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神(上)
一個月後
長歌
風雨大作,長歌上空依舊黑雲密佈,已有一月不見日光。
雲層沉甸甸的壓得很低,黑沉的天空裏偶透着電光,卻無雷聲,但蒙密的電光電網,就像一位正在蓄勢待發,卻又急不可耐般的天神。
雨浠浠瀝瀝地下着,天上除了閃電,卻總不見其他動靜。只聽天地間刮著罡風的聲音,風像刀子一樣,疾速銳利,割在長歌開啟的半圓的防護陣上,帶着水一起刮下。
整整八層防護罩,東起沉淵河,西止失落之地,把整個長歌門都牢牢護住。這樣的陣仗,就算當年的仙魔大戰,魔道以千萬大軍攻打長歌,日夜不休,花了三十天也才堪堪攻破三層防護,最後從內部攻擊才破此防護。
如今,它們正迎來阻擋雷劫的考驗。
飛仙殿
長歌六大主殿之一,也是長歌佔地面積最廣的建築,可容納近九千萬長歌門弟子。
殿前人山人海,目光所及之處皆是長歌弟子,密密麻麻好似無窮無盡般。
如此多人聚在殿前,皆聚氣凝神,注視着風起雲湧的疑峰之頂,場面鴉雀無聲。
殿內數百間堂,燈火明亮安靜,絲毫不因外界風雨而飄搖,這些燈火是長歌弟子心頭之血凝成的長明燈,重重疊疊,環繞成圈。每間燈堂中央,都鎮守有一位長歌元嬰修士,坐於長明燈前,沉靜不語,靜謐無聲,好似不聞殿外風聲雨聲。
只是靜靜等待。
殿外同樣如此。
長歌上下目光都聚焦在疑峰,期待着這一場浩大聲勢化神劫。
終於……
“啪——!”的一聲驚天巨響,一道天雷,化作劫數,帶着無法抗拒的威嚴,從天而降,在猝不及防間,狠狠的壓在長歌的防護罩上,剎那間,石破驚天,穿透了兩層防護陣!
威力驚人。
當年魔道費盡心血才攻破的防護罩,在雷劫的面前竟如此的一堪一擊,就這樣破了防!
“噼啪!!!!”又是一道浩大如神勢的驚雷,如同勢如破竹一般,毫無壓力的破開了紙糊一樣防護罩。四層防護被穿透了,天雷之威,竟厲害如廝!
接二連三,第三道天雷的到來,快得讓人沒有喘息的時間,帶着毀天滅地的強勢威壓,直接穿透了長歌門僅有的兩層防護,直直的劈向疑峰……這驚天動地的一道天雷,令疑峰剎時火光衝天,熱浪翻滾,經久不息,疑峰上下皆被此道天雷焚燒殆盡,最終化作一塊黑色焦土,聳立在黑雨中。
八層防護罩皆被破滅,低階弟子受不住天劫的威壓,跌坐在地,一時間氣血翻湧,鮮血從七竅一涌而出,苦苦支撐。
殿內,鎮守的百位元嬰修士雙手捏訣,齊聲喝道:“陣起!”
