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科場趣事(1)
吃夢是科舉趣事之一,每一次出場,為了補償場中辛苦,同赴試的好友相約到一家館子大啖一頓,吃過之後記賬。等到榜單發佈,名落孫山的白吃,榜上有名的分攤會賬。算是一種特殊的心理安慰,名為吃夢,可算是微妙貼切。
一老四少各分擔了30兩紋銀買下手卷,看時間尚早,幾個人相約到必有春吃茶,互相通了明姓,老者叫趙樹吉,字柏森,北京人。這已經是他近50年來第20餘次入闈了。
眾人同時咋舌!20餘次入闈全都不中?這是什麼運道?儲德燦疑惑的問:“老前輩,已入闈20餘次,便是那大挑之遇,也有6回了吧?難不成?”
也難怪他有這樣的疑惑,清朝為了安撫讀書人,特別想出了大挑的選擇方式,一般來說,連續三次入闈不中的舉人即可申請大挑。由朝廷簡派王公大臣揀選,一等授知縣,二等授教職。算是朝廷為久試不第的舉人提供的一條出路。
大挑首重的便是儀錶,看趙樹吉長髯飄擺,紅膚如火,望之如神仙中人,這樣的相貌,即使自己作為揀選大臣,也會第一個選中的吧?怎麼?
趙樹吉卻全無戚戚之態,彷彿很看得開似的:“所謂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其實,從30年前我就已經絕了中式的念頭。不過,每科卻還是入闈。”
“這又是何解呢?”
“我一說你們就知道了。”老人捋髯一笑:“我入闈不是為了應試,而是為了謄錄!”
“啊!”幾個人同時點頭,明白了。
原來趙樹吉經史嫻熟,文字雅健,偏生運道極壞!每次入闈總有意外,要麼就是磨勘原卷,被藍榜貼出(後文詳見),要麼就是自己闈作得意,偏又遇到個有眼無珠的房考官,最後只能是付諸一嘆。
就這樣一次一次入闈,一次一次失利,連家計也成了問題,沒奈何,趙樹吉當了謄錄生。這是一種為了防止考試時作弊而進行的一種措施。
清朝的科考,在管理上極其嚴格。有兩層關節作為具體措施:第一是糊名。就是把學生的墨卷全部彌封姓名,能夠看到的只有考生的籍貫和編號,用來記錄籍貫和編號的考生名冊,則是在主持闈務的監臨的手中,主考官和房考官也是不知道的。
只有糊名還不行,因為還可以通過字跡來辨認。於是這便需要趙樹吉這樣的謄錄生了。把卷子交上來,會先拿到收掌所,用紫筆標示,送到謄錄那裏,用硃筆抄寫一遍,稱為朱卷。然後原件歸箱,把抄寫好的朱卷送到讀所校對,用黃筆加點,然後送房考官那裏評閱,房考官用藍筆——在這裏便是會有第一批因為染卷,磨勘錯誤(所謂的磨勘錯誤包括忘記歷代皇帝的避諱,抬頭的格式錯誤等)而被標出,因為是用藍筆標註,故而這第一關被刷下來的考生,就會被所謂的‘藍榜’貼出。
到了這時候,紫紅黃藍,五色已用其四,最後是主考官用墨筆——湊足五色。
“主考用墨筆,說來也是一番苦心。如果在墨卷中有小小失誤,主考可以調來原卷,酌情代為彌縫。再改朱卷也很容易。”說到這裏,趙樹吉不再說話,自己拿起茶杯品了起來。
崇實是這些人中最好奇的,放慢了語速問道:“老前輩,您……當年是不是也曾經有過這樣代為彌縫的情狀啊?和我們說說啵?”
趙樹吉不置可否的一笑:“此事嘛,不可說,不可說!”
他這樣故作神秘,眾人如何能應,紛紛請教,老人礙不住了,終於點頭:“當年我看到一本墨卷,立意甚妙,只是文字上小有欠缺,一時起了憐才的念頭。便多事為他改了一遍。再謄成朱卷送交對讀,結果竟高中了。”
“那不會是違例嗎?”
徐桐一句話出口就知道說錯了。趙樹吉臉色一正:“這樣的事情算不到違例的,要知道,即使是謄錄,也有功令可考:只要不超過百字,就不算犯規。”
這樣的說話就有點流於意氣了。幾個人趕忙埋怨徐桐不該亂說話,他自己也是好一番道歉,才算把老人的火氣壓下去。崇實接著說道:“可見老前輩手筆不凡,冥冥中成就他人功名。也是極大的陰德。只是受惠的人知道了嗎?”
“怎麼會不知道呢?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發刻的闈墨與原稿已有不同,自然會奇怪,而主考的添注塗改也不會有如此之多,後來他多方打聽,這本卷子是我謄錄的,就認定是我的好事,便備下重禮,一定要拜我做業師。”
崇實等人完全給他的說話吸引住了,不自覺的追問:“那老前輩呢?您受了沒有?”
“這怎麼能受呢?受了不就是自呈罪衍了嗎?我還要留着嘴喝酒呢!”說罷,老人哈哈大笑起來。
儲德燦等人陪着笑了幾聲,老人繼續說道:“拜業師之說自然再也休提,便是贄敬也當不得,只是逢年過節,人家有很豐厚的禮物送過來,我卻也受之無愧。到底一家大小要有個餬口之計,從那以後,這便成了我的常業,只是心中有個很大的規矩,從來沒有和人提起,今天相聚有緣,不妨和大家聊聊。”
“想來老前輩胸中自有丘壑,不會是有求即應的。”崇實很認真的點頭:“願聞其詳。”
“首先說,就是事先請託,絕對不行。”雖然說話是對着四個人,但是趙樹吉的眼睛卻只是看着崇實,似乎只有他才是自己的知己:“你的卷子又不一定會由我謄錄,如何應承?有人說,他可以活動,讓卷子落入我手,那就更加敬謝不敏——這是犯法的,萬一出了事,是要掉腦袋的!”
看老人的目光向自己看過來,徐桐面色一紅,垂下頭去。崇實接口說道:”說得好!只此一句,就可斷了此輩幸進的念頭。還有呢?”
趙樹吉偏過目光繼續說道:“因材施救。如本有才情,立意又是高人一等,只是意有不足,文字稍差,稍加點竄即成佳作的,我自然樂於成人之美。”
“是,是!國家取士,原不在文字上,是要看他是不是可造之才,趙老此舉,正可以彌補考官力所不及之處。冥冥中大有造於邦家!”
趙樹吉真有點感動了,舉起手中的茶杯,以茶代酒:“有你這句話,足慰平生!”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