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朱長青知道抗聯游擊隊被日本人打散了,他清楚,日本人下一個目標該是他這個保安團了。
北澤豪收編了他,他卻讓北澤豪吃盡了苦頭。北澤豪所以沒有早對他下手,是因為有抗聯在。他了解北澤豪,這個狡猾的日本人不想樹敵太多。
那幾日,朱長青發現在自己保安團周圍突然增多了日本人的崗哨。有兩挺機槍就架在對面的房脊上。朱長青在心裏罵:“操你媽,北澤豪。”
朱長青不想因為自己連累這些兄弟們,這些兄弟們有的已經跟他十幾年了,他當鬍子時,這些人就跟着他,後來被張作霖收編,後來又被北澤豪收編,兄弟們沒有一句怨言,死了心地跟着他,不管前面是刀山還是火海。
那天晚上,他摸黑來到弟兄們睡覺的大通鋪旁邊,黑暗中他點了一鍋煙,弟兄們在火光中,看見了他那張陰沉着的臉。弟兄們便裹着被子從炕上坐起來,一起望着他。
朱長青吸了兩口煙說:“弟兄們,日本人要對咱們下手了。”
“操他媽,跟他們拼了。”有人就說。
朱長青久久沒有說話,他低着頭,似乎在想什麼。半晌他抬起頭說:“從明天起,想離開這裏的就走吧,走了不是對不起我,要逃一條活命。”
“團長,要走咱們一起走,要死咱們就死在一起。”眾人七嘴八舌地說。
朱長青在黑暗中笑了一下,轉瞬他的眼圈就潮濕了。他搖了一下頭,嘆口氣說:“日本人是不會放過我的。”
“團長。”眾人叫了一聲,便齊齊地跪在了炕上。
朱長青望着黑暗中的眾人,身子顫了一下,便也跪下了。他哽着聲音沖弟兄們說:“多謝各位了。”
朱長青在黑暗中跪了許久,最後搖晃着身子走了出來。
第二天一早,保安團的人三三兩兩地從楊家大院裏走出來,朱長青站在門口,默默地站在那裏為弟兄們送行。此時,他看着三三兩兩遠去的兄弟們,心裏說不清是個什麼滋味。
北澤豪突然出現在他的身旁,北澤豪陰沉着望着他。他知道北澤豪站在他的身後,他佯裝沒看見,沖三三兩兩走出的弟兄們說:“多弄點回來,豬呀、羊的啥都行。”
“朱,你這是幹什麼?”北澤豪突然在背後問。朱長青轉過身,沖北澤豪拱了一下手道:“太君,勝利了,我讓弟兄們出門整點好嚼的,慶祝太君的勝利。”
北澤豪笑了一下,拍了一下他的肩,突然又冷下臉問:“朱,你不出去?”
“我不走,我想和太君下盤棋。”朱長青微笑着沖北澤豪說。
朱長青隨北澤豪來到住處時,潘翻譯官正擺着一副殘局。潘翻譯官瞅着殘局,用勁地想着。
北澤豪走進來,盯了眼殘局,笑着問朱長青,“朱,你看誰能贏?”
朱長青搖搖頭說:“不好說。”
“那咱們就下這殘局。”北澤豪揮了一下手。
朱長青坐在了北澤豪的對面。
一副殘局兩人從早一直下到晚,仍沒分出輸贏,潘翻譯官一直坐在一旁不動聲色地望着棋的局勢。
北澤豪抬起頭,盯着朱長青,朱長青看着棋盤。
“看來要和棋了。”北澤豪這麼說。
朱長青笑一笑說:“也許咱們下了個平手。”
北澤豪臉色一變說:“朱,你的人咋還沒回來。”
朱長青也從棋盤上抬起頭,看着北澤豪的臉說:“我不是在這兒么。”
北澤豪站起身,在地上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突然大叫一聲:“中國人。”
朱長青被幾個日本士兵綁了起來,朱長青一直微笑着面對眼前的一切。
朱長青被帶到了村頭那棵老榆樹下,他看見了西天裏即逝的最後一抹晚霞。他垂下眼睛瞅着臉色蒼白的北澤豪說:“太君,咱們下了個平手。”
北澤豪**似地說:“你們中國人。”
朱長青在樹下笑了起來。他看了一眼腳下忙活的日本士兵,他們抱來了柴禾,又在柴禾上澆上了油。朱長青沖日本士兵說:“多燒點,讓火着得大一點。”他說完這句話,便抬起頭,他望見了那抹即逝的夕陽,夕陽火紅地在西天亮着。
朱長青被懸吊在樹上,他甚至吹了一曲口哨,潘翻譯官聽出了那首曲子,是中國人過年時經常唱的那支《鬧花燈》。
火燃了起來,先是星星之火,最後那火就燃成了一片。
朱長青不再吹口哨了,他在火光中大罵:“我操你日本人的媽。操你日本人的祖宗。”
“北澤豪,你個驢日的,下輩子我要給你點天燈。”
北澤豪微笑着,他回過身的時候,看見了潘翻譯官。
潘翻譯官恍忽地看着那堆燃起的火。
北澤豪就說:“潘君,這火好么?”
“好。”潘翻譯官仍望着那火。
“大么?”
“大。”
火嗶剝地燃着,先是燒着了朱長青的腳,皮肉“滋滋”地響着,人油點點滴滴地落在那堆柴禾上。幾個日本士兵抱着柴禾往堆上放,火就更烈了更大了。
朱長青氣喘着罵:“北澤豪——我日你——祖宗——”
北澤豪平淡地望着朱長青說:“中國人,咱們打了個平手。”
“北澤豪——你他媽的——不得好死哇——”
北澤豪想撒尿,他揮了一下手,一個日本士兵跑過來,他要過背在士兵身上的水壺,然後倒凈水壺裏的水,再把水壺放到襠下,他擠了半天,才擠出幾滴尿,他把那尿倒進嘴裏。北澤豪眯起眼,一揮手把那壺也扔到火里。
火吞噬了朱長青。
朱長青看見周圍通紅一片,很像那落日。他想再大罵幾句北澤豪和那些日本人,他張了張口,一股炙熱竄進他的喉嚨里,他“咕嚕”了幾聲,那片紅就燃到了他的心裏。
朱長青最後抬了一次頭,他想:弟兄們走了有多遠了?
他衝著火海笑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