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
半途大雨如注,海棠市的上空雷鳴電閃。
這樣糟心的天氣,令本來就對今晚飯局充滿諸多不信任的方卿,心裏更多了些不安,上一次有這樣類似的飯局還是在三年前,那會兒他剛與盛星娛樂簽約,就被經紀人安排了一場別有用意的應酬。
名曰拓寬人脈,實則包藏險惡用心。
現在回想,如果那日他妥協,或許如今的路會順暢許多,也不至於得罪公司高層,以至後來還沒來得及正式復出,就被公司棄如敝履,不聞不問的放養了三年。
要說他多次與即將到手的影視資源錯過,暗地裏完全沒有盛星娛樂從中作梗,他是不信的,他和盛星娛樂的那份合約,對他有太多約束,不過還好盛星娛樂雖然不想他出名,但對他的部分行動還是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無意置他於死地,否則他這些年連龍套都沒的跑。
不過兩三年過去了,公司對他的管束也漸少,方卿將自己能與劉向坤那樣的名導搭上線,視為自己事業破冰的開始,雖然結果依舊糟糕,但比起過去,這也算是個好兆頭.....
方卿靠在車後座,拿着手機繼續翻看網上有關趙申新戲的資料。
是部古裝仙俠劇,原著在網上就有極高的熱度,已公佈的製作團隊也相當有名,這一看就是資本重點關照的大項目,雖然目前角色演員還尚未有定論,但網上對此議論紛紛,其中最熱議的男主角扮演者,當屬凌堯。
凌堯,兩年前靠一部爆款偶像劇一炮成名,一躍晉陞流量藝人,其實演技一般,但一張純情無害的日系面孔,是他在娛樂圈大殺四方的利器,爆紅后雖連撲了兩部戲,但人氣依舊居高不下。
趙申拍戲最喜用流量藝人,如果最後選了這個凌堯做男一號,方卿覺得也正常。
如果他運氣好的話,趙申興許能給他個男三號。
男二號他都不奢望。
這種上星的大IP製作,前四番能吃到相當大的紅利,這已不單是演員之間的競爭,直接關係到演員背後經濟公司的博弈。
而他背後的盛星娛樂,雖是國內數一數二的娛樂公司,但卻不可能為他出頭。
按照趙申給的地址,方卿來到了位處繁華區的五星酒樓,他比趙申要求的時間還早到了近十分鐘,在富麗堂皇的大廳給趙申打了電話過去,詢問趙申在哪個包廂。
趙申讓方卿先上十樓,他在電梯口等他。
掛斷電話前,方卿隱約聽到那頭杯盞碰撞的脆響,以及有有一眾人談笑風生,這是.....
酒局已經開始了?
方卿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確認自己的確沒有遲到,他也清晰的記得趙申說的時間是今晚八點,除非是趙申自己說錯了。
乘坐電梯來到十樓,電梯門剛打開,方卿就看到外面站着一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勉強突破一米七的個頭,梳着個油光的大背頭。
那正是趙申。
方卿在網上看過趙申的照片,加上剛才趙申說會在電梯外等他,所以對眼前這人的身份,方卿也沒有什麼猶豫,走出電梯后便彬彬有禮道:“趙導您好,我是方卿。”
趙申打量着眼前這個高挑俊美的年輕人,比看劉向坤給他的照片時還要驚艷,他不住的點頭,百分滿意的笑道:“不錯不錯,難怪老劉跟我那麼推薦你。”
方卿被趙申的目光看的有些不自在,這個趙申和劉向坤雖年紀差不多,但氣質截然不同,劉向坤給人一種德高望重的感覺,而這個趙申,看似親切的眉宇間閃着一絲油膩的精光。
方卿與趙申握了手:“抱歉趙導,我似乎來遲了?”
“不遲不遲,大家酒剛喝到一半,氣氛剛剛好。”
“.....”
