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感君一回顧,思君朝與暮
他不知道會不會有人在找他,他只是想找個地方靜下來,於是他踏入這座寺廟之中。
晨鐘暮鼓,似乎真的已經將紅塵俗世隔絕開,可也只是似乎,當那些人找來的時候,他手中的佛珠碎了一地,住持在他身邊道:“若與佛無緣,即便日日誦讀佛偈,也是徒勞。你的心未靜,還是早日下山去吧。”
心未靜嗎?可他已無挂念,舒意有夫君女兒在旁,炎兒這些年為他所累,如今也可以去尋自己的歸宿。他雖困惑,可未再多問,拜別了住持后獨自下山。
而山腳下已有許多陌生的侍衛等着他,那些人告訴他,舒意受了傷至今昏迷不醒,他才明白,旁人早已將他看個透徹,他緊緊揪住那侍衛的衣領,“她怎麼會受傷?”可那些人怎麼敢說。
這回城的路如此漫長,他看着遠處的山丘,隱在夕陽之下,餘暉里透着冷氣,他恍惚想起,初次見到舒意時,好像也是在這樣的寒冬。
那時她被莫淇央着出來看戲,戲台上唱的是公子和他的良人情定之後又半生蹉跎的故事,而他恰巧經過此地,炎兒往裏瞧了一眼,便不捨得挪步,大概少年人都喜歡看這些,他輕輕一笑,“便允了這一次。”
炎兒喜不自勝,可裏面已經沒有座了,有些失望,“要不還是走吧。”
他倒是不怎麼介意,往周圍看了一眼,“就在這裏站着看吧。”
炎兒忙道:“這怎麼能行?”可見他執意如此,便只能歉意的看着他。
那一日戲台上究竟唱了什麼詞,他早已不記得。快散場時,有人從裏面擠了出來,那少女眉眼生的清麗,可一雙眸中帶着慍色,他往後退了一步,可也惹得旁人不滿,不知有什麼人推了他一把,他與那少女撞個滿懷,鼻間輕觸,他能聽到彼此略微急促的呼吸聲。她定定地看着他,眼眸中的慍色漸漸消失,身後似乎有人在喚她的名字,她忽而拉起他的手往外走去。
人群擁擠,白色的斗篷在他眼前晃着,她拉着他的手一路走過長街,在巷子裏停住,他剛要出聲,她旋身間裙擺如同天邊舒捲的雲朵,伸手將他的唇捂住。
似乎終於察覺危機過去,她這才鬆開了他,她的眼神落在他臉上,“方才,是我唐突了。”
可她此刻的眼神更是唐突,他耳邊微熱,低頭道:“你在躲什麼人?”
她有些苦惱,可明明與他剛剛相識,卻說了好多的話,“是我表哥,非要來聽什麼戲,還不止這些,晚間還要我陪他去看河燈。我還與人有約呢!”
他也不知那日為何有些想知道她約了誰,這般想着便也問了出來,她臉色紅了紅,“是我的一個朋友,約我去……見見世面。”
直到後來他們成婚了,他還記得她說的這句話,他將人擁在懷中,問她那日究竟要去見什麼世面?舒意有意迴避這個問題,可拗不過他,只能告訴他,是榮桓英約她去教坊,不過她後來只去了一次。
他當時醋意上涌,原來在認得他之後,竟去過教坊。舒意在他耳邊哄道:“我沒做什麼,只是答應了別人的事,總不能一再爽約。”
初識的那一晚,她爽約了榮桓英,他二人在巷口本要分別時,她輕聲說了句,“你穿的太少,手有些冷。”
她這話說完,兩人臉上均浮上一層紅暈,男女授受不親,可方才她卻拉着他的手,穿過了一整條街。他有些慌亂,不敢去看她的臉,只應了句,“我知道了。”
他剛要抬頭同她道別,卻聽她道,“我姓慕,名舒意,卻還沒問你是誰家公子?”
