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秀最後一次回到大金溝,是抗聯支隊遭到日本人重創以後的事。
那些日子秀仍在哈爾濱一所小學當教師。大個子有時來到她的宿舍里,大個子並不說什麼,只是悶頭抽煙。秀看着大個子一口口地吸煙,她知道大個子有很多心事,大個子不說,她也不好問,就那麼望着大個子。大個子有時在煙霧中抬起頭,望着她。大個子就說:“抗日到了最關鍵的時候了。”秀覺得大個子說這話時,樣子挺悲壯的。那些日子,日本兵天天抓人,天天殺人。人頭就掛在城門樓上,滴着污紫的血。秀到城門樓看了一次,她看見了一排人頭,她幾天沒有吃下飯。
大個子望着她就說:“我們說不定哪一天,也會被日本人殺死的。”
秀望着大個子。
大個子問秀:“你怕么?”
秀沒搖頭,也沒點頭。
那天晚上,大個子在她宿舍里坐到很晚,大個子一直在抽煙,秀一直坐在那兒陪着大個子。她用手掩着嘴打了幾個哈欠。大個子看見了就說:“你困了么?”
秀笑一笑說:“沒事。”
大個子站了起來,似乎想走,秀站起來,想送一送要走的大個子。大個子突然一下抱住了秀。秀有些吃驚,她不明白大個子要幹什麼。大個子就急促地說:“我們說不定哪一天就會死的,今晚我就不走了。”
秀木然地立在大個子懷中,她閉上了眼睛,她想起了叛徒柳先生和鬍子魯大。
大個子吹熄了眼前的燈,他把她抱到了炕上,秀覺得大個子一直在不停地抖。大個子很着急的樣子,大個子氣喘着說;“秀,我這就是第一次咧,死了我也不遺憾了。”
大個子沒在秀那裏過夜,完事之後穿上衣服就走了。他臨走時,沖秀說:“秀,你是個好同志,我死而無憾了,你放心,我若是被捕了,決不出賣同志。”
秀聽了大個子的話,她很希望大個子能夠留下來,大個子一走,她望着漆黑的暗夜,她覺得自己很孤獨。
大個子是在又一天晚上來敲她的門的。秀有些激動地把門打開了,大個子帶着一股冷風走了進來,秀哆嗦了一下,她以為大個子會一把抱住她,結果沒有。秀沒去點燈,大個子制止了她。
大個子把一封信交給她,秀摸到了那封信,信挺厚,也挺沉。大個子說:“最新消息,抗聯支隊被叛徒出賣,被打散了。上級已經指示,抗聯支隊撤出大興安嶺,去蘇聯休整。”
“去蘇聯?”秀這麼問一句。
“蘇聯共產黨已經同意了。”大個子在黑暗中眨着眼睛。
“你明天就出發,這封信很重要,一定要親手交給大金溝的潘翻譯官。”大個子說完,伸出手在秀的頭髮上摸了一下,轉身走了出去。秀捏着大個子交給她的信,一直望着大個子消失在門外的黑暗中。
秀這次是一個人回到大金溝的。她一進楊家大院,就看見了潘翻譯官。潘翻譯官看見了她,離挺遠就沖她拱手打招呼說:“大小姐回來了。”
秀走近潘翻譯官,潘翻譯官卻小聲地說:“你晚上把信埋在那兒。”潘翻譯官用手指着一棵老榆樹,接下來潘翻譯官用手拍着秀騎着的那匹馬,大聲地說:“大小姐這匹馬好肥呀。”
秀看見了北澤豪,北澤豪叼着煙袋,眯着眼睛,站在門前,正在向這裏望。秀的心裏抖了一下,她用手摸了摸懷裏的那封信。
楊雨田已經不認識秀了。秀走進楊雨田房間的時候,楊雨田正脫光脊樑,從衣縫裏抓虱子吃。他一邊嚼着虱子一邊說:“好香啊,真香。”
秀叫了一聲:“爹。”
楊雨田抬起頭,盯着秀說:“你是誰?”
秀說:“我是秀,爹你不認識我了。”
楊雨田嘴裏吧嘰吧嘰嚼着說:“我不認識你,我誰也不認識了,我就認識我自己了。”
秀看見爹那張發綠髮青的臉,她還看見地上翻扣着的葯鍋,同時嗅到了那股腥臭無比的氣息。秀就說:“爹,你這是咋了?”
