而下,為山民換回花花綠綠的鈔票或銀元。
卧龍寨之所以能成為五十八寨的中心,絕不僅僅因為它撐着山裡山民的半邊飯碗。更重要的原因,是因為老太爺拓拔傲林的家,就在卧龍寨。
而卧龍寨的中心,就是高牆聳立的拓拔家大院。此時的大院客廳里,拓拔弘的父親——拓拔家族第十二代老太爺拓拔傲林正焦急的在客廳里踱着碎步,拓拔弘的三弟拓拔昆在身邊垂手肅立。
“這個時間弘兒該到家了,路上出事了?”拓拔傲林不無擔心的問。
拓拔昆小心翼翼的回答。“父親放心,我已經派劉鐵漢帶人去接應,大哥軍旅出身,而且身經百戰,土匪見到也要繞行。”
拓拔傲林微笑點頭,手捻着鬍鬚座在太師椅子上。順手拿起桌上的茶杯小抿一口。拓拔昆的話並非奉承,拓拔弘不但是拓拔家的驕傲,也是五十八寨方圓幾百里的驕傲——拓拔弘是大山裡幾百年來走出的唯一一位將軍。
拓拔傲林微笑的用意並非在此,拓拔弘這次解職歸鄉,最高興的當屬十二老太爺。在槍林彈雨中求生存畢竟是玩命的事,自己已是古稀之年,這份諾大的家業終於有合適的人繼承,自己也可以安享天年了。
十二太爺雖然三個兒子,卻只有拓拔弘最爭氣。大兒子拓拔倫五年前在接管家業的前夜,不慎跌入懸崖摔斷了雙腿,如今癱瘓在床成為廢人。
小兒子拓拔昆雖是二弟之子,不是己出,二弟英年早逝卻也當親生相待。可拓拔昆從小不務正業,成人後多次騷擾鄉民,鄉民頗有怨言。十二老太爺雖然對他屢次怒斥,他卻屢教不改。也正因為不是己出,相對對拓拔昆要寬容些,但把這份家業交給他,十二老太爺實在放心不下,拓拔弘解職歸鄉,遂隨了十二老太爺的心愿。
太師椅上拓拔傲林閉目微笑遐想的同時,身邊的拓拔昆卻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冷笑。
天門山一線天的山風怪異的尖叫着從拓拔嘯天耳邊吹過,卧龍寨已經在望了,隱約的槍聲還在繼續,一下又一下,隨着槍聲,田原美月的心也在緊縮。“恩叔,能從槍聲判斷出拓拔弘所在的方位嗎?”
恩叔仔細聽下槍聲的方向。“好象在漁女崖。”說完,他突然怔了一下,忙催促道:“我們要加快速度通知老爺,讓老爺派人去接應。”
恩叔的話音剛落,大路上響起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恩叔和美月從山樑上望去,二十幾匹快馬在大路疾弛,跑在前邊的,正是拓拔大院護院的炮手——劉鐵漢。
恩叔揚臂高呼,聲音很快被呼嘯的山風淹沒。情急之下美月拔出父親送的勃郎寧手槍連續向天空開了三槍,大路上疾弛的馬隊停了下來,一起望向槍響的方向。
日幕低垂,靜靜的卧龍河上閃爍着無數耀眼的光芒。二十幾匹快馬只是短暫的停頓一下,繼續順着大路疾弛而去。山風裏隱隱傳來炮手斷斷續續的說話聲:“山樑上的好象是恩叔?”
接着是個粗獷的聲音怒喝。“不可能,大少爺和恩叔怎麼會去山樑,我們還是順着大路接應。”
炮手不敢說下去,繼續趕路。馬隊一路絕塵,轉眼消失了蹤影。
望着已經失去蹤影的馬隊,恩叔惱火的甩着手。“劉鐵漢這混小子,明明看到了我,卻不上來接應?”
美月低垂着眉頭,掩飾着內心的驚慌,可臉色已經說明了一切。“天快黑了,也許沒看清。”
恩叔搖頭,繼而又點頭自言自語。“天還沒完全黑下來,怎麼會看不清……”
恩叔還在迷茫時,身邊的拓拔兄妹突然驚叫起來,恩叔順着拓拔嘯天兄妹的異樣目光轉頭,山樑下出現幾個黑衣人的身影。
恩叔迅速抱起靈兒,“快跑,是沖我們來的。”
一行人繼續發足狂奔,恩叔抱着靈兒,美月拉着嘯天在山林中穿行,一路跌跌撞撞。與黑衣人人的距離,卻逐漸在縮短。
美月停了下來。“恩叔,這樣跑不行,我把黑衣人引開,你帶着嘯天和靈兒向小路跑。”
氣喘吁吁的恩叔心中一直有個疑問,為什麼劉鐵漢明明看到自己,卻不來接應,為什麼劉鐵漢剛走,自己就被發現了?情況緊急,也來不及仔細去想。“不行,還是我來引開,這裏我地形熟。”
美月還想爭執,恩叔已經把靈兒遞到美月懷裏。“如果我回不來,幫我好好照顧嘯林。”
美月有些發怔,回過神來時恩叔已經跑出很遠,美月哽咽着對恩叔的背影道:“我會的,一定會的。”
“依恩爺爺!”嘯天掙拖母親的手向依恩追去。他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也不明白為什麼會被人追殺,但他明白,依恩爺爺是對他最好的人,他不能失去依恩爺爺,嘯天拔腿向依恩爺爺追去,卻被美月拉了回來。
靈兒也對拓拔依恩遠去的方向張着臂膀。“依恩爺爺!”