方卿心裏更為疑惑了。
既然酒局都已開始一半了,那這趙申為何現在才讓自己過來。
“來方卿,先跟我來。”
趙申轉身朝不遠處的包廂走去,方卿抬腳跟上。
既然已到了這裏,方卿也無所謂再多走一步,若真有什麼貓膩,那等撞了牆再退也甘心。
趙申走的很慢,有意趁這間隙叮囑方卿:“進包廂后,一定要有眼力勁兒,特別是對陸總,他是這酒局上身份最尊貴的人,進去我就把你介紹給他,叫你來,主要也是為了討好這位陸總。”
趙申原先準備叫來暖場的人並不是方卿,而是另一位年輕漂亮的男藝人,直到昨天他從劉向坤那裏看到方卿的照片,審美神經就被方卿這張臉狠狠戳中,只因這方卿長的太像他年輕時瘋狂迷戀過的一個女星了。
趙申經過一番深思熟慮才做了這麼一個決定。
當然趙申並非對方卿一無所知,除了劉向坤的那些描述,他也有查過方卿的資料,了解到方卿和簽約公司盛星娛樂好像有什麼過節,明明資質拔眾,卻出道三年未得過四番以內的角色,且還剛被劉向坤的新戲退貨,這會兒正是最沮喪煎熬,力求出頭的時候。
趙申自以為將方卿的心理揣摩了一清二楚,這才想當然的把方卿叫過來。
今晚這機會對任何一個十八線演員而言,都是可遇不可求,他理所當然的認為方卿此刻對自己感恩戴德,今晚也會如以往大多數他帶到酒局上的藝人一樣,使出渾身解數討好這酒局上的權貴之人,而按照慣例,事後他會在自己新戲裏給方卿安排一個角色。
趙申的話聽的方卿直皺眉頭,他總覺得趙申話里的這句“討好”,並非指一般的奉承,這讓他不由想起以前從唐率口中聽過的傳聞……
一般酒局,前半場大都是圍繞着生意,等酒至半酣,平日裏揣着端着的人開始流露本性,隨心所欲時,那成人酒局的下半場就來了。
成人之本性,貪財好.色,上半場的議題中心是賺取財富,那下半場的放縱,自然就是....
所以這下半場被推進酒局的人,就更像是個送給高位者的“驚喜”,亦或是,禮物。
也不知真假。
方卿這幾年沒機會接觸這種級別的飯局,但這類酒局上的規則他不是完全不懂,奉承資本家是必然的事,他也不是自命清高到一根筋的人,對投資商說兩句好聽話他還是能做到的,但凡事都有一道界限,界限之內怎樣他都能鎮定應對,但若越限,他一概不會奉陪。
到了包廂門口,趙申停住腳,轉身對方卿道:“小方啊,要是今晚之後出頭了,你可不能忘了我這個為你做牽引的貴人啊。”
方卿客氣的說:“趙導如此提攜,當然是該一直記在心裏的。”
趙申自鳴得意,再次用欣賞中透着一絲貪婪的目光,將方卿從烏亮的短髮描繪到修長的雙腿,彷彿在看着一尊自己親自挑選出的完美藝術品。
他對自己這臨時換人的決定,甚是滿意。
趙申私下了解過這位年初剛來國內發展的陸總,知道他對女人沒興趣,且脾性古怪難測,不沉迷酒色,據說也沒什麼混亂的私生活,一直保持着健康自律的生活方式。
只是男人沒有不好色的,趙申深諳此理,在他看來,這位看上去性冷淡的陸總,只不過是眼光過分挑剔,瞧不上一般的鶯鶯燕燕,所以就給人一種作風優良的感覺。
但只要不是性.無能,男人碰到對味兒的獵物,自制力該崩盤還是會崩盤的。
今晚要是方卿入了這位大佬的眼,他也能跟着討得不少的好處,但若這陸總瞧不上方卿,那也無所謂,本就是他自己對方卿一見鍾情,正好也能早早的便宜他。
趙申灼熱的目光,越發讓方卿覺得今晚趙申讓他過來,並不是為考量自己是否適合參演他的新戲。
“好了,我們進去吧。”
趙申說著,轉身推開了包廂門。
一陣濃烈的酒氣襲來,方卿下意識的皺了下眉。
趙申已嫻熟的換上一張八面玲瓏的笑臉:“不好意思各位,來遲了,這人吶還緊張呢,一聽說要見的人是陸總,一路躊躇....”
趙申側過身,方卿的身影這才完全面向酒桌前坐的眾人。
方卿皮膚白的在燈光下泛着細瓷的光澤,襯的那雙眸子如墨冰一般,燈光下像盈着一片清澈的星光,鼻樑挺直且鼻翼纖巧,嘴唇的顏色也被皮膚映襯的嫣紅了一些,像沾附了幾滴櫻桃汁,他一身剪裁修身的黑色西裝,只因那兩條腿實在太修長了,一千出頭的西裝在他身上穿出了高奢訂製的質感,
酒席間有幾人的目光,已經挪不開了...
