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真久

番外二 真久

“久久,把我放在東閣梅花櫃裏的盒子拿來。”他在榻上,柔聲囑咐她,一如過往幾十年。

她雖不解,還是邁着蹣跚的步子去了,她目力已經退化許多。費力地找了好一會兒,又捧着盒子蹣跚回去。

他一見她就笑了,說:“裏頭的東西,你看看。”

盒子居然沒鎖,她一磕就開了,裝滿整盒子的紙映入眼帘。她勉強地認着,多是思慕之辭,甚至摻雜了幾首艷詞。他做什麼把這藏着當寶貝,又為何病重至此卻要給她看這個?

再一看,這些好像都是出自他之手,因為一切都能與他們的經歷對應。例如成親時他寫:

久久當真可愛,緊張得連路都不會走,卻還記着攥緊紅繩。可惜其父不仁。

他竟然認為她是可愛的。

她分娩時他寫:

許是上天有報,竟將我昔日毒言報應在了久久頭上,我不勝心痛,恨不能以身相替。早知如此,我如何都該積點口德。

他也會後悔嗎?

女兒滿月時他寫:

春捲兒果然也如她娘親一樣生的好,枉我自詡讀書不少,卻無法以一言形容。

因為對於在乎的人,怎樣的言語都顯得那麼輕飄。

歸隱時他寫:

久居白秀,久久所飲飯食越來越少,人都清減了,想必是身為相府夫人要操持的太多,此事乃我之過。如今我辭相位,久久想必也能鬆快些吧。

其實是因為那會兒她在為他綉冬衣,一忙起來就不記得時辰,常常誤了飲食。

視線停留在最後一句,她忽然怔在原地,時間彷彿回到很久以前……

劭輕久的娘去的很早,她是由爹養大的。爹怕續弦后的夫人待她不好,就一直沒動娶妻的念頭,隨着官越做越大,想攀上他的人越來越多,他卻從來不假辭色。

是以她自幼耳濡目染的就是一生一世一雙人,爹也說過,往後她的夫君必然只能有她一個妻子,彼時她雖也盼望卻不敢如此肯定,後來父親做了丞相,無人再敢忤逆他,這話卻是成了真。

劭輕久永遠記得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

彼時他在白秀久負盛名的遠陽閣憑欄遠眺,她因為一場大雨倉皇尋找可以遮蔽的地方,最近的卻只有一處遠陽閣,她也顧不得有外男了,硬着頭皮躲進閣中,在離他最遠的地方立着,渾身僵硬。

爹爹說了,這世上的男人大多都不如狗。她現在隻身和一個“不如狗的男人”在一個屋檐下,侍女又和她走散了,她心裏有點慌。

可是對方似乎輕鬆愜意得多,沉浸在雨意中都沒注意到閣中另有人在。

忽然,他像是回神了,驀地一個轉身就看到貌似在看雨其實緊張得頻頻往這邊瞟的她。

四目相對之間,沒有浪漫的粉色泡泡,只有難掩的尷尬無措,像兩匹南轅北轍的馬被強制性地拴在一個杆子上。

他到底看懂了她的不安和警惕,放輕了在朝堂上清朗的嗓音,對她道:“姑娘不必害怕,在下是……老實人。”老實人,也就意味着不會有某些不當之舉。

她的臉刷的紅了,一眼都不敢多看他。

雨停了,他先她一步離開,經過她身邊時微微一禮,而後不再停留,也未回頭。

而她卻就此記住了他。

她是丞相千金,要查一個人很容易,沒多久她便知道他是父親的政敵。說政敵都算是抬舉了,他和父親的地位完全不對等,父親是朝廷重臣,而他身份低微,靠的不過是一腔學識少年熱血罷了。

查到此處她就明白他們不是一路人,可在閱讀詩集時她又看到了他。

她看詩集是不喜看作者名字的,以免產生先入為主的印象,可那句“民之尚在豈敢為先”狠狠地戳中了她,她不喜爹的某些作風,其中就包括對百姓的態度,這句子卻與她真實想法不謀而合。

她再一看,作者“徐諍”,竟是他?

