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8
雪下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才停,卻仍不出太陽,天氣預報跟複製粘貼似的,未來一周整整齊齊全是陰天中雪。
中午吃飯時任星少了半桌人,不知道跑哪兒去了,再一問,都在網吧里打遊戲。
這條街上有家網吧,小門面,鎮上的學生還沒放寒假,裏邊人不多。喊人喊了十分鐘,幾個男生才一身煙味地回來吃飯。
趙教授看不過眼,問老闆:“鎮上的衛生院在哪,我下午去一趟,咱們這麼多大夫閑坐在這兒也沒用,不如聯繫衛生院給村民們開個義診。”
一群學生都苦了臉。
醫學生,上學的時候一有暑假實踐就是去做義診,B市社區福利好,用不着社區義診,每回學校都是拉學生去山區,哪兒窮去哪兒。
簡單點的義診,測個血壓血糖,開開健康講座,複雜起來才要命,是真正要給村民看病的。
小山村裡條件艱苦,能忍的病就不去看,尤其老人,諱疾忌醫的多,三年五年地全拖成沉痾痼疾。可學生義診,沒有處方權,也只能做做基礎診斷,結論要等老師下,開方要等老師開,買葯還得村民自己去本地衛生院和藥店。
中醫,千病千相,太多病症都跟書本上的範例對不上,年輕大夫又大多有點不自信,說兩句話總磕磕巴巴的。所以每回義診都沒一點成就感,從頭到尾聽大爺大媽質疑“你到底能不能看”,特打擊信心。
可趙教授拍了板,沒人敢再多嘴說什麼,第二天早上八點都穿起了白大褂,齊排排地坐在了衛生院裏,佔用了一層樓的大廳。
國家級專家帶團,又是義診,來的村民挺多,排着隊等摸脈,有病看病,沒病也來瞧一下,看看心肝脾腎肺。
江知妍本想躲個懶,挑了個靠角落的位置,桌前排的病人不多。不一會兒,趙教授也過來了,還有一院來的兩個副主任,全挑了這個角落。幾個老教授湊堆,自然比外邊一群年輕大夫靠譜多了,江知妍面前反倒排起了一長溜。
她無奈,把剛拿出的課題思路整理本放回包里了。
義診的私密性向來不好,總有閑雜人等站邊上瞧熱鬧,不是自己的病也要聽兩句。人越圍越多,江知妍面前圍着好幾人,她卻仍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跟程簽說:“你拿錯杯子了。”
程簽剛擰開她保溫杯的蓋子,被她冷不丁一聲,驚得差點沒拿穩杯子。再一瞧,看見江知妍表情涼涼,一臉“你拿我杯子幹嘛?難道是想假裝拿錯杯子間接接吻?”的懷疑。
程簽在表情解讀一事上向來頗有天分,白她一眼:“沒拿錯,就想給你放個烏梅麥冬茶包,敗火的,你昨天不是說了句上火了么?”
江知妍有點窘,道了聲謝。
大廳最外圈測血壓,中間看內科兒科婦科各種科。一院來的人雜,各科室都有,任星的遊學團里卻都是中醫,學制動輒就五到九年的中醫院校,教出來的都是全科大夫,有專長之分,沒有科室之分。
最裏邊幾位老教授這裏,排着的全是疑難雜症。
趙教授就坐在江知妍邊上,有心考她,時不時地問她兩句。
“小江啊,你說這位先生,耳鳴三年,雙耳都有低弱的蟬鳴聲,每天二十四小時不間斷的耳鳴,晚上重,白天輕,平時心煩易怒。在醫院做過耳鳴響度測試,沒有查出病理性問題,吃了半年銀杏片和甲鈷胺,沒用。是什麼說法?”
