閨閣語
宋燈回到宴會上,葉尋珠早坐在位置上等她了,她方才被一位與定海侯府交好的公主娘娘叫去敘話。公主娘娘年紀大了,總來來回回地問同一件事,葉尋珠最是沒耐性的人,偏生對方是尊長,再沒耐心也只能忍着。如今好不容易回來了,一副精疲力盡的模樣,連宋燈方才去哪了都不想問。
宋燈正好安靜下來琢磨那份疑惑。
在見到元孟之前,她心中設想過千百次如今的他會是什麼模樣,卻都與今晚不同。在她本以為會生疏難辨之處,元孟的表現與後來王座上的那位帝王莫名相似,而她本對君王潛龍時有所預測的地方,元孟的表現卻又有些出乎意料。
可不待她想出頭緒,葉尋珠便拍了拍她的手,道:“瑩瑩,要放煙火了!”
宋燈聞言,果見許多女眷都興緻高昂地隨着成王妃往水閣走去,準備尋個高處欣賞那漫天煙火,她笑笑,腦海中卻驀地浮現京城被血洗的那一夜。
大量的煙火在夜空中迸裂開來,崩塌聲與孩子的啼哭,女人的凄鳴,火舌吞噬房屋的爆裂聲混雜在一起,像是一出耗費重金的折子戲,花旦悲鳴到喊劈了嗓子,武生舉起棍棒被桿桿到骨地打折了腿。
殺出凶性的士卒一心想着此夜過後的榮華富貴,砍人猶如砍去豬狗牛羊,下手時沒有一絲手軟與驚愧。
宋燈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質女流,可為了兄長與元孟能活下去,為了這一府留下來保護她的人能活下去,她帶着人騎上馬衝進了染血的長街。
粗糲的馬鞍與轡頭磨破了她的腿與手,卻不及那些利箭與鋼刀劃過身上來的痛。就算最後化險為夷,平安無事,她暈倒在元孟懷中,那些橫飛的肢體與血肉仍在往後與她夜夜糾纏,不肯罷休。
有人被殺了,有人想殺她。
她殺了人,她差點被殺。
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偶爾會在腦海中輪番響起,讓她頭疼欲裂。
“瑩瑩!瑩瑩!你怎麼了?”
葉尋珠的聲音將她拉回此間。
“我沒事……”
宋燈下意識回了話,不想讓人擔心,卻為自己聲音中的虛弱蒼白吃了一驚。她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竟已捂着雙耳,雙腿癱軟,若不是雲心水岫攙扶着她,又有葉尋珠小聲喚醒她,她此刻怕已癱坐在地上。
葉尋珠環顧四周,當機立斷道:“我們去那水閣里坐一坐。”
宋燈搖頭,道:“我不想見那煙火。”
葉尋珠道:“我們不上那檯子就是,只在裏邊坐坐。”
她又湊到她耳邊道:“你剛剛那一暈,已經有些夫人瞧見了,若是又提前離席,她們定會在背後嚼舌根子,說你身子骨弱,坐實先前的傳言,到時你議親可就不方便了。”
宋燈隨葉尋珠到水閣里坐下,因着這句話,用頗為驚嘆的眼神看她。在她的印象里,葉尋珠一直是個單純直爽到有些缺心眼的姑娘,沒成想她也會有這些思慮。
反倒是宋燈自己,前世一直不曾成婚,還冒着大不韙以女身掌了實權,不用想也知道背後有多少人在非議她,只是礙於元孟,從不敢在她跟前提及。而宋燈也不是為難自己的人,只要聽不見,她便當不存在,時間久了竟對這些閨閣之事不甚敏感了。
葉尋珠叫宋燈那含笑欣慰的眼神看得大不自在,惱羞成怒道:“還不是娘,成天跟我說要我多長點心眼,給我灌輸這灌輸那的,我現在看誰都不像好人。”
葉尋珠比宋燈大兩歲,要不了太久,便要出嫁了。宋燈恍然明白了定海侯夫人的憂心,她靠在葉尋珠身上,道:“夫人是擔心你呢。”
葉尋珠的聲量小了下來,嘟噥道:“淮北侯府是什麼洪水猛獸不成,哪有那麼多可怖的事。”
宋燈道:“這世上自然還是好人多,侯爺侯夫人將你許給他家,想來也細細考量過。只是淮北侯府在北地,你在那人生地不熟,若是真受了委屈,他們趕都趕不過去,自然只能盼望着你多長几個心眼,永永遠遠不要受委屈才好。”
葉尋珠的心情也顯而易見地低落下來,她從小在京城長大,一直想往外跑,可當這一天真的要來的時候,又不免有些害怕了。為了短暫地忘卻這種擔憂,她小聲問宋燈:“你想要嫁給什麼樣的夫婿呀?”