美月忙把靈兒的嘴捂住,壓低了聲音。“不要喊,也不要鬧,爸爸和依恩爺爺都會回來的。”
兄妹倆安靜下來。母親從沒有這樣聲色俱厲的說過話,威嚴中帶着不可抗拒。兄妹倆依依不捨的向依恩爺爺消失的方向望眼,隨着母親向小路跑去。
拓拔弘一路邊打邊撤,為了妻兒的安全,他把黑衣人引到了和妻兒相反的方向。甩開黑衣人一段距離,他才發現,自己已經走上了絕路——漁女崖。
漁女崖下是深不見底的狼牙谷,自己全神貫注還擊同時卻慌不擇路,竟然走上漁女崖,難道自己命該如此?
身為軍人,他早已做好了最壞的準備,只是有些不甘心。拓拔弘冷靜的打光最後一顆子彈,山崖下又多了十幾具屍體。拓拔弘把自己的隨身物品塞入一處崖縫,深情望了眼妻兒和卧龍寨的方向,仰天長嘯:“想我拓拔弘,身經百戰,卻未能馬革裹屍,枉自斷送在這漁女崖下。不公啊!不公!”
身為軍人,馬革裹屍的場景他想過無數次。軍人信守一成不變,拓拔弘是個典型的軍人,所以他更固執,也就是他的固執,最終把自己送上了漁女崖。
拓拔弘轉回頭,怒目盯着崖下的黑衣人。“無論你們誰派來的,但你們想要的東西已經拿不到了,我已經上交給少帥。”
為首的黑衣人嗤笑:“你以為已經上交到少帥?你被解職,背上裏通外國、陰謀造反的罪名,沒你岳丈田原太郎將軍從中斡旋,你能活到現在?愚蠢!”
拓拔弘楞了一下。“你的意思是說:少帥並沒看到那份文件?”
“哈哈!”黑衣人仰天長笑,並沒有正面回答。“不可否認,你是個非常優秀的軍人,但只適合做軍人。還是束手待斃吧!”
拓拔弘隱約明白了,臉上帶着凄涼和茫然。“我一心為國,卻落得個叛國的下場。只可惜,小人弄權,中華民族將迎來一場曠世的災難。”拓拔弘停頓一下,穩定下情緒。“沒錯,我只是個單純的軍人,軍人不會束手待斃的。”說完,縱身跳入漁女崖下。在黑衣人的嗤笑中,拓拔弘的身體安靜而飄逸地飛了出去。
幾個稍有良知的黑衣人一聲驚呼,快步上前時,深不見底的狼牙谷已不見拓拔弘的蹤影。
卧龍寨方向的槍聲越來越密集,漁女崖的槍聲卻停了下來。美月不由自主的停下腳步,大顆的淚珠從臉頰滾落,她已經想到發生了什麼。
美月俯下身,把自己的勃郎寧手槍插在嘯天的腰間,又把錦盒放入靈兒的懷裏。“嘯天,你已經十三歲了,從現在開始,你已經長大了,媽媽把妹妹交給你,去卧龍寨找爺爺。”美月手指着卧龍寨的方向。“從這裏直走,不要走大路,一直穿林子,遇到危險,可以用手槍自衛,你父親不是教過你嗎?”
嘯天點點頭,兄妹兩懵懂的看着母親。“你不和我們一起去找爺爺嗎?”
美月的手在兒女頭上撫過,意味深長的說。“母親去要找爸爸,要不爸爸會很孤單。記住今天所發生的事,記住今天見過的每一張臉,長大后,為依恩爺爺和……”
美月把‘給我們報仇’幾字生生的咽了回去,她不想一雙兒女在仇恨中長大。遠處傳來嘈雜的腳步聲和叫嚷聲,沒時間了,美月拔出嘯天腰間的手槍向天空放一槍后重新插回嘯天腰間。“把自己藏好,記住媽媽說的話。”說完,美月猛然轉身向漁女崖方向奔去。
兄妹兩在草叢裏淚眼摩挲的看着媽媽遠去的背影。黑衣人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夕陽下,嘯天在草叢中抬起頭,一名臉上一大條傷疤的漢子永久的嵌入拓拔嘯天的記憶。
槍聲、嘈雜聲趨於平靜,拓拔嘯天拉着妹妹靈兒向卧龍寨的方向疾奔。兄妹倆邊跑邊喊:爸爸、媽媽、你們在哪?你們在哪?“
最後一抹日頭落入地平線下,兄妹倆還在山林里奔走着,他們還在喊:“爸爸、媽媽、你們在哪兒?你們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