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春風得意,我自得意
藍緒之是個魁梧漢子,長相粗獷卻取了個文雅名字,自幼跟着府里護衛學些把式功夫,行走間步步生風,鷹視狼顧,上眼一瞧便知是個練家子,只是不同與江湖武夫挾裹的血悍俠義氣。
兩臂擺動,大開大合,有板有眼的更加傾向於滄州當地的彪悍民風:尚武,從軍,丈夫許國,實為幸事。
藍緒之還有個哥哥,從軍十年,如今鎮守邊疆,雖威名不如一眾老將,但也如日中天。所以他爹娘希望藍緒之好好讀書,胸有萬千墨水,入朝為官才不落人口舌,望子成龍,望女成鳳乃天下爹娘的良苦用心。
藍緒之反而和李清風一樣,只鍾情與江湖的人和事,導致上學時只顧着看有關江湖的話本,寫字時筆尖能穿透紙背,更可惡的是把宋先生寫的草書“前程似錦,繼往開來”,當眾念成“逮住蛤蟆,攥出尿來”,着實把宋先生氣的不輕,直掐人中。
通心苑裏。
從山賊手底下逃脫的藍緒之來到湖心亭,二話不說拿起桌上茶壺往嘴裏灌,嘴巴腫成兩條肥香腸不好閉上,漏出的茶水打濕胸前衣裳也不管不顧。
一口氣喝下半壺。
如此粗暴走來,模樣猙獰的藍緒之倒是把亭外靜候的丫鬟嚇得不輕,一雙潔白小手直拍胸脯一陣東搖西晃,美不勝收,亭內幾人卻無一人望去。
身段婀娜的丫鬟有點兒大失所望,低頭擺弄衣角。
李清風正襟危坐,低頭看了眼藍緒之只穿了一隻鞋的腳,笑道:“老大,老四,老五回來后叫了官府的人去救你,隨便打上兩拳解解氣,必要時我幫你按住他們雙手。”
王為仁,楊玉明對望一眼,沒有說話。
藍緒之把散亂的髮絲理順腦後,這才看清他腦門兒上有一對犄角,不是很對稱,若是被江湖騙子看見了定要說成頭角崢嶸,是百年難得一遇的練武奇才,祖傳秘籍十兩一本,價格公道,童叟無欺。
雖鼻青臉腫,依然可以看見藍緒之怒瞪了一眼沆瀣一氣的老四老五,指關節捏的咔咔直響,坐下道:“說說吧,誰先跑的。”
“老大…………”
楊玉明眼珠子一轉,屁_股剛離開凳子便被王為仁抬起的手掌給按了回去,搖搖頭鄭重說了句,“你是老么,我來。”
簡短六個字讓楊玉明莫名感動,輕喚了聲,“四哥,我來。”
王為仁目光堅定,“當哥哥的豈能讓弟弟身先士卒。”
“四哥,還是我來吧。”楊玉明欲要起身,奈何身板兒不及王為仁魁梧,臉色漲的通紅也只是徒勞。
王為仁拍了拍老五肩膀,笑着起身。
李清風側身看眼亭子外頭,走到護欄邊背靠柱子,輕嘆一聲,事出反常必有妖,太陽還是要從西邊落下。
王為仁清了清嗓子,抱着檀木盒走到藍緒之後頭,沉聲道:“老大,你是知道我的,我要是想跑,不會驚動任何一個人。”