江知妍伸手過去摸了摸脈:“平時壓力大吧?肝火旺,腎精不足,耳竅失養,平時心煩生氣更傷肝。這個癥狀在西醫里算神經性耳鳴,銀杏片和甲鈷胺對突發性的耳聾效果比較好,病程這麼長的,就沒什麼用了,可以停葯。”
“開藥的話要先降火後補腎,藥物主要以清熱的黃岑、黃連、生地為主,但吃藥很難根治耳鳴,只能緩解。可以找個老大夫針穴輔助治療,平時注意別給自己太大壓力,調節好心情,減少房|事,飲食要清淡,少吃油膩。”
趙教授看着她寫了個方,點點頭表示認同。隔了不多時又問:“那這位呢?一到天冷的時候,手腳就會變成青紫色,摁一下就一大片白印,血迴流慢。同時關節微腫,手冷時觸覺麻木,握不住東西,很容易生凍瘡,暖和過來才能好,你說說這是什麼病?”
“沒有別的癥狀?”江知妍想了想:“氣虛血澀,氣血虧了,就不能榮養肢體。這種遇冷手腳皮膚變紫發紺,對寒冷過分敏感,暖和以後癥狀自然消失的,西醫裏邊叫雷諾病,年輕女性裏邊比較常見,與先天的免疫缺陷有關。開藥以溫經散寒、補氣益血為主。冬天不要沾冷水,不要受涼,平時多吃點補氣血的,食補比葯補好。”
趙教授滿意地點點頭,放過她了。
快到中午,排隊的沒什麼人了,衛生院的大夫倒是都沒去吃飯,都聽他們院長的,拿着個筆記本站邊上記教案,也有悄咪|咪問市裡醫院待遇如何的。
江知妍總算顧得上喝口水,扭頭瞧了一圈,沒看見程簽,又左近找了找。他在一間空診室里睡得正香,靠着沙發睡的,頭一歪,撞沙發靠背上了,自己把自己撞醒了。
“昨晚沒睡好?”江知妍問他。
程簽揉了揉睡僵的脖子,雙眼無神:“看了看公司業績報告,一晃就快四點了——我說你這是什麼表情,我偶爾也是會做點正經事的。”
程簽正兒八經地給自己樹霸總人設:“雖說我人不在公司,但公司大小事還得我管着,這叫運籌帷幄決勝千里。”
這自誇的,尾巴快翹天上了。江知妍笑了聲,聽程簽哼哼頭疼,給他指了兩個治頭疼的穴位。
程簽照貓畫虎學了兩下。
江知妍:“不是那兒,位置不對。這樣子,兩手虎口|交叉,食指在手腕這裏能摸到一個凹陷。”
程簽:“哪兒有凹陷?”
江知妍給他比劃了半天,沒教明白,忍不住:“你可真笨。”
程簽徹底放棄了,把自己手往她胳膊上一架:“我勤奮好學還嫌我笨,你直接給我按不就得了?”
醫者仁心的小江大夫猶豫了幾秒鐘,到底是給他按了按。
“哎,舒服。”程簽舒出一口氣,眼前一有桿兒他就爬得特別快:“其實我學不會也沒事,咱家有一個大夫就夠了,你說是吧?”
公報私仇的小江大夫呵呵一笑,用力摁了下他手臂上的麻筋。
“握草草草,你幹嘛我了?”程簽整條右胳膊瞬間麻得動不了,驚道:“這是什麼?點穴嗎?”
江知妍笑眯眯:“算是吧。人體三十六要穴里有九處麻穴,我全會背,你再討嘴上便宜,我一個一個讓你體驗。”
程簽:“……”
兩人智障一樣鬥着嘴,大敞着診室門,門外有人探進頭來問:“大夫下班了么?”
“沒呢。”江知妍忙坐好。
來人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穿着件半舊的棉衣,拘謹地坐下了。
“您看什麼?”江知妍問她。
“不不,不是我看。”大姐紅着臉,有點扭捏:“家裏有個五歲的娃娃,這兩天肚子疼得下不了地,還有點低燒。婆去大夫那兒開了兩副葯,又颳了痧,也沒好,大夫能不能上我家看看?”