他怔怔地看着她,原來她就是慕府的少主,他還記得長輩說過,他的母親生前與慕府家主交好,兩人的名字亦有淵源。
他聽見自己道:“我是顧南意。”果然,在她眼眸中看到了驚訝之色,而後卻又有些欣喜。不知不覺間夜幕將至,他也不知那一晚自己究竟着了什麼魔,跟着她坐在畫舫中,去放了河燈。
他穿的還是單薄了些,可心中卻是熱的,她看着他有些蒼白的臉色,將斗篷脫掉蓋在了他的身上。
他只覺得這一日大概是這十六年間最快活的日子,舒意將他送到顧府門外,他剛要把身上的斗篷還給她,卻被她按住,兩人的手又碰在一處,他心頭顫了顫,只覺被她觸碰之處都酥麻一片。
舒意輕聲道:“下次見面時,再還我。”
她這話里的深意他聽得出,他應了聲,“好。”
夜色來臨,車馬仍在趕路,沉沉的天色將他的回憶隔住,他一直以為兩人的相遇是上蒼的恩賜,可卻忘了,初遇時的那場戲也是有始無終的。
他還記得在無憂城快病死的時日,炎兒焦急地求着那些人救命,那些人口中威脅的話語也落入他的耳中,她如今不再需要他,而他的存在也只會讓她為難,既然如此,便將一切“忘”了吧。
當所有人都以為他大病一場,忘盡過往之時,他也只能在夜色中看着絕跡城的方向,他聽靈兒說,她生下了一個女兒,到後來又聽說,她與聿歌夫妻和睦,他掐緊自己的手指,明明心頭痛極,卻還要裝作若無其事。
可她竟會那般落寞地出現在他眼前,他看着她凌亂的長發,立在人群之中,他比炎兒更早察覺她的存在,他想丟下手中的一切,奔到她面前,可他最終卻只是將手頭的事做完,用陌生的眼神看向她。
百草堂後院,她緊緊地抱住他,眼淚流進他的脖頸間,他努力將眼眸中的淚逼退,恰巧有人來找,他找了蹩腳的理由,落荒而逃。
他隱在房門外,聽着炎兒對她說的一切,聽着她哽咽的聲音,他想衝進門內告訴她,他沒有忘,可他知道不能,眼下她記恨城主府做的一切,若是自己流露一分,她定會放開一切留在自己身邊,可他們已經不再是從前那般,她已經有了女兒,他們之間最好的結局,便是不再有聯繫。
炎兒以為她來找了自己,可卻沒有,她竟無聲無息地離開了,他怕她一人離去會有危險,帶着炎兒出城去追她,可看到她牽着馬失魂落魄地走在官道上,看到遠處聿歌從馬上奔下來,看着他將舒意攔腰抱起,看着他們離去。直到沙塵消散,他才調轉馬頭,那裏才是他應去的地方。
到後來,他不動聲色地關心着她的一切,他無意間聽到靈兒說起她身邊又有了一個男子,被她養在外面,晚上也常宿在府外,靈兒驚慌失措地看着他,他狀若未聞,只讓炎兒幫他整理草藥,炎兒小心翼翼地問他,他回答的風輕雲淡,滴水不漏,可他知道不是這樣,他的手指被蒺藜刺破,那刺深深扎了進去。
他看着手上的傷痕,心中卻在嘲笑自己:你盼望的不就是她忘了你嗎?如今達成所願,你又是她什麼人,她同哪個男子親近,你又有什麼資格傷心憤怒!
從那之後,他便可以迴避她的消息,但她發生的每一樣事他還是會知道。到了年關,他有心為那些無家可歸之人做些事,百草堂外排滿了等着施粥之人。可他卻沒想到,人群之外的馬車上,她和聿歌會路過。
炎兒見他看向遠處,疑惑問道:“主子在看什麼?”
心還會更痛嗎?他不知道。他將目光收回,“沒什麼。”
她又有了身孕,是啊,她和聿歌是夫妻,會像他們從前那般親近,會有孩子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不像他,再怎麼渴望,也依舊是永遠實現不了的心愿。
他坐在舒意的床頭,看着她手指微動,可聽到的卻是她喚着聿歌的名字,他眼角的淚倏地滴落在她手背上。
無人之時,聿歌走到他面前,“你是何時恢復記憶的?”
他抬眸看着這個高傲的男子,也親眼見過他落魄的一面,他低聲道:“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不需要告訴她這些。她能醒來,一切安好便夠了。”
到了晚間,舒意果然醒了,他立在門外,知道自己也是時候離開了。
他提筆寫信,信上寫了許多話,讓她從此以後保重身體,過去的一切都已過去,珍惜眼前人,而那些真相也已經不再重要,不要遷怒任何人。
可他又將那封信撕了,只留下一張白紙。
他做不到無怨無恨,他這一生的容忍與退讓已經夠多,而那個例外只有她一人,他為何要原諒莫敬陵,原諒習風,原諒聿歌呢?
他在天明之前離開,又回到了無憂城,炎兒也跟着他一起回來。瑣碎平淡的日子又過了一年,他聽靈兒說,她生下一子,母子均安,他配了些葯讓靈兒帶回去,或許也無用,她的身邊自有許多人照料。
春三月,他將那些草藥攤曬開,忙完一切已到晌午,他推開門剛要進去,恍惚聽見有人在喚他的名字,那聲南意溫柔繾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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