然後伸出手指,指着楊玉明說道:“我本一片赤心將明月,是老五攛掇我跑的,老三抱住他雙手,我抱住他雙腳,揍他。”
藍緒之嗯了一聲,雙臂一震,湖心亭里輕輕拂起一股若有若無的微風。
那是習武之人鼓動丹田真氣,迸發出的氣勢。
李清風詫異,藍緒之沒個正經師傅,學的都是些旁門左道的虛晃把式,竟然練出了真氣。
很微弱,但也算初窺武夫門徑。
楊玉明橫眉倒插,忘記亭內擺放的是堅硬石桌,一怒之下抬手拍在桌面上,頓時臉色由紅轉青,再由青變黑,捂着微微顫抖的右手,疼得原地轉圈直跳,回過神咬牙道:“老四,你好狗腿。”
王為仁面朝楊玉明,一直眨動眼睛,擠眉弄眼道:“去外面打一架,誰輸了向老大請罪。”
楊玉明一愣,常年一起做下三濫勾當的兩人相當有默契,隨即心領神會,這次學乖了,只是拿左手輕輕拍了拍桌面以示憤怒道:“誰怕誰,走就走。”
說完,楊玉明氣沖斗牛,挽起袖子就往湖心亭外頭走去,離開前,不忘拿手偷偷抓了抓靜候亭外丫鬟胸前的幾兩肉,握在手裏掂了掂,暗嘆老四的府邸水土上佳,真養人咧。
丫鬟面紅耳赤,呼吸急促,嫵媚動人。
王為仁怒其不爭,都火燒眉毛了這廝竟有如此雅興,不能隔日?一腳把楊玉明踹了個踉蹌,心虛的看了眼湖心亭,見藍緒之不為所動,兩人便急匆匆跑出了通心苑。
目送兩人落荒而逃,李清風揮手退下了亭外丫鬟,笑着坐下道:“老大,你既然練出了真氣,花拳繡腿也成了真把式,加上五六個護衛,十幾個草寇山賊不至於把你打成這般模樣吧?”
藍緒之把剩下的半壺茶豪飲掉,嘆掉:“殺了幾個跳樑小丑,剩下的惜命一鬨而散,半道上卻跑來一個面闊尺余,須髯滿頰,長相凶煞的老道,神神叨叨的說我拳出雜亂,掌拍稀鬆,日後難成大器,老三,你說說能忍嗎?”
李清風聳了聳肩,攤開手道:“不能忍,結果你變成現在這般模樣。”
藍緒之沒有否認,站起身,手舞足蹈,聲情並茂道:“那老道神神叨叨的又說,功夫好練勁難得,寧練筋長一分,不練肉厚一寸………懶得聽他瞎忽悠,我提氣一口,拳出三分力,畢竟無冤無仇也不想傷那老道性命,哪知老道不退反而往前半步,握拳如卷餅,掌出如瓦楞,輕描淡寫一巴掌把我扇飛出去。然後老道站如一顆老松,一抖廣袖,拿出算盤撥子,一掌百兩,一拳百兩………緊接着踹飛護衛,之後對我一頓暴揍,直念叨年輕娃娃不知尊老愛幼,該打!事後,老道拿出算盤讓我給他銀子,出八腳六掌二十三拳,共計三千七百兩,另加上我頭上的犄角,湊個整,四千兩銀子。唉……我身上帶的銀子在金陵花的七七八八,老道見銀子不夠便挨個扒衣服,我跑得快只丟了一隻鞋,護衛卻個個衣不蔽體,那老道活脫脫一個強盜,士可殺不可辱啊!”
形勢比人弱,只能先低頭,李清風拍了拍藍緒之肩膀,輕聲道:“老大,你說老五會給你出什麼鬼點子?”