長明燈為陣源,以飛仙殿陣型,喚醒深藏地下巨型陣法,磅礴靈氣幻化成線條浮現地面,疾速穿梭於所人有腳下,繪成藍光瑩瑩,化成結界,護守門人。
化神九道雷劫,此時才捱過三道,但長歌所有防護皆已被打破,剩下的六道雷劫,都只能由化神之人硬抗了。
忙亂間,第四道天雷已然到來,不,不只一道,是兩道天雷!同時劈下!電光如同狂亂的銀蛇在雲層里閃爍,挾帶着驚天的威力,漫天漫地,像是要把所見之物盡數毀去,劈向疑峰峰顛。
忽然,天地間出現一面流光溢彩、耀眼奪目的美麗鏡子,從峰頂拋出,在黑暗中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毫不畏懼的迎向天空中的兩道雷劫。天雷與鏡面相交,頓時光華大盛,發出一陣讓人耳鳴的尖銳之音,良久,鳴音漸漸消散,眾人抬頭望去,那鏡子依舊懸挂在山顛,光華大盛,竟令人難以直視。
見到寶鏡高懸,一直關注天劫的長歌門人鬆了口氣,擦擦冷汗,仍舊心有餘悸,天雷之威,切身體驗過,才知真正可怕。眾人靜待或調息,本以為天雷又將近,卻遲遲未見到第六道天雷,在這等待的期間,令恐懼重新盈滿心間。
畏懼是有理由的,蓄勢待發的第六道天雷,雖姍姍來遲,卻比之兩道合成的威力還要可怕。
天雷以一種驚心動魄的速度成形到降落,根本無法用肉眼捕捉,黑色的天穹下安靜極了,就像是在看一場默聲電影,只余影像,直至雷劫落下,那一剎那無聲空白,入目皆是一片茫白。恍惚中,緊隨其後是天雷所輻射出的驚天餘威,翻滾着呼嘯着朝飛仙殿撲來,以一種摧枯拉朽的姿態覆蓋整個防護罩。
百位元嬰修士苦力支撐,總算撐過去了,儘管如此,長歌弟子還是不免有些傷勢,不得不服食丹藥打坐調息。
到目前為止,雷劫已過去六道,還餘三道,聽起來似乎離成功已經不遠了,但化神真有如此容易?
天空像是回到雷劫之前,雖然依舊黑雲翻滾,卻詭異平靜,第七道天雷遲遲不落,令人不安。眾所皆知,雷劫所需能量,是需要時間來積攢,天雷強弱與所需要時間是成正比的。
五個時辰之後,第七道雷劫來了……
這次雷勢前所未有之巨大,如同一條攝天之柱,帶着強光電光,噼啪着一起落向疑峰,無物可擋,無法可擋,無力可擋,在天地之神力前,根本無法生出與之抗衡之心。
天威浩瀚,人力是顯得如此之渺小,怎麼能不讓人絕望。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時,一聲清越長鳴,一道火紅的影子向著雷劫截了過去,帶着決然的速度,速度快得讓人看不清楚。
超越。極速。
它截到了!
但毫無用處,雷劫直接透過它的身體打在了疑峰之顛,而這飛翔的紅色的身影,化成黑焦,顫抖着也隕落在地。
第七道雷劫的到來,讓調息完畢的長歌弟子一切功夫白費,天劫的餘威過境,防護陣法好似無用,直讓他們紛紛倒地不醒人事,飛仙殿前本就密密麻麻的場地,變得更加擁擠。
這一次的變故,使眾人無暇再去關注疑峰——不,已經沒有疑峰了,它已經被雷劫移為平地,化成了漫天灰飛。
灰燼之中,跌坐着一位女子,低着頭,長發掩去了她所有的神色。毫無疑問,她就是那位化神者——那位引來九道天劫的人!
此時的她有說不出的狼狽,看起來受創頗重,皮膚龜裂,血絲從開裂皮膚中漸流出來,為渡劫所特製的衣服也早已烤卷,到處缺缺洞洞的掛在身上,手腕上繫着的綾帶早也已破敗不堪,神光不再,最嚴重的是,她的左臂——連接身體的整個肩膀到指尖全然壞死,被燒成了黑炭,垂放在地上。
觸目驚心。此種情形,實在讓人擔心她能不能捱過剩下的兩道天雷。
女子從結實的儲物袋裏掏出一瓶丹藥服下,艱難的移動着近癱的雙腿,盤好,抓緊時間坐下調息。
但是天劫是不會準備給人喘息的機會的,第八道已然在開始在蓄力,天上的雲層都像是被煮沸的開水一樣,挾雷帶電,雲層翻滾間發出的金戈之音,在黑暗中動靜極大,朝着女子頭頂上方聚積而去。整個天空就像畫卷一般被捲起,這個過程足足用了三日時光,才把足以遮天蔽日的黑雲濃縮到女子的頭頂上方,好隨時準備降下這致命一擊,置人於死地。
黑雲聚集在一處,漸漸放亮了遠處的天空,露出了本來的顏色,那一種是雨過天晴的湛藍,透着雨後清新的明亮乾淨,與另一邊的黑雲壓城、凄風苦雨的情形有着鮮明的對比。
女子等待着頭上的那道雷劫,但它卻緩緩盤旋着,遲遲不肯落下。
一旦落下……也許會死,也許……不會。
已經到絕境了。
儘管她的眼前已經一片血紅,看不太清楚,但化神者十分清楚自己現在的生命狀態——經脈已盡毀,龜裂成無數碎片,靈力是一絲都用不出來了,還有她的元嬰,被燒焦得幾近只剩下一半,伏在體內奄奄一息,本命法寶也早已破敗不堪,已經廢了,她現在就連身體動彈一下都覺得格外費力,更遑論抵擋剩下的兩道天雷了。
她真的能夠化神嗎?
