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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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期帶着顧在我直奔晉陽府君的宅邸而去,外頭是亂鬨哄一團,這官家大院周圍卻安靜得連只蟲子也不叫。說是代為通傳,但來來回回跑了兩趟,也沒把人給請來,倒是那小吏一個勁兒借故推脫。

顧在我憋急了,只能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如果晉陽真出了大亂子,府君也跑不了,都是鄉里鄉親,與其鬧到那一步,還請趁夜着人平息才是。都是我的錯,我定會給大家一個滿意的交代,不會叫人人難做!”

書吏依舊只有那句話:“顧館主,府君不會見你,還是回去吧。”

“當初還是我力薦,他才坐上這個位置,想着同為一族,縱然改變不了大勢,起碼能做點實事。”顧在我失望至極,緊握雙拳,抽身便走。

“館主,”書吏似有動容,猶豫了片刻,追到鎮宅獸前,十分鄭重,“不是不見,府君他確實不在啊。”

李期張口要勸,顧在我瞬時反應過來,能勒令晉陽府君避開,怕只有慕容家的大人物有這個本事,太原郡的守軍掌握在段氏手中,但三晉之地自西燕王慕容永手中收復不過一年,民心不穩,因而朝廷派有駐軍,就在晉陽外不遠的關隘。

駐守的大將是韓王慕容臨,燕帝庶子,聽說生母卑賤,不受寵愛,但因隨帝王復國,有從龍之功,近些年倒是頗受倚重,與太子更是交情匪淺。

慕容臨啊……

顧在我怎會不知,他而今依附的,便是此人。

公羊月能推測出來的事,他在這一剎那也已想通,畢竟有哪個江湖勢力又能煽風點火,聚眾鬧事呢,只有上位者翻雲覆雨。

“如果真是慕容臨,就糟了!他是太子的利刃,太子要動刀段氏,這裏的人都是陪葬的棋子!”顧在我慌了神,拉着李期匆忙離開。

那小吏看着人遠去的身影,不禁喃喃:“顧館主,一個人的力量又算得了甚麼?我們之於大人物,就如同阿貓阿狗之於貴人。毫無自由可言的寵物,當真能改變主人的心思嗎?”

顧在我跌了一跤,爬起來繼續走。

“沒準呢,碰上石虎那樣的暴君,自是倒霉,但若是僥倖逢着明君,也許就聽進去了。”

走到城門邊時,李期很是擔心,不走了。他也是飽嘗史書的人,那書吏都懂的道理,為什麼顧在我就偏要執迷不悟。

他掙脫顧在我的手:“館主,你究竟還有多少事瞞着大家?”

顧在我回頭來看,眼中滿是淚光。

其實公羊月還有一點沒有想到,縱使他們都想錯了,與兵役徭役無關,但顧在我投誠的事捅出去,這些無知的人造反討說法,那可是打的慕容家的臉,若不妥善處理,以後誰還敢效力。

慕容臨是親歷沙場的人,戾氣極重,不會仁善寬恕的,那時可是滅頂之災。

李期努力擠出笑容:“我明白了,對於他們而言,我們這些流民首先是‘敵人‘,不服則死,但若是成為’自己人‘,那麼能做的事便多得多,既可以麻痹對手,徐徐圖之,又能握到一部分權力,庇護更多的人。館主,是這個意思嗎?”

顧在我卻笑不出來,只將手落在他肩上,拍了拍。

然而,李期卻用肩膀將他頂開,憤憤不平:“大丈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怎可討好他人活着,這樣又有什麼尊嚴?這根本就是一條錯的路,沒有人願意在這樣的庇護下苟活,也不稀罕!”

“不稀罕?你知道活着有多艱難,你說不稀罕,死了就甚麼都沒有了!”

“噁心,噁心!“李期慘笑一聲,想看怪物一樣看他,想到吃的飯喝的水,甚至是靜坐讀書的書館,都是以這樣辱節的方式討來的,便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哪怕這時有個人來告訴他,是仇人突然生了菩薩心大發慈悲,他也覺得好受。

看那年輕學子掉頭跑了開去,顧在我沉默了片刻,一個人堅定地往前走,一直走到歇腳驛,買了匹馬,一路向南。

慕容臨果然已經拔營,帶的人紮營地離此不足二十里。顧在我下馬,跨入轅門的那一刻,他想,今夜哪怕是求爹爹告奶奶,也得想法子把這事兒平息了,好保下城裏那一群被人當槍使還蒙在鼓裏的人。