宋燈腦海中不可避免地閃過元孟與那座冷清的宮殿。她其實不喜歡皇宮,總覺得那裏邊太大,太靜。可她總在那種冷清的地方陪伴元孟,一來二去,竟也生出些微薄的懷念。
可最後,她只是對葉尋珠道:“想嫁給志同道合的人。”
葉尋珠愣了愣,沒有預想到這麼一個回答。
宋燈朝她眨眨眼,道:“怎麼了?”
葉尋珠道:“那你的志向是什麼?”
宋燈撫掌輕笑,道:“不過是邊關少戰事,路邊少餓殍。而我什麼也不用管,騎一匹小白馬,在大江南北慢慢地走。”
葉尋珠聽了有些艷羨,可這些日子多多少少補足了功課,自然知道宋燈所說成不了真,於是兩個人靠在一塊唉聲嘆氣。
直到外邊的煙火接連綻放的聲響傳進屋內,葉尋珠才被吸引了注意。宋燈看她眼珠子忍不住地往閣樓上轉,臉上神色生動,好像一下忘了方才的低落,心中既覺得有些好笑,又不免有些羨慕。
她笑着推了推葉尋珠的臂膀,道:“這熱鬧可不是什麼時候都會有的,成王妃這次可是下了血本,三年內興許都不會有更盛大的煙火了,你捨得不去?”
葉尋珠確實捨不得,可她也不想拋下宋燈,臉上難免便露出幾分進退兩難來。
宋燈道:“你再不去就放完了,我坐在這還能被人吃了去?快去吧!”
葉尋珠跺跺腳,這才去了:“瑩瑩,那你就在這等着我,我看看就回來!”
宋燈笑而不語,知道按葉尋珠這性子,看了定是回不來的。
宋燈在那獨自坐了一會兒,想了想,也上樓去,卻是與葉尋珠兩個方向,到了水閣的背面,孤零零一人,帶着兩個侍女,只能看見煙火零星的尾巴,卻看不見大片絢爛,倒是煙火綻放的聲音變得更加分明起來,同熱鬧的另一邊共享。
她知道,她可能一時還是接受不了那漫天的煙火,但她也不願永遠沉浸在那夢魘之中,所以才強迫自己站到此處,正視這一切。
不過是場煙花而已。
她也是殺過人的,在煙花之中,那些人的面孔又一次浮現在她眼前。宋燈從前只想趕快從夢魘中醒來,可這一次,她想,或許她該記住這些臉。
不管是為了自保還是別的什麼,她剝奪了一個人的生命,那麼至少她應當明白自己做了什麼。
宋燈有種錯覺,自己身體裏的血液好像變得冰冷,讓她光是站在那裏,便忍不住發顫。
她突然很希望元孟能在。不用他安慰她,亦或表現出太多親昵,只要他站在她身前,讓她抬頭就能看見他的背影,心中就會多幾分安定。
興許是她太過赤忱又太過可笑,老天爺聽見了她的話,卻同她開了個玩笑。
宋燈低頭,在水閣之上,藉著好視野,看見繁密花樹後走出兩個人。
男子一身白衣,女子一身紅衫,外邊裹着一件白色的綢緞披風,兩人走得並不近,中間還隔着好一段距離,卻有種旁人難以融入的氛圍。
宋燈的眼睛很好,以至於她能清晰看見男人含笑的眼,無法自欺欺人那是蘇慕而非元孟。
於暮春似是在向元孟道謝,元孟笑得更加和煦,如同春風化雨。於暮春似乎有些不敢看,竟微微低頭,露出點羞赧來。
她同元孟道別,不過走了兩步,就被元孟叫住,元孟點了點自己的肩,卻是在提醒於暮春身上裹着的那件披風。
於暮春這才清醒過來,手忙腳亂地解下,卻又不知該放在何處,直到元孟親手接了過去,興許是答應替她處理。
宋燈很清晰地記着,元孟今日並未穿着這樣的披風,場上她所見的人里,只有蘇慕穿了。
所以是蘇慕見春寒料峭,解下披風披在了於暮春肩頭。而如今,因為擔心旁人見了會說閑言碎語,又由元孟為她將那禦寒之物收起。
宋燈從未想過元孟會對第一次見面的女子這般體貼親昵,直到她親眼看見。
她不得不承認,在這一瞬間,她有些嫉妒。
可她不想這樣。
不過是被兩個男子愛慕,於暮春又有什麼錯呢?
既然做不了於暮春,從此便大大方方地做宋燈,用她的方式愛慕與付出。若是有一天,能徹徹底底地看清元孟永遠不會喜歡她,那她就放手。人生何其短暫,一時自苦便罷,一世自苦實在要不得。
水閣下元孟目送於暮春遠去,看了眼手中的披風,面上笑容微斂。他無意識抬頭,卻看見水閣背面的高台上,孤零零地站着宋燈。
她分明看見了他,卻率先移開了視線,轉身離開了那裏。
她的背影好陌生。
元孟這才恍然意識到,他幾乎從未仔細看過她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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