“我沒啥,你給我滾出去,我不想看見你這個騷貨,女人都是騷貨。”楊雨田拍着自己的前胸說。
秀咬着牙說:“你看好了,我是秀。”
楊雨田也咬着牙說:“我不管你是不是秀,你走。”
秀帶着哭腔說:“我哥楊宗有信來么?”
楊雨田笑着說:“我不認識楊宗,我就知道我自己,我是老天爺派來的,我是神仙。”
秀知道爹已經瘋了,她哭着跑出楊雨田的房間。她沒忘記在天黑時分把信埋在那棵老榆樹下的雪裏,她躲在暗處,一直看着潘翻譯官裝出上廁所的樣子,把信取出,她才放心地離開。
秀看着楊家大院滿院子都是日本人,她一時一刻也不想在家裏呆下去了。她牽着馬走出來,管家楊么公老鼠似的從門裏溜出來,為她送行。楊么公老了,他走起路來一顛一抖的。這時,秀就想起了父親,她眼圈紅了一次,她哽咽着說:“叔,你回去吧。”
楊么公說:“秀,就讓我再送你一回吧。”
楊么公從秀的手裏接過馬韁,一顫一抖地從楊家院子裏走出來。
楊么公說:“楊家完咧。”楊么公的臉上淌下兩行冰冷的淚水。
秀沒有說話,她望着西天的落日,西天通紅一片。
楊么公說:“沒想到楊家敗在了日本人手裏。”
秀第一次這麼專註入神地看着那落日,她覺得大金溝的落日很美。
楊么公停了下來,把馬的韁繩交到秀的手裏。楊么公流着淚說:“大小姐,不知啥時候才能再見你一面。”
“叔,你回吧。”秀接過韁繩。
“你下次回來,叔和你爹或許都不在了。”楊么公跪了下去。他看着秀騎上馬,他衝著秀的背影喊:“大小姐好走哇。”
秀一直看着那落日,她騎着馬朝着那片落日走去。
秀走進哈爾濱城門的時候,她抬頭望了一眼,又望了一眼,她張大了嘴巴,她看見了一顆熟悉的頭,那是大個子的頭,大個子仍半睜着一雙眼睛望着她。她差點叫出聲。大個子半睜着眼睛,一直看着她走進城裏。
她的耳畔想起大個子說過的話:“我啥也不怕了,我這是第一次咧,死也不遺憾了。”
秀的心裏突然熱了一次,她的眼睛被淚水模糊了。秀模糊的眼前,又出現了那落日的景象,通紅一片。
那些日子,秀似乎丟了魂,她什麼也想不起來了,什麼也不想了。
一天晚上,秀的宿舍里來了一個人,這個人她從沒見過。來人見了就問:“你是秀吧。”
她衝來人點點頭。來人說:“是老二派我來的。”
她又一次聽見人說起了老二,可她從沒見過老二。她聽來人說起老二她就點點頭。
來人說:“老二讓我來接你,咱們走吧。”
秀一句話也沒有說,她甚至連自己的東西也沒有收拾,就隨着來人走了。
他們一直走出哈爾濱,又騎馬走了幾天,秀最後才知道自己到了蘇聯莫斯科。她在那裏見到了許多中國人,那些中國人有比她先來的,也有比她後來的。她和那些中國人和蘇聯人一起學習共產主義。那時秀還不知道什麼叫共產主義,後來她明白了許多有關共產主義的道理。
秀想起了中國土地上的日本人,想起了大個子半睜着的眼睛,還有那大金溝的落日,通紅一片,這種情結一直埋在她的心裏。
蘇聯紅軍向日本人宣戰的時候,她隨着又回到了哈爾濱。城門樓上已經沒有了人頭,可她每次進城門時,仍忍不住抬頭,向上張望一回,這時她的眼前便再一次出現那片落日的景象,通紅一片。
二十幾年後,她擔任了哈爾濱不大不小的領導。接着“紅色的海洋”燃遍了中國的大江南北。她便成了蘇聯特務,她先是被倒剪了雙手,在街上遊行,眼前是一片熱鬧壯觀的“紅色海洋”,和落日融在一起,一切都“紅”了。
她接着被關進牛棚,後來又送進了監獄,她不明白自己咋就成了蘇聯人的特務。她想到了大個子,想到了柳先生、魯大……
後來,秀大病了一場。再也沒有起來,秀死在了監獄裏。她死的時候,眼前又出現了那壯觀的落日,滿世界通紅一片。她在最後一刻想:大個子死時半睜着雙眼,也是在看那落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