她漸漸養成了看他文章的習慣,他在文壇向來活躍,恰好滿足了她。她買的整本詩集,無人知曉她真正看的也就那二三四五頁。

爹設了一場宴,宴請賓客她只粗粗看了一眼就沒興趣了。爹很遺憾,大概是為她找個可以託付終身的人的願望落空了,她卻沒法盡這份孝心讓爹放心,因為她可能要讓爹糟心了。

與其看一群人因為爹的緣故接近她,不如好好練琴。她想製造個好機會讓他聽她彈曲。

彈着彈着,她自己覺得彈得挺不錯了,一曲結束,她抬頭,卻發現對面立了個人,表情很是古怪,不像受到了靈魂的洗禮,倒像是受到了摧殘。

她心情複雜,想不到有一天她還能摧殘別人,這個別人不是一般的別人,是她心心念念卻不敢靠近的徐諍。

他說:“抱歉擾了姑娘雅興,在下這就走。”

她可不認為他是因為禮數的緣故走得那麼快,可能是太難聽了吧。

她僵在那,一句話都說不出口。她想,他們就算有緣分估計也給她敗沒了吧。

果然,他們不是書里寫的才子佳人。

然而這一切終究瞞不過她爹。她爹何等精明的人,對她更是用足了心,對於她喜歡上一個毛頭小子也沒氣急敗壞,而是在某個風和日麗的下午與她飲茶吃點心的時候問她:“徐諍可堪為夫婿?”

她強忍着驚嚇咽下一口綠豆糕,不解道:“爹何出此言?”

她爹狡黠地笑笑:“久久,你若真不喜歡,便會直接與爹說不堪。可你這麼答,看來已有選擇。”

她啞口無言。是啊,她表面裝得再淡定又怎樣,她爹總能找到端倪。“那爹不生氣嗎?”她那麼不懂事,看上了與爹不同陣營的人。

“生氣?不,久久,你想要的爹素來都會給你,區區一個徐諍爹就給不起了嗎?”劭清流挑眉道。

她默然。

未久,皇帝賜婚讓她與他結合,成婚前一天她緊張得夜不能寐,翌日險些把為她上妝的丫鬟愁死,不住念叨:“我的小姐啊,好好的新娘子怎麼不好好睡着呢,把自己折騰成這幅模樣。”

她在心裏答,其實她也不想啊,可是她一閉眼就能想像出兩人拜堂的畫面,更深層她在想他真的會接受她嗎?

抱着這樣的心態,繡球的另一端被人輕輕牽住,對方很沉默,步伐邁得有些快,她的裙擺又很長,不一會兒就跟不上了,她只好小聲提醒:“慢些好嗎?”

他就真的慢了下來,只是慢下來以後他的步子又顯得局促了。她抿抿唇,無聲加快腳步。

瞧,他們連步子都無法做到和諧。

拜堂很快,她被送入了洞房,心裏忐忑得七上八下,卻遲遲未能等到他的身影,最後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後來她聽說他在書房待了一夜,將公務都處理得妥妥噹噹,並在成親的第二天照例上朝,她爹在朝堂上看到他就像看到了鬼。

誰都知道她這個徐夫人有名無實。

歸寧她是一人回去的。爹見了她沉默了良久才問:“久久可還心甘?”他是問她有沒有後悔。

她就堅定搖頭:“爹,久久既為人妻,便沒有回頭的理。”

劭清流臉色蒼白,“竟是爹害了你嗎?”

劭輕久握住他的手,認真道:“不,我要謝謝爹。徐諍他對我……其實很好。成親許久,他從未與我吵過架,吃穿用度也未有虧。”只是也僅止於此了。

她以為他會消失到底,沒想到他還是來了,來的那天她在集市上買了些玩意,高高興興往府里去,正想和爹分享,就看到兩個熟悉的人影並肩談着什麼。

是她的父親和她的夫君。

她父親橫眉冷對,她夫君面色如霜,那她扮演着什麼角色?她的喜悅消弭於無形。

離去時徐諍親自在馬車旁扶她上車,雙手相觸時指緣的熱意相互傳染,暖得不像話。他的聲音就響在耳畔,“夫人,小心些。”

這話聽着真像恩愛夫妻啊。她不由自主用力反握住他的手,卻被他順勢一帶整個人進了馬車,手也自然地鬆了。指間仍有餘溫,再觸卻只能觸到空氣。

劭清流沒有因為他是他女婿就對他和顏悅色,他也沒有因為劭清流是他岳父就畢恭畢敬,劭清流仍會找他的茬,甚至比以前更甚。她以為日子會這麼平平淡淡地過下去,直到皇帝案頭出現寫滿她父親罪證的信。

這信是她夫君呈上的。她夫君終於真正意義上地扳倒了奸臣,扳倒了她的父親。

所有人都很高興,因為父親平日裏得罪的人很多,誰都盼着他死呢。只有她難過得整夜整夜睡不着,形容枯槁,下人還以為她生了什麼很大的病。

她想去牢獄探望父親,卻在牢獄碰到了一個不該遇到的人,她的夫君。他滿懷惡意地對她父親說:“你放心,我會好好待久久,畢竟她在我身邊,你劭家便絕了后,不是嗎?我待她越好,你便絕的越厲害,等到她眼裏心裏滿是我劭家人劭家事,你便什麼都不是了。”