她真的能夠活下來?
沒有人能回答她。
在這生死之間,化神者很疲憊,忽然覺得無比迷茫,她開始懷疑她所做的一切是否有意義。為什麼執着於修鍊?鍊氣、築基、結丹、元嬰、化神一步步走來,到底有什麼意義呢?就好像人為什麼而活着?逆天而行捨去性命真的值得嗎?為壽命嗎,為長生嗎?可活那麼久,又有什麼意義呢?化神了又能怎樣呢?不死不滅就真的快活嗎?
這些問題不停的在拷問着化神者的內心,痛苦的糾纏着她破敗的軀體,她找不到答案,她找不到堅持的理由。於是她求助於過去的記憶,那是她的一生。
過去的種種,在腦海里像電影一般清晰的回放着,本以為早已遺忘的畫面,在此刻,強烈的宣示着它的存在感:
一開始從媽媽肚子裏出生,到第一次呼吸,第一次說話;第一次戀愛,第一次失戀;第一次痛苦,第一次迷茫;第一次學會野心,第一次學會放棄;第一次寫作,也第一次無到有。一次死,再一次活着。從第一次修仙,到築基、到結丹、到元嬰,到最後,凝聚在這一刻。
這些畫面一幕一幕在化神者腦海中快速閃過。
恍然間,女子想了很多,但似乎又什麼也沒想。只覺得昨日種種,恍如置身夢中。
為何修行?
修行之道如此之艱巨,步步驚心,世人為何這般前赴後繼,只為長生?
人類從無到有,從凡到仙,在這一幅史詩畫卷中,需要多少次奇迹,需要多少驚才絕艷的天才,漫漫求索,才能在這般自然偉力下逆天而行,締造着一個又一個傳說,開闢出這一條艱險卻又堅定的道路。
支持着他們的是什麼?才能在黑暗中前行……
也許,那也許是一種精神,一種……超越了外在,超越了自我的精神。
雨夾雜着電落在化神者身上,她的頭皮在發麻,她的手在顫抖,她的腳在顫抖,她的心臟在顫抖,她的世界在顫抖!
她明白了,那是——是捨身取義!是人間正道!
天上的漫天的黑色雷雲已被壓縮到極致,黑沉欲滴。
捲起的畫卷終於還是要落下了……
女子閉上眼睛,仰望天空,無聲地感受着一切她能感受的東西:陽光的溫暖,雨水的冰涼,狂風的暴躁,呼吸的純凈,她感受着耳旁巨響,感受着雷電的力量在她臉上炸開的感覺,感受着……第八道雷劫落下。
它穿過風,穿過雨,穿過一切,來到她的身邊……
真的要死了嗎?死後會有另一個世界嗎?
她又一次的這樣想着。
真捨不得這個世界。
她又一次的這樣想着。
就這樣……死去嗎?了無痕迹般的?
除了接受她還能怎樣,她又一次——不,怎麼可能接受就這樣死去!
她可以反抗,她需要反抗!反抗所有,反抗一切!
她不求長生,可這世界那麼大,那麼的廣袤無垠,波瀾壯闊,她都還沒有好好看過這個世界,就這樣悄然的死去?
她不甘心!
史詩中那麼多驚才絕艷的前輩,她為什麼不能成為開闢道路的其中一個?
她不甘心!
還未在世上留下過任何痕迹,就這樣被人遺忘,消失在歷史塵埃之中?
不,絕不甘心!
她想化神,非常非常非常想!
這個世界有奇迹嗎?
如果沒有……
那就創造一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