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卜貞和金光柱一走,整個營地便剩下等待了。營地上空,幾天沒有飄升起炊煙了,整個營地冰冷一片。
嬰兒嘶啞的啼哭聲,愈加增添了幾分凄涼。和子已經沒有奶水讓嬰兒吸吮了。和子心虛氣喘地抱着嬰兒,嬰兒哭嚎得有氣無力。聽着嬰兒的哭聲,和子的心裏已經麻木了。自從懷上這個孩子,她就想到了死。她從日本兵營逃出來時,她並沒有想到會活下去。那時她只有一個單純的想法,就是找到川雄,要死也和川雄死在一起。她在沒有找到川雄前,她仍希望自己活下去,她一天天等待着。肚子裏的孩子,也隨着她一天天的期待在孕育着。隨着孩子一日日在母腹中長大,她開始恨這個尚未出世的孩子。她說不清哪個日本士兵是這個孩子的父親。那些日子,她接待過無數粗暴的日本士兵,他們在她身上瘋狂地發泄着,那時候,她就想到了死。她恨那些畜生一樣的日本士兵,更恨日本士兵留在她腹中的孩子。有很多次,她報復地揉搓着自己的肚子,恨不能把這個嬰兒在肚子中揉爛,搓碎。結果是疼痛讓她停下了發瘋的雙手,後來,她能感受到胎兒在腹中的悸動,還有那一聲聲清晰的心跳。她再把手放到腹上的時候,她就被一種恐懼怔住了。胎兒不停地在她的腹中踢騰着,她的雙手撫在上面,仍能感覺到那一陣陣的悸動。一種憐愛悄悄地在內心升起,這種憐愛很快戰勝了她的憎惡。胎兒並沒有過錯,她這麼想,可她忘不了那畜生不如的日子,一想到這些,就讓她噁心。
孩子是在被日本士兵追擊中生下來的,抗聯的人在逃生的時候,並沒有扔下她,孩子在槍聲中出世了。那一瞬間,她的心碎了。她面對的是一個嶄新的生命,孩子在她懷裏哭,在她懷裏笑,一切一切無不牽動着她的心。也許就在那一刻,她覺得自己的生命已經和嬰兒融在一起了。那一瞬間,她覺得自己有理由活下去。以前讓她有了活下去的信念是川雄,現在她又多了一種信念,那就是做母親的一種責任。
和子甚至有幾次在夢裏,夢見川雄,川雄說那孩子是他的,這讓和子很感動。她跪在川雄面前哭訴着,一直把自己哭醒,醒來的時候,她第一眼看見的就是懷裏的嬰兒。嬰兒呢喃着在她懷裏睡着。那一瞬間,她心裏涌動着無比的幸福。她抬起頭的時候,看見了窩棚上空漏進的那縷星光,星光寒冷清澈,那時她就想,川雄你在哪兒呢?淚水不知什麼時候流出了眼角。她翻身坐了起來,跪在地上,就那麼久久地想着,思念着。她想,此時的川雄也一定在思念着她,嬰兒在襁褓中動了一下,她的心也隨着動了一下。
和子似乎已經習慣了這種忍飢挨餓的生活。她知道,抗聯的戰士們比她還餓,他們要行軍,要打仗,每次弄到一點糧食,她總會得到比抗聯戰士多得多的食物。她不忍心去佔有抗聯士兵的一點口糧,可她每次看到這些抗聯戰士對她總是那麼真誠,她聽不懂他們的語言,可她能讀懂他們真誠的表情。她在日本兵營中,從來沒有見到過這種表情,她看到的是獸慾,讓她膽寒,心冷。
長時間的奔波和飢餓,和子一天天虛弱下去,最後她一點點的奶水也沒有了。嬰兒有氣無力地哭泣,讓和子心亂如麻。她頭暈眼花地抱着嬰兒,她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她覺得孩子快要死了。她把孩子抱在懷裏,艱難地走出窩棚,眼前現出了山嶺和白雪。抗聯戰士的窩棚里一點動靜也沒有,她知道,此時,他們靜躺在窩棚里,在積攢着體力。只有一兩個哨兵,抱着槍在山嶺上艱難地移動着身子。山嶺間,只有風聲在悲鳴着。和子聽着懷裏嬰兒的哭聲,她有些絕望了。她想,說不定什麼時候,自己會和孩子突然倒在這雪地上,再也站不起來了。這時,她再一次想到了川雄。她慢慢地跪在雪地上,孩子的哭泣聲,讓她心亂如麻,她試着把一個指頭放到孩子的嘴裏,孩子暫時停止了哭泣,貪戀地吸吮起來,只一會兒,孩子明白上當了,把她的手指吐出來,更大聲地哭嚎起來。那一瞬間,和子的心碎了,她沖蒼天跪拜着,她心裏衝著蒼涼的荒山和天宇默念着,救救我和孩子吧。
