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6
十一月初,氣溫跌破5℃時,任星的中醫遊學團終於到了。
一院浩浩蕩蕩地來了一波觀光團,二十多人,坐滿了一個旅遊大巴。
任星名下子公司眾多,它家的遊學團是業內非常有特色的一個活動。六月畢業的研究生,經過了三輪筆試面試實習的考驗,才算是一隻腳踏進了任星的大門。
進公司頭一件事卻不是勤奮工作,而是旅遊,西醫參觀國內最好的醫院和研究所,中醫則有更特色的遊學路線,旅遊點遍佈全國,玩兩個月,陽曆年前領回B市去。
美名其曰“感受醫學氛圍”,實則是為展示任星的財大氣粗,讓剛走出校園的天子驕子們認識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公司不缺錢,更不缺人才,想出頭得沉下心來好好乾活。
往年這個中醫藥遊學團出了B市之後去的都是安徽亳州、山東東阿、杭州胡慶余堂這些地方。今年從老直轄市T市出來的第二站就到了一個十八線小城市,實在讓人有點摸不着頭腦。
團里的學生都是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國內Top院校畢業的研究生,多數身上還掛着301、北協和這等級醫院的實習經歷,全是中醫行業的冉冉之星。
又剛參加過九月的葯博會,遊學頭一站是B市的同仁堂,這個第二站跟前邊落差有點大。
一下車看清一院長什麼樣,立馬嘁聲一片。
“感謝當年廢寢忘食讀書的自己,不然我就要進這樣的小破醫院了。”
“你這才剛畢業,怎麼眼睛就長在天上了?小三甲裏邊的正高副高也多得是,只是門檻比較低,不少住院醫師都是普通二本,護士零基礎培訓,培訓完就上崗了。”
“唉,經驗、技術、設備、新葯樣樣都跟不上。我們這是來參觀的,還是來濟貧的?”
“小醫院也有小醫院的好處,一天兩三台手術,清閑,哪像咱們那地方。我男朋友學外科的,他們科室每天二十多台手術輪軸轉。”
……
院辦室幾個負責接待的秘書臉上的笑都快維持不住了,簡直是把自家的臉面扔在地上摔打,心裏默念了百八十遍“來者是客來者是客”。
團里的導遊舉着面小紅旗,拿着大喇叭交待了中午集合時間,這群不識趣的客人們就這麼著分散進了醫院。
Y市周邊有兩個中藥種植大縣,一個在西南面,一個在正南面,與市區都隔着百八十公里,選了此處當落腳點,實在有點南轅北轍。
程簽特意問起。帶隊的趙芪教授背着手繞着門診樓溜達了一圈,聲音洪亮。
“01年的時候,主持了一個十五攻關的課題,研究腦出血怎麼清除血腫。腦中風這塊一直是中醫的一個難點,翻遍古籍也沒翻到多少東西。那時候一籌莫展,研究做不下去啊,只能拜訪當時在B市的幾位老中醫,裏邊就有這位江清鋒老先生。”
“江老先生給了一個新思路,特地整理了他和太太行醫這些年的醫案,還幫忙引薦了幾位南方的老中醫,才把這個課題順順噹噹做完。”
趙芪笑道:“一別多年,跟老先生斷了聯繫。這回從你爸爸那兒聽到了信,才知道老先生退休后回了老家。正好有這個機會,怎麼說我也該過來拜訪拜訪。”
他瞄了眼身後四散開的學生,年輕人沒規沒矩的,把人家醫院當成了後花園,嬉笑打鬧的。
趙教授看不過眼,硬邦邦地呲了兩句,頭扭回來。
“本來我跟你李伯伯帶着兩個團出門的,四十來人,來這兒之前想把學生們先送到屏順去,老李帶走了一半,剩下這一半非得跟我過來看看國醫大師長什麼樣。小程啊,給你添麻煩啦。”