參軍將他引了進去,慕容臨一邊擦拭白毛長|槍,一邊淡笑:“什麼風把顧先生吹來了,來者是客,來來來,喝兩杯,你上次跟我出的那計策甚好,陛下龍顏大悅,賞賜多多,你提的書,搜集來給你便是。”

顧在我張口,欲言又止:“殿下……”

慕容臨掃去一眼,看他風塵僕僕,明知他意圖,卻故意裝傻不提:“噢,你是想說段家隱戶的事兒吧,這些人逃租賦,避徭役,加重晉陽百姓的負擔,着實可惡,莫急,這事兒也不是不能解決……”

“殿下,小民此來是為了……”

只見長|槍一擰,槍頭的寒光打在顧在我的眼睛上,慕容臨聲量一沉,目光冰冷,卻仍不忘面含微笑:“段家那麼些隱戶,全抓去充兵役可好?本王不就是來替你和你那些父老鄉親解決問題的嗎?”

顧在我自認久經江湖風雨,血腥武鬥也見過不少,看見眼前人陰狠的表情,仍舊被嚇得退了半步,以至於他都忘了,慕容家的人其實生得俊美,慕容臨也不例外。

“如果沒有問題,夜已深,顧先生還是請回吧,只是今夜不平寧,恐怕要勞你另尋一處地方好好待着了。”說罷,慕容臨不等他開口,招來參軍,點了兩個人,護送他離開。

顧在我少有硬氣地拒絕,凝視着慕容臨的眼睛:“除了書館,我哪裏也不去。”他走出帳篷,對着冷月,自嘲大笑。

一直以來所做的一切,到此彷彿都只是個笑話。

他建立書館,復立了被戰亂搗毀的祠堂,竭力保留鄉民的舊習,力勸重開鄉校,儘可能在燕國貴族的敵意下,保全此地的流民。

雖然這種種,都是求來的。

“其實本王真心佩服,明明你骨子裏並不願卑躬屈膝,不是嗎?本王就做不到,這樣的犧牲,毫無價值。從前也有人如你一般,可最後還不是落得個死無全屍的下場。”慕容臨抬臂,一腳蹺起榻邊掛着的燈籠,□□點在竹竿上,穿過帳簾,殺落在顧在我的跟前,“送你一程。”

孤燈飄搖,此去向死而不向生。

顧在我提燈,大笑而去:“告辭!”

慕容臨取回刺在草皮上的銀|槍,轉身回營。這時,後方一頂小帳的帘子被打起,走出來一人,臉色蒼白,又着白衣,還恰逢月光裹身,不知道的必要疑為是哪個話本奇譚里描繪的墳頭起屍。

男人雙眼空洞,不能視物,一邊向前摸索,一邊問道:“更深露重,怎地都在外間?剛才那人是誰?聽他說話,極為耳熟。”

“一個無關緊要的人,”眼見要撞上帳外的火盆,慕容臨抬槍,攙了他一把,眼中難得溫柔:“你出來作甚?夜裏風涼,沉痾極易複發。”

白衣策士拱手致謝,渾不在意地笑了笑:“反正都已死過一次。該是快到晉陽了,殿下不是說,要給我引薦那位為你獻策之人,由時心嚮往之。”

慕容臨默了一瞬:“非見不可?”

“許多年沒再遇着能與我不謀而合之人,好奇不已,那一策倒是讓我想起了一個故人,”方由時垂眸,神思不定,隔了許久才顫聲續道,“應該不是,他……或許還在江南。”

北地的朔風呼嘯,四下寂靜,只有金柝漸漸,刻漏水滴。

方由時自不堪的回憶中脫身,臉上少了些許溫情,多了一抹嘲弄:“快三更了,殿下還不行動嗎?”

任誰也想不到,今夜的設計全出自身前這瞎眼的白衣人。慕容臨反覆盯瞧着他的臉,忽然覺得有些驚心,很久以前,他還不是個謀士,沒有狠辣絕決的心腸,也不為自己折腰。若不是當年……

“殿下,你想說什麼?”

方由時雖不得見,但敏銳察覺到氛圍的變化,順着槍桿慢慢上前。恰逢參軍取來盔甲,他順手接下一片,撫摸着筒袖上的魚鱗,噓聲一嘆,親手替慕容臨戴上,“自殿下救我始,我就只有一條路可走。”

許是練武之人都有些倔牛脾氣,聽他這麼說,慕容臨按住他的手,拔高了音量,有些生氣:“你後悔嗎?由時,你想保護的人,最後卻是那樣待你,簡直死有餘辜!”方由時茫然抬頭,說到最後,慕容臨先沒了底氣,“其實,我也是劊子手之一。”