和子看見卜成浩和朱政委向自己走過來,她想站起來,這時她才覺得自己已經沒有氣力站起來了,心臟空洞地跳着。
卜成浩和朱政委停在她的面前。兩人默然地望着她。
“大人還能熬一熬,孩子可咋辦?”朱政委皺着眉頭說。
“卜貞他們也許能弄到點吃的。”卜成浩嘆口氣說。
“要不想辦法把這個女人和孩子送到老鄉家。”朱政委說。
“她是個日本人,說服不了老鄉咋辦,日本人又封了村,送她下山還不等於把她送到日本人的手裏。”
……
和子聽不懂兩人說的是什麼,可她知道他們說的都是關於她的話,她抬眼望着他們。
朱政委向和子跟前邁了兩步,朱政委俯下身說:“回窩棚里去吧,別凍壞了孩子。”
和子聽懂了這句話,可是她已經沒有力氣站起來了,她睜着一雙茫然的眼睛望着朱政委。朱政委似乎明白了什麼,他把和子從地上攙了起來。和子走進窩棚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快要死了。朱政委嘆口氣從窩棚里走了出來。
朱政委和卜成浩站在山嶺上,向卜貞和金光柱走去的方向望去,他們等待着卜貞和金光柱早點回來。
他們沒有等來卜貞和金光柱,卻等來了日本人。
日本人是黃昏時分包圍抗聯營地的,哨兵發現日本人時,日本人已經離他們近在咫尺了。槍聲響了起來的時候,和子就清醒了過來,孩子已沒有氣力哭泣了。她抱着孩子茫然地在窩棚里哆嗦着身子,她不知自己該干點什麼。就在這時,兩個抗聯戰士出現在她的面前,她還沒有明白過來這是怎麼一回事時,兩個抗聯戰士就把她連同孩子一起扶到了擔架上。
槍聲響成了一片,子彈嘯叫着從他們頭頂上飛過。幕色中和子看見抗聯的戰士們向樹林裏衝去,一個又一個抗聯戰士在槍聲中倒了下去。剩下的人,一邊跑着,一邊射擊着。
兩個戰士抬着她,衝過一片樹林,又衝下一座山崗,槍彈仍沒有停歇下來。間或響起一兩聲炮聲,炮彈落在林地里,先是一片火光,接着就是一聲巨響。
他們衝上了一片河道,那河道挺寬,上面落滿了積雪。幾發炮彈落在上面,冰碎了,水柱高高地被炮彈掀起,水沒有了冰面的壓迫,很快蔓延出來。
和子回了一次頭,她差點驚叫起來,她看見幾個日本士兵離他們已經很近了,她還沒有叫出聲來,走在前面那個抗聯戰士搖晃了一下,然後就一頭撲倒在冰面上,和子幾乎同時也從擔架上摔了下來,緊接着,走在後面那個士兵,叫了一聲也倒下了。和子趴在地上,她看見幾雙穿皮靴的腳向自己走來,她聽見他們的說話聲:“一個女人。”
“還有一個孩子。”
“嘿,帶回去,咱們好久沒嘗到女人味了。”
和子眼前又閃現出那一張張獸性的臉。此時,她跌在冰面上,恍似在夢中,她求救似地伸出了一隻手,另一隻手仍緊緊地抱着孩子,她摸到了冰面上漫過來的水。那幾雙皮靴踩着積雪,發出“咔咔嚓嚓”的聲音,和子在心裏高叫一聲:“川雄——”嬰兒在她懷裏動了一下,這一切,讓她馬上清醒過來,她向前走了一步,冰水差一點讓她滑倒,很快她又站穩了,她又向前走了一步,前方那個冰洞冒着騰騰的蒸氣,冰下是汩汩流動着的水聲。
“哈哈,花姑娘。”
“花姑娘,你跑不了啦,跟我們走吧……”
和子循着水聲走下去,在暮色騰起的水霧中,她看見川雄那張痴望着她的雙眼,她叫了一聲:“川雄——”她趔趄着向前跑了兩步,川雄的那雙目光仍痴情地望着她,她就順着那目光走下去。
幾個日本士兵,驚愕得立住了腳,他們眼睜睜地看見,眼前這個抱着孩子的女人一步步走進了那個被炮彈炸開的冰洞。水先是淹沒了女人的胸,最後女人就消失在水裏,連同她懷裏的孩子。
日本士兵同時還聽見,這個女人消失在冰洞前,用日語在叫喊一個人的名字。幾個日本士兵呆怔地站在冰洞前,水汩汩歡暢地在冰下流着。很快那個冰洞又結了一層薄冰,用不了多久,冰洞又會被堅實的冰層所覆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