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陽的鬼魂
“嗯。”令玖點了點頭。
“聽聞民間流傳有三仙之故事，分別為漢鍾離，鐵拐李，呂洞賓。今日要講的這位張果，也被傳為仙人之一。仙人所求清心寡欲，斷絕凡塵而能得道成仙，張果便是如此。未入道前，張果為唐地之人，年幼天賦異稟，通鬼神，明曉古今。但人生於世，多智往往並不意味着幸運……”
“為何？”令玖有些入神，忍不住開口相問，問完反應過來，又把自己的話在紙上寫了一遍。傳言張果在中條山隱居修行，可通天徹地……原來未入道前竟還有佚聞傳出嗎？
楊長月笑了，“因多智近妖，反而為人畏懼。西周武王三年，關中旱災，早有異像，張果不忍，警醒周圍百姓防害。可惜常人□□凡胎，看不出來日惡果，無視了這份善意。等到大旱開始，餓殍乾屍遍地，張果痛心無比。未死之人責罵張果，以之為不詳之妖孽，認為是他胡言亂語才引來了災禍。時與張果同長有位姑娘，年幼時與張果立下婚約，那也是位宅心仁厚之人。張果為人驅趕，甚至揚言要燒死他，這位姑娘極力為他辯白，保護收留着他。”
“旱災過後，張果感念於她的善良，而他們也都到了婚約之齡，張果便提出要娶這位姑娘。可惜天公不作美，有仙緣者終不可結凡塵之緣……仙人現身，與那二人闡述因果，道是他們的感情為天地不容，若強行為之，不但斷絕成仙之道，還會有國破家亡之災禍……”
“……”
“二人固然已情誼深厚，終於還是為仙道，為了芸芸眾生不被波及，而選擇分離。所謂莊子有言，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張果與昔日愛侶志同道合，但終於因為天地大道分離，舍小家而顧大家，終成仙道。”
好了，決定了。以後給當今陛下講故事演戲唱道情，就按照這個模板來。
主題就是，小情小愛國破家亡，斷情滅愛得道成仙。
畢竟，有唐一脈。對道教都是崇信不疑。終南山上還有個道教標杆似的純陽宮在那兒杵着呢。
令玖落下一滴淚來。
楊長月：……你怎麼，這就被感動了？她還沒把苦情十八套你聽我解釋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的具體情節表演一遍呢……
紙上寫道，“為了天下，有情人分道揚鑣……明明志同道合，明明情意深重，卻終究只能銘記而忘情……太慘了……”比三小姐的□□之傷更慘……
楊長月無言以對。“……”沒想到令玖一貫冰山臉，內心竟是個多愁善感林妹妹型……
建議親多讀點書。淚點太低了。瞧瞧你家三小姐，只有被打疼了的時候，才會流淚！
當然要是楊長月看到令玖那沒說出口的一句……她可能會反駁，□□之痛是真的不比柔腸百轉斷腸人在天涯輕……
說輕的，那是沒有躺在床上動一根指頭都炸頭皮的經歷。一動不動，既不能吃好又不能喝好，連走路都成問題，這哪裏比不上他們男女之愛的精神折磨了……
“這是……三小姐在鬼魂口中聽說的嗎？”
楊長月眸光微閃，點了點頭。心中大讚令玖果然貼心，借口都給她找好了。
“乃是商周之人物故事……”
“……”縱然不語怪力亂神，令玖還是覺得心底毛毛的，艱難的問，“現今，竟還有商周舊時鬼魂嗎？”
楊長月肅穆的點點頭，探頭看她一臉凝重，似是被嚇到了還是，“……我，我開個玩笑罷了。哪有鬼魂能活那麼久。”
“鬼，生得恐怖嗎？”
“……？”好奇怪的問題。鬼還有不恐怖的嗎？她見過的不少了，個個嚇她一大跳。“還算……可以吧……”收拾收拾還是勉強可以人模人樣的。
“三小姐見到鬼，害怕嗎？”
“……”今日令玖怎麼總問一些致命問題……她本人……本人……應該大概可能也許還是很適應良好的，心態又樂觀，具體表現在看她風裏來雨里去看了那麼多死屍都穩得一批……
“害怕的話，你喚阿玖，我來陪你。”
“……”楊長月眨巴眨巴眼睛。這個令玖，不會被人掉包了吧……
卻也清楚，是令玖擔心她最近飲食睡眠。
“謝謝……”
令玖看到她蒼白的臉上露出一個微笑。“有阿玖這句話，長月突然就安心了很多啊……”
令玖一直就在她身後啊。是她現在的朋友護衛加兼職的逗趣對象。
