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病
白天選兒媳當真是選累了,晚上沐浴洗漱后剛沾枕頭便睡過去。我這人一累就很容易做夢,前世總是夢見跟姜初照少年時的開心場景,這一世卻是夢到前世皇宮裏那些糟糕事情。
我很後悔沒聽大嫂的叮囑,跟姜初照寵愛的妃子去了湖邊。她丟了個丫鬟,我丟了半條命。
也不知道是怎麼一步一步挪回丹棲宮的,宮裏零零落落的幾個丫頭看到我,沒精打采地走過來問我是不是要換衣裳。
這群丫頭的視力和智力都很成問題,我前世對此就很頭痛。
本宮都成這樣了,換不換衣裳還看不出來嗎?
我也懶得訓斥她們,她們有一個不受寵的主子,在這皇宮裏本來就挺抬不起頭來呢,要是再挨我的罵,說不定會合夥造/反,半夜把我掐死。
在這座皇宮裏,能相信的人,本來就很少啊。
於是就哆嗦着說:“先準備熱水,本宮要泡個澡。拿套乾淨的中衣,要紅色的。”下腹痛得好像是在流血,我又駭臟,要是看到血落在白色衣服上,肯定直接厥過去。喘息了會兒,扶住門框,最後囑咐道,“把陳太醫請過來。”
我可能有點不好,陳太醫大概能讓我活下去。
進宮后似乎就沒有添置衣裳,丫頭們找出來的還是我出嫁時穿的那一身。那時候根本顧不上感物傷懷,隨便套上裹緊了被子縮在床中央。無事可做,就望着高高的殿頂,一遍一遍地數着上面的梁木,盼望着陳太醫早點過來。
九十一根梁木,我數了七十三遍,盼來的卻不是陳太醫,而是丹棲宮的傻缺丫頭一句:“回娘娘,陳太醫被琉采宮請過去了。”
這話把我氣得到暈眩,耳朵也跟着嗡嗡響:“陳太醫不在,就不會隨便請一個太醫過來嗎?”
見我這麼說,她才想起哪裏出了問題,跑出去的時候步子比之前稍微快了一些。
我氣得想罵娘,可發現少說一句話,我就能好過那麼一點點。
畢竟,說話也挺累人的呢。
又開始默默數梁木,這一次眼力就變得不夠好,數了十幾根就開始錯,不過愣怔了一會兒,轉眼就想不起剛才數到了哪裏。於是就從頭數。童年學算術的時候,我都沒有這樣用功過,喬正堂和大哥要是知道,一定會覺得我了不起。
其餘兩個丫頭也很沒有良心,知道我不好受,不去把地火燒熱一些也就罷了,反而在我床邊簾帳外聊起閑天,偶爾有幾句還是很傷人的話,好像真的當我已經死了一樣。
“其實小靈過去的時候,陳太醫還在呢,只不過被容妃宮裏的丫頭搶過去了。”
“容妃娘娘生病了?”
“說是有點皮外傷,不過沒有皇后這麼嚴重。但是那丫頭拿着陛下賜給容妃娘娘的金蟬呢,所以陳太醫當然就跟她走了。”
“還是要怪皇後娘娘自己呀,她要是當時沒跟六王爺那樣,陛下也不至於這麼討厭她。”
“我猜陛下今晚還是會去琉采宮,這已經是第八天了,可見陛下是真的喜歡容妃娘娘。”
“說起來,皇后長得跟容妃還挺像的呢,要是沒那檔子事,陛下便是看在容妃的面子上,愛屋及烏的話,也不至於這麼久了都不來丹棲宮看看。”
“你上次說認識的成安殿的那個公公,他能把你安排到琉采宮當值,這事兒成了嗎?”
“別提了,沒成。那個公公就跟蘇得意公公提了一嘴,蘇公公就命人把他打了一頓,我給他的那些銀子,也全部被收繳了上去。這事兒黃了。”
“說起來咱們的命就是不好,一開始為什麼爭着搶着要來丹棲宮啊,這下好了,感覺這輩子都沒出頭之日了,唉。”
本宮真想罵她們幾句呀。
我隨嫁的金銀幾乎都賞給了她們,這群壞蛋竟然拿去賄賂成安殿的人,只為了換到余知樂跟前當值。
但卻在開口的那一刻,覺得為此浪費口舌和氣力很不值得。
腹部越來越痛,是完全沒有章法的痛,分不清是鈍還是刺,是急還是緩,像是大風卷着刀子在那裏亂刮,一點規矩和道理都不講。
因為里裡外外被折磨着,所以這一次,九十一根梁木,我一遍也沒有數完。
從正午,生生等到半夜。太醫還是沒有來,去叫太醫的丫頭也沒有來。
那個丫頭我是了解的,她以前就總犯困。不知道是不是跑了兩趟累了,也不管太醫來不來,隨便找個地方就去補覺了。
帳外的兩個丫頭也像是去犁了兩遍地一樣,睡得昏天黑地,還打呼磨牙。
有一個中途醒了一次,打開簾帳看了我一眼又把簾帳合上,嗓音里還帶着睏倦,問另一個要不要去請陛下過來看看,皇後娘娘臉色白得有點難看了呢。
另一個就呈放棄狀態,說反正叫了也不會過來,況且這會兒陛下正在琉采宮裏跟容妃娘娘那樣呢,要是被打擾了,龍顏大怒咱們就慘了。
到此時。
我已經徹底放棄數梁木了。
腦子裏全是曾經陪伴過我的人。長得很美卻紅顏薄命的母親,拉扯着三個孩子當爹又當娘的父親,英朗正氣愛學篤行的大哥,很貪吃但也挺會做飯的二哥,狡黠可愛總是很有主意的大嫂,溫吞慢熱但是一眼就能發現別人優點的二嫂。