義結金蘭的幾位兄弟中就屬楊玉明腦袋最為靈光,李白茶常常說他心術不正,只敢在背後使陰招,不是什麼好鳥,藍緒之想了想,轉頭道:“說來聽聽。”
李清風笑道:“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莫欺中年窮,莫欺老年窮!那老道活不過你,等他死後,刨了他的墳,扒了他的衣服,再找些白蟻啃了他的棺材板。”
藍緒之長吁短嘆,望了眼依依垂柳,綽綽艷花,偶有一兩尾錦鯉躍出的湖面,一拳錘在石桌上,坐下恨聲道:“老五的法子黑是黑了點,卻也屢見奇效,此仇不報,我認那老道作爹。”
李清風笑了笑,沒說話。
接下來的一段時日,老二的身後事可謂是風光大辦,也不知楊玉明從哪找來的紙人,胸前鼓的當真慘不忍睹。
讓老二可勁兒玩,玩壞了,託夢再燒。
事了拂衣去,老二長存幾人心中。
…………………
千峰之中,靠近西北邊陲有一座獨樹一幟的山頭,坑坑窪窪不生一樹,從山腰看向山頂光禿禿的寸草不生,因內蘊九個天然溶洞,故而得名“九洞山”。
第九個溶洞立與萬里雲海之上,可俯瞰三寸人間,往上一寸天,居中一寸雲,往下一寸地。
站在洞_口伸手可抓雲,翻手拍散霧,被稱為人間的第九洞天福地。
一襲青衫的呂溫枝背着一柄木劍,神色坦然來到第九溶洞的洞_口,微微一笑,直接背對坐下。
一盞茶的功夫,溶洞裏走出一個面若冠玉的小書童,文質彬彬,相貌俊朗倒真應了書上寫的那句話,“陌上顏如玉,公子世無雙。”
小書童斜眼瞟了下呂溫枝身後的木劍,嗤笑道:“二十年前當劍賣馬,發誓不再吹江湖夜風的呂大情種,如今囊中羞澀,落魄到連一柄鐵劍也買不起?”
呂溫枝溫和笑道:“以往追求極致,皆是劍走偏鋒,更妄言劍下塗塗,盡為臣子。年少時自命不凡,只有一柄劍,了了心中遺憾事,盪了世間做惡人,到頭來都沒做到。”
小書童負手而立,皺眉道:“第九洞天,可不歡迎你姓呂的。”
呂溫枝苦笑道:“不歡迎我也得來看看亦師亦友的老朋友,昔年的天下第九,鮮有人知是一個看似文弱的小書童,年過七旬卻駐顏有術。”
小書童冷哼一聲,“有屁就放,放完走人。”
呂溫枝起身,摘下身後木劍,扯掉粗布條,笑道:“素王心血毀於一旦,人魈霍亂人間,屠殺江湖武夫,我不能坐視不理,你……也不能!”
小書童偏頭冷冷笑道:“我若是不呢?”
呂溫枝放聲大笑,手中木劍直直插進堅硬地面三寸,往前半步,一股凜冽劍意迸發,無形氣機瞬間沖退萬里雲海三丈!韜光養晦二十年,一朝鋒芒露,僅憑手裏自己削的一柄木劍,便讓第九洞天上烏雲壓境,落下數道手臂粗細的雷霆,景象駭人!
輕輕笑道:“我很久很久沒有拔劍了,試試?”
小書童的衣衫被狂風撕扯的獵獵直響,隨即一指點出,指尖躍出一道金光似繩索纏繞住呂溫枝的手腕,驚咦一聲,詫異道:“和苗飛鳳一般,甘願自斬兩境,難道裴白胥那老傢伙找你麻煩了?”
呂溫枝再進半步,周身氣勢更甚,從天上垂下的絲絲雲霧化作一柄柄薄霧小劍,細數之下足足有千柄之多,在他身後顫抖輕鳴,伺機而動,淡淡道:“去,還是不去?”
小書童搖頭道:“等你借來一城劍,再來吧。”
呂溫枝問道:“只要一城?”
小書童轉身走進溶洞,“只要一城。”
煌煌天地。
赳赳武夫。
小書童再送了呂溫枝幾段話:
“你的木劍能挑起日月星辰,能挑起女子的情義,能挑起春暖花開,卻挑不起春風得意,挑不起這世間公道。
裴白胥如此。
我也如此。
你亦如此。
人間大道是滄桑啊!”
呂溫枝收好劍,轉身離開第九洞天,“春風得意,我自得意,一城劍不夠,借來人間六月飛雪漫天的劍,可夠?”
小書童手掌一抖,在溶洞裏盤腿打坐,輕輕一笑,緩緩閉上雙眼,“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