她身邊還是有很多人啊。有太白先生，有門主大大，有少門主大大，有長歌門，還有本太上心經，無論是道理還是情理，無論是陰界還是人界，她都壓根不虛的！
“好啦。我睡個覺，明日再與你講吧。”她矇著頭，不說話了。
“三小姐好好休息吧。”令玖把她整個人跟被子一起提起來放到床上，不確定她是不是哭了。自從醒來之後，她一直睡不安穩。
若不是大師提醒給三小姐茶水裏加了點安神藥材……哎……
也許是明確她現在在長歌別院，而且令玖很多長歌弟子都在這裏，難得的，楊長月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
從昨天下午一直到第二天了，睡得很久，醒來竟也沒有暈沉沉的感覺，頭腦反而清醒了許多。
遠遠聞到了飯菜的香味。
一連吃了七八天青菜糊糊的楊長月覺得自己的臉都是菜色的。而少林寺的大師為她治傷，她又干不出在出家人面前殺生吃肉的行徑……
躺在床上，盯着雕花的木板床天花頂，楊長月深沉的嘆了口氣。
來頓好的吧！竹筍炒肉也可以！please！
木窗微微亮了下。
一道青白色的煙霧從窗縫間飄了進來，落在楊長月床頭，憑空生出四塊陰劍碎片。
加上之前小白給的一塊，大半的陰劍在此。
“？骷髏？”
唐風的骷髏都亮不出來。虛空中飄着白色的煙字，“近些日子令玖門窗關得緊，小白飛不進來，托我將這個帶給你。”
“有一片是我們答應送你的，兩片是在紅衣教廢墟找到的，還有就是你之前在找的寒潭主體。”
“紅衣教？當年……陰劍應是只折了兩段。”
“她們將陰劍折斷，分成碎片用以鎮壓陰魂。”千算萬算，卻未算到亡者之中，會有純陽之人。
“原來如此，……有勞了。”再加上南宮世家的一塊……陰劍應該就全了……但願陽劍別是這麼細碎。
沉默了會，白字又寫道，“我可能，也要離開了。長月姑娘，你身負天眼，易為鬼魂侵擾，日後若有閑暇，不若去純陽宮一趟……玉虛一脈求仙問道，以氣相合，也許能幫助到你。”
“……骷髏是……純陽中人？”
“……是。唐風名喚張文修，道號青玄，拜於金虛門下，是……當朝玉真公主之子。此事本是宮中密辛，待你到了純陽，若見師尊，便說出我的來歷。他便知真假了。”
“為何……不自己去？”
又好一會，張文修寫道，“心愿已了，自然無法長留於塵世。”
楊長月道，“我受那一掌時，見到了鬼火的綠光。你們……”
“我等原本就已不再適合逗留塵世，又強求姑娘以稚齡如此險地……出手相助，本是應該。如今害姑娘筋脈俱斷，無法習武……我等有愧。”
“此事與你無干，道長萬勿因此歉疚。即使有錯，也分明是紅衣教悖逆人情，責任不在諸位。”勇於承擔責任是好事，但不要隨便往自己身上攬鍋嘛。
“……”
“若非我等請你踏入紅衣營地，恐怕你也不會……”
楊長月嘆息，“道長，長月身在長歌，即使你我未曾相遇，也總歸有一日要對上紅衣教的。”
巴蜀五毒教避世不出，幾乎不與中原交往。長歌對之態度都有些微妙，何況如今大肆擄人洗腦反社會的紅衣教……
“早一日遇上，也好多一點防備。從這一點而言，長月其實應該感謝各位。”紅衣教尚未滲透中原之時，先斷其據點……如此恢復也需要時日……抓住了狐狸尾巴，中原幾個門派，也能警惕一些了。
“……你是善心之人。長月，師祖定會喜歡你的。”
“另外……你那日講的故事可是真的？”
“嗯？”
“張果之故事？”
“實不相瞞，……我瞎編的。”
“是嗎？我還以為……”他爹真有個幾千年前的青梅呢……
張文修雖看出楊長月腦筋靈活心思細膩，但實在未曾料想到她對皇室密辛也能了解那麼點，而且只被他一問，就飛快串聯起來各類因果，“方才你說娘親乃是當朝玉真公主……”
楊長月露在被子外的眼睛一彎，“若我未曾記錯，早在開元元年玉真公主就出家了……後來聖人想要把公主指給張果，聽說是被婉拒了。嗯……你姓張……這……”
虛空飄出幾個大字，“莫再說了。如此口無遮攔，不怕陛下以天策揍你……”
“啊，郡王殿下，殿下？”
“既已出家，便已斷絕塵世俗物尊容地位……何況青玄從未受皇家一米一飯，楊姑娘莫要與我玩笑了。”