程簽客氣了句不麻煩,心說世界怎麼這麼小呢。
他爸爸的至交好友曾經受過小江大夫爺爺的幫助,拆掉中間兩個關係人,他和小江大夫就這麼連起來了呀。
再一想,小江大夫在B市念了九年書,沒準他倆還在某一天的某條路上偶遇過呢。
程簽腦子裏自導自演了一部轉角遇到你的言情劇。
一院開了一場小小的歡迎會,就開在食堂里,紅條幅一掛“歡迎趙芪教授蒞臨指導”,弄得食堂里挺多病人家屬都好奇地打聽是哪科專家來開講座了。
趙芪自打成名以後,就再沒經歷過這麼寒酸的歡迎會了,對着食堂長條桌上擺了兩排的家常菜有點無從下手。
想了想,又暗自唾棄自己,年輕時還不是鹹菜就乾糧熬過來的,那時候哪有什麼研究經費,省裏頭一年才撥幾百塊錢。老了老了,反倒金貴起來了,忘記了成千上萬的普通醫護人員還是吃食堂飯的。
遂舉起筷子吃得倍兒香,還連連誇獎食堂做的菜花樣多,味道好。
弄得旁邊院辦室的秘書都沒好意思說,這是上回醫鬧之後查得嚴,從院長到院領導個人賬戶上的消費都要限額。每回醫鬧之後都要這麼嚴查一回,院長自掏腰包請吃飯都得打申請,很麻煩,食堂請吃頓飯最省心。
一場歡迎會賓主盡歡,飯吃過半時,程簽才把江知妍從實驗室里拉出來。
“過來過來,這是我們研究所的趙芪教授。”
趙教授身邊已經圍了一圈人,敬茶敬酒敬飲料的。江知妍看到人多的地方總會心生抵觸,猶豫了一下,覺得自己沒必要往前湊。
程簽嫌她走得慢,捉住了她手腕,從人堆里擠了過去,“趙伯你看,這就是我跟你說的小江大夫。”
趙芪一回身,看兩人手拉着手,兩條眉毛不由皺了起來。
他這回來Y市是帶着任務來的,程爸程媽專門託付他來考察給兒子治病的大夫。
中醫這行有點因循守舊的意思,資歷要排在能力前,年輕的中醫意味着資歷淺、經驗少,總讓人放心不下。
趙芪也是這麼想的。
時下的老中醫都沒受過什麼正統的院校教育,都是年輕時自己闖出來的,挑眼,看年輕一輩總覺得這個不成器,那個不靠譜。
一聽小姑娘滿打滿算二十六歲,就算她從十六歲開始接診,那也不過十個年頭,再大的家傳也得靠經驗才能撐起來。二十來歲的小大夫,不教學生、不臨床,就敢做科研了,那一定是寫的一手錦繡文章,肚子裏沒點真料。
他生了輕視之心,也沒客套,開門見山地問了問程簽的病情。又從風濕問到痹症、雜症、小兒病、太陽病,針灸推拿也問了個邊,問題個頂個的刁鑽。
江知妍通通答了,老人這才露出滿意神色,在旁邊給她設了個座,目光和煦起來,問她:“丫頭師承何人?”
21世紀了,最頂層的中醫還是走師承教育的老路子。中醫學得時間長,不是那麼幾本古籍背完就能當醫生的,越是名家越重視師承。很多中醫院,師承教育經歷都會納入到職稱晉陞的隱形條件里。
這問題本普通,江知妍卻沉默了。
“老師……”
程簽詫異望過去,只覺她表情不太自然,卻如往常一樣,沒露出什麼端倪來叫人捕捉。
江知妍頓了頓,話續上了:“老師三年前去世了,是吳門醫派肖謹先生的傳人,H中醫大基礎醫學院前副院長,恭立秋。”
“噢,原來是恭老……”
趙芪為人處世圓融,臉上的笑展開一半,突地停住了,方想起這位是誰。
這一聲讚歎的後半拉轉成了嘆氣,拍了拍江知妍的手:“好孩子。”
沒再說什麼。
兩人神態都古怪,程簽留了個心,記住了她恩師的名字。
吃完飯開車送教授到了酒店。路上趙教授擺弄着手機,不知道給誰發了幾條消息,過了會兒放下手機,感慨道:“還真是立秋的學生。”
程簽豎起耳朵:“您認識?”