她才知道他到底是怎麼待她、怎麼想她的……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去的,只記得此後她大病了一場,一向冷待她的他竟然親自侍奉湯藥,不厭其煩。

她想喚他走,卻被他輕柔但堅決地打斷。

後來葯換了味道,她以為是癥狀減輕所以換了更適宜的葯,無意聽到下人討論自家大人明明不喜歡夫人為何還要讓她喝補藥,心下奇怪,她又不好問。

很快徐諍就為她解了惑。

某個夜晚他攜着酒意捲入她的居所,屏退了所有僕人,然後放下帷帳。她死命掙扎卻被他牢牢禁錮,她不知道他的力氣竟然那麼大,後來他朦朧的語聲鑽進她的耳蝸,“久久,給我生個孩子可好?”語調繾綣又溫柔,一直奮力抵抗的她如被抽掉了所有力氣,然後鋪天蓋地的海浪將她淹沒……

她終於成了真正的徐夫人,也終於從他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可她並不開心。他在牢獄裏同她父親說的話就像烙鐵一樣烙在她心上,讓她一刻不得超脫。

劭輕久,你若真正成了他的妻,便等於拋棄了視你如命的父親啊,你忍心嗎?

她和他成了一對最詭異的夫妻。做過了最最親密的事,卻彼此疏離,不通心意。她唯一保留的習慣就是看他寫文章。

他還是在寫,自從長雲鋪橫空出世,他也時常會貢獻文墨,那些文墨最終都會出現在她的桌案上,他寫景寫事寫物寫人,就是不寫她。

她像是根本不存在的人。可如果不存在,為何讓她誕下子嗣,為何於床笫之事上總是不肯輕饒她?

她不解,大半生過去了,這答案她也依舊未能知曉。

直到此刻,他的床前。

最後一筆就在最近,字跡仍有風骨,卻因主人精力不足顯得潦草隨性,他這麼寫道:

得我久久,終身之幸也。

她看着,眼神竟然是茫然的。怎麼會呢,她是在做夢吧,他怎麼會是愛她的呢,如果愛她,那過往幾十年的相敬如賓互相提防是為了什麼?“徐諍……我不信。”

他也沒介意,“久久,世上總有時候需要含糊。你看,你我含糊着,不也走到最後了嗎?我從來都是認真地想與你到白頭,只是不能說,不可說,說了你便可能不在我身旁了。”

的確,如果不是抱着兩人並無感情的心態,她一天都不能和他待下去,雖然後來知道想要她爹死的人太多,他不過是順勢而為,心理上也不能接受。

他今天似乎特別能說,他繼續道:“這時候說這些傳出去是要被人笑的,一把年紀還談情愛,多羞人。可我欠了你的總得補上。久久,我愛你,想與你走到盡頭。得我久久,終身之幸——”

他語聲戛然而止,她豎著耳朵聽後文,卻再也沒能等到。天冷了,把一室的暖意吹走了,也把他吹冷了。

她枯坐在他床前,想起多年前長雲鋪買書時店家說:“祝二位長相廝守,百年好合。”

彼時她心慌意亂哪裏敢應,不曾想一語成讖,當真百年好合。

本以為與他的結合註定一生成憾,臨了才知他們能攜手至今,已是最好最好了……

後世有載,徐相一生唯有一妻,未曾納妾,二人育有一女二子,以堵眾議。

徐相死時七十有八,未久,其妻亦隨之去,兩人合葬一墓,是為生死不離。

往後徐氏夫婦成了詩文里的常客,用以形容琴瑟和鳴,恩愛異常。

(全文完)

※※※※※※※※※※※※※※※※※※※※

這篇是我設想的另一種愛情,會不會有那麼兩個人,你騙我我騙你,臨到頭來反而活成了別人理想中的模樣、理想中的愛情?哪有什麼絕對的敵視,不過是誰悄悄俯首罷了。

至此,全文我想寫的都寫完了。上半年給自己挖的坑,有驚無險填完了,喜大普奔。雖然有些地方其實不太滿意,寫這篇文一開始的手稿也落在別的地方了,部分細節只能自己回憶。但也有驚喜吧,其實寫到後面,站在主角角度想事情,預想的情節常常被推翻,他們來自於我,卻漸漸有了自己的輪廓。比如男主,在寫之前我想寫個絕對的反派或是一個純粹的好人,但如果只是這麼單一,反而不像他了。善也是他惡也是他,他能救天下百姓,卻無法和顏悅色地與百姓打成一片。他天生獨處。

另,新工作太耗時間了,預計要存好一會兒的稿才會開文,我們下一篇文見。

2021新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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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派拯救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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