“……只同你說說罷了。道長且安心，長月是長歌人，自然清楚什麼可說，什麼不可說。”
“既然挂念純陽……不若與我簽下血契。”
“……血契同脈相連，我已近消散，只怕還要減了你的陽壽。”
“？可我只知道這個。”還能算半個平等契約。
太上心經里僅一成涉及鬼契約，這一成中，又只有一成是平等契約，剩下都是單方面馭使契約。
楊長月更傾向以合作共贏方式解決問題，而非強迫勞作。
“結鬼契吧。”
即使被馭使的鬼魂消亡，也不會影響到主人。
畢竟，現下楊姑娘身體，也經不起他這虛魂影響了。
“……鬼契？”
“利用你的天眼，在鬼魂執念聚集之處，打下烙印即可。”大多數魂魄能徘徊陰陽兩界，就是因為心存執念，執念是鬼存在的基礎之一。執念將消，利用外力維持執念，那麼也就得以長存。掌控了死魂心中的執念，其實也相當於掌握了鬼魂的存亡。
“烙印什麼的……一聽就不正經。”
如此耿直的理由，張文修還是頭一次見。
“那我只好走了。”
“……”
“你……真的不在意嗎？”不在意那種……苛刻的契約？
“難道楊姑娘會要在下去做些違背本性之事嗎？”他看的清楚，在這位姑娘手下的，基本沒什麼必要任務，有些事還是她自己看不下去才攬下的，因她並不常忍心打擾他人。既如此，對小姑娘而言，血契削減陽壽，但對他而言，血契與魂契約有何區別呢？
“……”你都這麼說了她怎麼可能。而且她哪裏有那麼多事需要鬼幫忙……“也好……日後若你恢復，要離開了，便告知於我。”按照張文修狀態血契也就是在武人八十年壽命上減一兩個月罷了……不過能不減她其實也不是很想減……
黑色的瞳孔漸漸流露出一抹深邃的如湖水一般瀲灧的碧色。
“長月失禮。本結契之事，理應正式一些……”無論長歌或是純陽，涉及亡者之事，都是態度端正……哪裏能像她這般，躺床上跟木乃伊似的與鬼結契。一點儀式和莊重感都沒有。
“不必介懷。侍主。”
“……道長直接喚我長月便是，不必如此……”搞得她像個拐賣婦男的什麼變態一樣……
還好筋脈傷的七七八八，但天眼和心法還能加一塊湊合用用。
“長月姑娘。”
客氣客氣。
“青玄道長，日後還請不吝賜教。”
“我意亦然。”
魂契與血契效果相似。和小白一樣，他們也能直接意識交流。
那架白骨長起了皮肉，化出了一身藍白色道服。
楊長月大概能猜出他年紀不大，也沒想到真的年輕。看樣貌也僅在弱冠之齡……
年紀輕輕……就離世了……
“哎。道長必然很想先回師門，可惜長月恢復之後要先回家一趟……介時若能遇上商會去往長安之人，我會托他帶你給太白先生。先生素愛名山大川仙風道骨，想必不介意去往純陽一趟。”
“我意，姑娘親自前往。一的確有在下之故，二則，長月姑娘那本太上心經終究只是基本道法……第三……姑娘傷勢，再問師祖，是否能有所恢復之法……”
“嗯……此事暫且一放。還請待我先回一趟門長歌。”純陽有沒有黑玉斷續膏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再拖一拖，令玖有可能會直接賣了她揭底通知門主爹娘過來拖她回家。
青玄點點頭。
過了一會，楊長月又睜開眼，斜了枕頭邊的幾塊碎片，“勞煩把碎片收進背包吧……放在此處，我有些冷。”
正在打坐的青玄一怔，訕訕道，“是在下考慮不周了。”
楊長月大概能猜出來，他為何能那麼勇一頭扎進紅衣教了。大概因他……考慮不周。
他轉身便化作青光，罩着碎片，飄進了背包里。
楊長月沒問他其他村民如何。不問，她也清楚。修行十幾年的純陽因分了那一掌，都虛弱的快要消散，那些尋常的村民……定然是……
阿薩辛……阿薩辛……阿薩辛……
她重新閉上眼睛。
絕不能聽之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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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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