倚坐在最上席的男人,在方卿的那張臉映入眸中的瞬間,瞳孔幾不可察的震了半秒,他微微眯起雙眼,漆黑如深海的眼底,剎那間瞬息萬變。
這是————
“來來方卿....”趙申帶着方卿走向上席的位置。
方卿臉上保持着恰到好處的,淡然的微笑,目光從容的從面前的酒桌一掃而過,心裏掂量着一會兒的客套話。
然而....
一點五秒后,方卿瞳孔驟然緊縮,目光愕然的定在了那個坐在最上席的男人的臉上!
連帶着臉上的笑容,都光速凝結!
那是———
不。
不可能。
那男人模樣極其英俊,劍眉星目,挺鼻薄唇,看着年輕,但氣質穩成持重,目測最多也不過三十左右,穿着質地精良的純黑色襯衫,衣袖口隨意的卷到肘彎處,露出肌肉流暢結實的小臂。
縱觀這酒局上的五六人,也就只有他脫下了西裝外套,給人一種完全放鬆的感覺。
他不動聲色的靠在椅子上,目光慵懶而又銳利的盯着方卿,嘴角揚起一抹似有似無的,細微的弧度。
“這位就是我先前跟你說的陸總。”趙申將方卿往前輕輕推了推,端起一杯酒塞到方卿手中,笑着說,“方卿吶,愣這幹嘛,還不趕緊的給陸總敬酒啊。”
方卿被冰封住一般的面容下,早已掀起驚濤駭浪,腦袋裏像有幾萬顆玻璃珠滴滴噠噠的瘋狂跳躍,令他無法平靜。
他一向自認坦蕩,但是此刻,方卿發現自己連與那個男人對視都極其耗費心力。
會是他嗎?
陸總?
一樣姓陸,即便是比曾經更加深刻成熟的的容貌,但依舊擺脫不了七年前的影子....
這世界上怎麼可能還有第二個人與他這樣相像。
這,就是他!
方卿忽然不知道該以什麼樣的心情和表情面對,更不敢去想,此時此刻的他又是如何看待突然出現的自己。
時隔七年,兩千五百多個日夜,明明是如此漫長的時間,偏偏往昔的一切清晰的彷彿就發生在昨日。
只是物是人非,彼此的蛻變,都像經歷了幾個世紀一般,天翻地覆....
方卿呼吸困難,他感覺自己臉上那看似鎮定的偽裝面具,正在一點點的開裂,他幾乎能感受到這個男人目光中的戲謔與玩味,又似在欣賞着他此刻瞳孔里的地震。
方卿端着酒杯一動不動,氣氛乍然僵持,所有人不明所以的看着方卿,包廂里鴉雀無聲,安靜的掉根針都能聽着。
而方卿面前這位一直不露辭色的陸總,他身形倦懶的靠着座椅,撫在酒杯上的手,食指漫不經心的叩擊着杯身。
那就像是在等待着什麼,但似乎並不着急。
“怎麼了方卿,這是緊張了嗎?”趙申見氣氛不對,趕忙又笑着道,“陸總是自己人,來,趕緊給陸總敬酒啊,別讓陸總等急了。”
方卿這才彷彿從遙遠的回憶中緩過神,他用盡全力定了定心,牽動嘴角開口:“敬陸總一杯。”
多餘的客套話他一句都說不出口,方卿相信這個男人也一定認出了自己,哪怕是裝模作樣的加一句久仰大名,都會在他和這個男人之間顯得極為虛偽。
但此刻若臨陣脫逃,那他在這個男人面前,不僅是如今的生活境地,連精神領域都會敗的一塌塗地。
“先坐吧。”陸離霄並未端酒,淡笑着對趙申道:“趙導有心了。
他明明看上去很友好,但卻依舊給人一種居高臨下的低壓氣場,讓人很難對其察言觀色,只能一概在他面前小心翼翼,恭恭敬敬的端着笑臉。
趙申一聽,心中暗喜不已,他知道陸離霄這是接受了他這份“禮物”了。
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這話果真是沒錯。
“陸總喜歡就好。”趙申喜笑顏開,為方卿拉開了陸離霄旁邊的那把椅子,“來方卿,坐這給陸總倒酒。”
當方卿發現這趙申不再給他介紹酒局上的其他人時,他就意識到自己今晚所扮演的是什麼樣的角色了。
如他先前所想,他果真是趙申送給這個男人的“禮物”。