趙芪想了想:“這位恭先生是H大的老教授。我們這些老學究都是教學研三樣一起搞的,同在B市,大會小會開多了,也都是老相識了。”
“立秋是跟我同一屆拜師的,86年的時候拜的師。那時候的拜師可不像現在,叫聲‘老師’就是真的老師了,得交了拜師帖、敬了茶,鞠了躬磕了頭才行。”
“頭一屆的名醫傳承大會是在大會堂開的,立秋拜了肖謹先生,肖先生是蘇州那邊的名師。吳中世醫多,家學淵源特別深,它那地界潮濕,傷寒和溫病這兩塊要比咱們研究得透……”
趙教授講得啰嗦,望着深秋蕭條的景色,似懷念起了二十年前的往事。
大中午的,程簽竟也沒聽困,一個字一個字地扒拉着話里的信息。
追人追了一個多月了,小江大夫在他這裏透露過的個人信息幾乎為零。程簽對她的了解幾乎全靠她實驗室外掛着的那塊牌子,畢業於哪哪哪,發表了多少篇SCI云云。
再沒別的了。
別說她的交際朋友、興趣愛好,程簽連她吃飯更喜歡米還是面、更待見素還是葷都沒看出來。
她好像對什麼都是可有可無的,沾着一身老人才有的暮氣,早睡早起,看看病人,做做研究,打打太極,活得要多無趣有多無趣。
程簽這樣的人見過不少,任星里常年呆實驗室的研究員多多少少都有些不喜社交的毛病,邋裏邋遢懶得出門的死宅不少,單純社恐的也不少。
可程簽總認定小江大夫不一樣,她不是那種心無旁騖只知道做研究的書獃子,她活得通透極了。
他沒這麼追過人,哪怕已經傾着身去遷就了,她卻總能把他的一切綺念給掰直了。
程簽不止一次地意識到小江大夫給他劃了道線。
她是那種會給自己畫社交圈的人,以自己為中心畫幾個同心圓,家人能邁進哪個圈,普通朋友能邁進哪個圈,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圈裏的,能稍稍敞開一點心扉。圈外的全是陌生人。
程簽好不容易跨進了普通朋友的圈子,卻再找不着靠近她的方法了。她太警惕了,看見他腳往過一伸,她就向後縮一步,嚴格奉行敵進我退方針。
程簽太想知道關於她的事了,何況上次,她還因為恩師忌日的事跟他發過脾氣。遂耐着性子聽趙伯從上一代往下說。
趙芪啰嗦完了恭教授的成就,總算說到了後來的事。
“立秋當了一輩子教書匠,清清白白,卻在退休的那年栽了跟頭。那時他叫一個案子給牽扯了,被帶走調查。”
趙教授抬手指了指上邊,又接着道:“五六十歲的人了,身體也不好,在裏邊又急又氣,好像是腦溢血還是腦梗來着,發病急,趕緊送去搶救,人卻沒救過來。等人入了土,去世都過了幾個月了,案子才被查清楚。”
“案子跟他沒什麼關係,但醫藥這一塊向來查得嚴,這種重大案子不是誰犯事兒誰擔責,是要往上一層一層追責的,你手下的人犯了事,你不知情也是錯處。”
趙教授聲音愈低,湧上一股物傷其類的悲哀:“這人一走了背字兒,坐家裏都躲不開,都是命。”
程簽怔了怔:“什麼案子?”
趙教授嘆了聲。
“中藥材藏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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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不講內情,以後講以後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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