——幼時的慕容臨不得寵,生母只是敵國俘虜來的奴隸,沒有顯赫母族的支持,一年也見不到父親幾回,父親甚至根本記不起還有他這麼個人,在府中,他的地位比下人還不如,反觀幾位兄長,個個風光無限,尤其是世子慕容令,能文能武,才勇可比當年族中戰神慕容恪。

可笑,兩人名音這般相近,命運卻如天差地別。

後來,好不容易熬到慕容令死了,可那又如何呢,本以為憑着一身武藝可以出頭,父親卻被太傅構陷,不得已出逃秦國,身為叛臣之子,他依舊度日如年。府中其他人尚有母族託庇,而他則淪為所有人的出氣筒,為了活下去,他不得不向太傅示好,卻也間接害死了其他不屈的弟兄。

好不容易父親回來了,卻帶着秦國的軍隊,踏平故國,入府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當著他的面,殺了他的母親,為他寵愛的兒子們報仇。

說什麼子不教,母之過,都是因為卑賤的母親,才會養出卑劣的兒子。

那父親呢?父親又在扮演什麼樣的角色?他也是他的兒子,為什麼連解釋的機會都不給他?為什麼過去連看一眼都嫌棄?甚至施捨也不肯施捨一點憐愛?他受苦受難,只為了養活母親的時候,他又在哪裏?

越是想要,就越是得不到。

最後,父親向秦天王上書,要處死他。虧得苻堅賞識他是個人物,那一陣剛滅了燕國,施行仁政,便念其非是罪魁禍首,只刺字發配苦寒之地。對於慕容臨來說,年少時光實在黑暗,未來一眼望得到頭,要麼死在邊關,要麼待父親年邁,等天下大赦,跟在得勢的兄弟身後,混口飯吃。

就在這時,他的人生里照進了一束光,離開洛陽的路上,他遇到了方由時。晉陽城梨花千樹,白衣人執笛回首,是一輩子也忘不了的相逢。

方由時看中了他的需求,自薦為謀士,兩人多年書信不斷,憑藉積攢的經驗,指點他在淝水一戰後襄助慕容垂復國,藉此青雲直上。冀北一戰成名,他俘獲秦國守將時,第一個念頭不是上書稟明父親,不是着人送信,而是親自馳馬回府,不解甲,不脫劍,拉着方由時去梨花樹下喝酒。

他以為終於遇到了一個真正對他好的人,可老天偏偏戲弄,他發現了方由時的秘密,發現這一切不過是利益交換,佐助他,攀附他,不過是為了得到權勢后,能庇護那些或滯留,或被劫掠,而無法歸國的晉人。

一怒之下,他放出風聲,沒想到卻差點害死方由時。

那些百姓,根本不明白方由時的付出,他們只知道,平日裏敬重的方先生,竟然趨炎附勢,勾結權貴,把命運的悲慘、痛苦、不如意統統歸結在他頭上。胡族打不過,那就舉刀向自己人。

方由時的理想,本就是空中樓閣,在群情激憤中,徹底崩塌。

事情並沒有如慕容臨料想那樣,看清人性,走投無路的策士乖乖留在自己身邊。方由時舊疾複發,一病不起,陪伴在側二十年的老僕人不忍,走之前向顧在我傳書求葯,但顧在我卻沒有來……

想起多年未斷的書信,卻沒有一封回書南來,最後一根稻草終於壓垮駱駝,方由時飲鳩自戕,花了二十錢,找了個拾荒人,就埋在路邊。

大雨中,慕容臨徒手將他挖了出來,尋遍良醫,雖撿回了一條命,但毒素入目,再無法復明。

“不要傷害他們,殿下,求求你,不要傷害他們,是我一心求死,不是他們的錯,他們只是什麼都不知道。”

慕容臨永遠也忘不了,方由時醒來后,抓着他的袖子說的第一句話。他瞬間失了理智,將人從榻上蠻橫地拖下來,一路拖到他們相逢的地方。眼睛看不見,耳朵還能聽,讓他親耳聽聽,那些人是如何辱罵,如何搗毀他為方由時立的靈堂,甚至為了泄憤,如何扒開墳頭鞭屍。

那拾荒人狠狠跺腳,尖銳的喊聲幾乎要刺破方由時的耳蝸——

“他在這兒,就埋在這兒!”

……

前塵過往如風散,方由時抓着頸前的帶子,替慕容臨繫上披風,而後背過身去,露出一個殘忍的笑容:“是啊,殿下說得是,沒必要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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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正經權謀文,計策沒什麼水平,請勿考究哈哈哈哈哈哈

感覺大家應該都在忙着走親訪友0.0冒泡的人都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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