加上他跟趙申,這酒局上也不過才七人,除了他以外就只有一名演員,那就是凌堯,他坐在自己對面的另一個中年男人旁邊,半邊身挨那男人很近,俊美的臉上笑顏明艷,不知說了什麼笑話,逗的旁邊的男人大笑,不時伸着咸豬手寵溺的捏着凌堯的臉頰。
這跟凌堯在熒幕上給人的陽光純情的感覺截然不同,不過方卿對與自己無關緊要的人,從來都懶的賦予自己的喜怒哀樂,他此刻唯一在意的,是他發現這場酒局的本質只是為討好這些在娛樂圈舉足輕重的資本商。
而這種“討好”,也不僅僅是他之前所以為的,嘴上的奉承。
但就算要借口離開,也得見機委婉行事,得罪了這群人於他事業絕對是致命的打擊。
方卿坐下后,酒局又恢復如先前一樣熱鬧。
一側的目光灼烈到方卿難以忽視,以至於無論他如何故作自然,都無法擺脫那種被人用目光強勢鎖定的感覺。
“方先生哪的人?”陸離霄忽然開口,聲音低沉,看似問的漫不經心。
方卿微愣,一時分不清這個男人是真沒認出自己,還是在明知故問。
就算是過了七年,他這張臉也不至於讓他毫無印象。
“中安市。”方卿也同樣看着陸離霄,很客氣的回道。
如果這傢伙真一直記恨自己,就算這會兒他甩門而去,他也絕對逃不過這個男人的調查,那就不如坦然面對。
更何況那麼多年過去了,就算他心裏有恨,如今又能剩下多少。
“方先生跟我多年前認識的一人長的很像。”陸離霄淡笑着,他的眼睛狹長深沉,燈光下如古井般幽深,令人根本無法揣摩出他此刻的心思,“恰巧,他也姓方。”
方卿微笑:“這麼巧,我也曾有位朋友與陸總長的很像,那人也同樣姓陸,不知道陸總的那位朋友叫什麼?”
“不,我跟他不是朋友。”陸離霄微斜過身,一胳臂懶懶的搭在椅背上,他看着方卿,意味深長道,“準確的說,我應該是他現在最害怕見到的人,
“....害怕?”
“他虧心事做的太多,性子又傲,我想如果他現在見了我,大概會想逃跑吧。”
方卿眼睫微顫,但轉瞬間莞爾一笑,不慌不忙道:“人是會變的,或許他如今並非陸總想的那般懦弱。”
“方先生說的對,人的確會變。”陸離霄似笑非笑,慢條斯理的說:“這人一旦落魄了就容易墮落,就算曾是富貴名門的少爺,為了錢與前程也可能自甘下賤,所以他若能淡定的坐在我面前,我也能理解。”
“.....”
這話音深處的嘲諷就如凌遲一般。
搭在腿上的一隻手不由攥緊,方卿在心裏反覆告訴自己不可逞口舌之快,今非昔比,此刻駁嘴反擊於自己百害而無一利。
這些年,他學的最多的不就是克制嗎。
成年人的世界,是分高低貴賤的,他早已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蚍蜉何必撼樹,繞道而馳也是一生....
“自古成功人士,大都豁達大度。”方卿聲音溫和,也就像是在說一跟自己無關的事情,“那人若能氣定神閑的坐在陸總面前,想必是他覺得像陸總這樣身份尊貴的人,絕不會睚眥必報,對陳年舊事耿耿於懷。”
陸離霄微微眯起雙眼....
一絲奉承里透着半分委婉的求和,可話似玩笑一般說的不卑不亢,好像他若執意追究下去,倒顯得他心胸狹隘。
他根本感受不到眼前這個男人一絲一毫的示弱,
“你怎麼就知道....”陸離霄微微傾身靠近方卿,笑容詭異,“我不是睚眥必報的人。”
陸離霄這張臉在明亮燈光下英俊的驚心動魄,眉骨至鼻樑的線條堪比完美的古希臘神雕像,每一寸都比例恰好,不笑的時候冷若冰霜,笑的時候....大都笑的很淺,嘴型透露着友好,但眼底沒太多情緒,他看着方卿的時候,眼底的笑都是沒有溫度的。
方卿沒有說話,臉上本就牽強的笑容也一點點的流逝。
看來他說什麼都沒有意義了。
繼續詘膝請和,也只是給這個男人當笑話看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