以及箭法了得,曾在去北疆的路上,親手把水滑的貂毛帽子戴在我頭上的阿照。
那個遇到什麼好事,都願意告訴我並把我帶上的阿照。
那個會笑也會生氣,但是從來不會對我不禮貌,也不會嫌我髒的阿照。
我都沒有多想姜域呢。可我在那個時候,卻想到了他。
是瘋狂的,怕自己過世后再也沒法想到,就竭澤而漁般的,想念着。
這一切太快了,剛回來的時候我還能囑咐兩句話,現在卻什麼都做不了,就只能用腦子想想了。我甚至有點後悔,為什麼非要等到小聶不再吐泡泡呢,如果早點回來,我還能強撐着寫個遺信什麼的,讓喬正堂知道,他的安排是錯誤的。
至於阿照,我卻沒有什麼要同他講的。
因為現在我講話,他總覺得吵。即便是留信,他看着估計也會煩。
他已經長大好多年了,早就不是當初那樣了。
子時的更聲響起。
我長長呼出一口氣,慢慢地把眼睛閉上。我那漂亮的娘親就是在這個點過世的,小時候喬正堂就告訴我,這個時候最好了,因為四下里都很安靜,娘親就能不被打擾,一路飛上天去,跟奔月的嫦娥一樣。
可喬正堂好像說得不對呢。
我剛閉上眼,就聽到有人踹開了殿門,帶起轟隆一聲巨響,帳外的丫頭被平地驚雷般的動靜嚇得扯着嗓子大叫,颯颯的腳步聲穿越哭喊朝我奔來——周圍亂得不行,當真是一點飛天奔月的氛圍都沒有。
簾帳整個被扯開。
我勉強抬起眼瞼。就這樣猝不及防地,看到赤紅染血的桃花眼,看到面色慘白的少年郎。
忍不住就又把眼睛閉上。
你說我是不是在做夢。
不然的話,本來應該在琉采宮跟余知樂睡覺的姜初照,為什麼會出現在丹棲宮,出現在我眼前。
“喬不厭!”他喊完這一聲就迅速柔軟了起來,隔着被子把我抱進懷裏,像是在哭,又像是在哄,“別睡,陳太醫快過來了,你睜開眼,很快就來了,你看着我,再等等……再等一小會兒就行了。”
我很想罵他一句,他這樣吵人,真的很打擾我奔月。
如果耽誤了這個子時,我就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撐到下個子時了。
可他卻一點自覺也沒有,一直在我耳邊說話,還時不時咬一下我的耳朵,哭音重得讓我心裏難受:“喬不厭,你清醒一下……陳太醫真的要來了。”
我愣了許久,努力張開嘴,也不知道能不能發出聲音來:“他要過來?我會活着?”
他瘋狂點頭,一遍一遍撫着我的眉眼:“活着,會活得好好的。”
“阿照。”
“嗯,我在。在抱你。”
我把腦袋窩進他肩窩裏,很想抬起胳膊摟住他的脖子,就像第一次見到他時那樣。可胳膊不聽我的,它就是抬不起來。
“阿照,”我在被窩裏捏了捏衣角,很難為情,卻又很相信他,“快幫我看看,我身下是不是在流血。”
他惶然落淚。
“快呀,看看衣裳是不是髒的。”
他這才顫抖着掀開被子。
我不放心,趁還清醒,囑咐他:“別叫陳太醫看,你待會兒,描述給他聽。我其實……也有點害羞呢。”
他說好,不給別人看。
我聽到這裏,才放心睡過去。
那年五月,皇宮裏一共被處死三十二個人。
其中二十六個,都是伺候我的,是丹棲宮全部的下人,我都很驚訝,原來丹棲宮裏有這麼多人伺候我。四個是出現在子衿湖邊上,步態散漫救人如趕集的太監。一個是琉采宮的,那個丫頭離開的不是很痛快,聽說姜初照讓她吞下了一枚金蟬,她要疼個七八天,才能死掉。
最後一個,是本宮送她沉湖、早已過世的小聶。姜初照讓人把她從藕泥里挖了出來,重新給了一個不是全屍的死法。
我有些好奇,窩在被子裏問過新來的宮女,是怎麼個不是全屍法。
新宮女抖成了篩子,連盛湯藥的碗都拿不穩了。
她動了好幾次唇,卻最終什麼也沒回答。
*
一覺醒來,日光大盛。
林果兒捏了涼爽的絹帕一點一點地給我擦着淚,見到我轉醒,緊蹙的眉頭才舒展開,湊到我耳邊,輕輕撫着我的鬢髮安慰:“太后別怕,已經醒過來了,夢裏都是假的。”
我望着比丹棲宮還要高一些的殿頂,抽了抽鼻子,羞愧道:“哀家說夢話了嗎?”
林果兒想了會兒,微微點頭,話里還帶着哄,“您沒講別的,就是喚了陛下的乳名而已。”說到這裏,端過來一杯溫熱的薑茶,“太后渴不渴,您方才流了好多淚呢。”
我撐起身來,接過薑茶抿了一口,忽然想到昨天蘇得意說的話,就問道:“陛下的病好了嗎?”
“還沒,陛下昨夜也做了夢,”林果兒笑得既擔憂又溫暖,想到什麼,趴到我耳邊側手擋着唇小聲說,“陛下在夢裏也喚了太后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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