五歲的孩子,應該是吃壞肚子了。江知妍沒多想,出門跟趙伯知會了一聲。
趙教授看她一個女孩子,不太放心,指了兩個剛在任星實習完的男學生:“這是你們同個學校的學姐,都認得吧?你們校史館裏頭的名人,去跟師姐好好學學。”
程簽站起來:“我也去。”
江知妍嫌他:“你湊什麼熱鬧,雪還沒化,回頭又摔着。”
程簽咧嘴一笑,沒聽她的,顛顛跟着去了。
女人叫章瓊,家住得有點遠,在半山坡上,走路得十來分鐘。路上瞧他們幾個都不說話,怕幾人尷尬,主動搭腔問他們:“你們是省里來的啊?”
江知妍:“我是,他們幾個是B市的。”
“我就說看你面善。”章瓊笑了笑:“我也是省里來的,09年的時候我來這兒支教,一教教了五年,呆慣了,索性就跟我男人結婚了。”
家事,江知妍一向聊不來,稍顯尷尬地笑了笑,問了問小孩病情,除了肚子疼,低燒,兩天沒怎麼吃飯,也聽不出什麼別的有效信息了。
山下住的人家都蓋起了小二樓,山上住的還是老房子,修得勉強算是齊整。一路走上去沒什麼人氣,大概留守老人居多。
章瓊家裏只留着一對老夫妻,坐在院子裏曬玉米,瞧見幾個外人進了門,又聽是醫生,老太太變了臉,當著外人面訓兒媳:“就鬧個肚子,開了百來塊錢的葯還不行?大夫看過了,衛生院也去過了,還要請外邊的大夫?多少家底夠你禍禍。”
章瓊面有難色,杵在門口不知道該不該領他們進。
趙教授指來的兩個男孩子會事兒,忙說:“大娘,我們是義診,不要錢的。”
老太太不吭聲,錯開身讓他們進去了。
章瓊家裏着實不富裕,她口中的病人是個五歲的小姑娘,蜷在床一角,小臉慘白,燒得不厲害,就是肚子疼。江知妍拿着聽診器在她肚子上輕輕按着,按哪兒小姑娘也說疼,還時不時地胃酸犯噁心。問了二便,並沒有問題,不是普通的拉肚子。
孩子乖,疼得厲害也不哭不鬧的,乖乖看着她。江知妍放柔聲音:“你側一下|身,讓阿姨看看。”
她側個身也需人扶着,疼出了一身汗。小孩衣裳寬鬆,這一側身,露出背上一片紅慘慘的血色。
江知妍眼尖,“這是什麼?”
她掀起衣服一看,更吃驚,這孩子整個背沒一塊好的地方,從脖頸到后腰,背上細細密密全是深紅的痧,皮下出血嚴重。
章瓊心疼得要命:“大夫說是傷了風,拿銀鐲給颳了痧,說是出痧越多,排毒越快。還讓多喝水,一感覺胃反酸就喝水催吐,也是排毒的作用。”
江知妍表情難看:“什麼病都沒看出來?刮什麼痧?催吐到吐酸水?衛生院的大夫給你們看的?”
章瓊無言以對,低聲:“就村裏的一個老大夫。”
她這一低聲,像是在背着人說壞話,老太太又嚷起來:“老大夫咋了,人家那是四里八鄉都有名的神醫!城裏人還專門開車來找他看!你嬸兒的糖尿病還是他給治好的!”
江知妍被她吵得頭疼,也沒空細究神醫是真神還是假神。
S省不算是一個民風愚昧的地方,這甚至是一個有名的中醫藥大省,古往今來出過不少名醫。
可中醫太雜了,有太多赤腳大夫藏在民間,靠着真真假假的名氣過活。
城市裏的所謂“神醫”,打着養生專家的旗號在電視上賣權健葯;而鄉鎮裏的大夫同樣沒有正規從醫資質,卻也照樣打着“包治百病”的名號招搖,一屋子錦旗和幾個不知真假口口相傳的病例,就能撐起一片“這大夫很神”的讚美。
老太太還在念叨那神醫的本事。江知妍戴上聽診器全當隔音,伸手一寸寸去按小姑娘的肚子,摸哪兒都說疼,黃疸重、板狀腹,尤其右上腹那裏,能摸到明顯的腫塊。
章瓊着急:“大夫,什麼病?”
江知妍收起聽診器:“可能是臟器穿孔。帶上孩子咱們下山,去一趟縣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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