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影
長隱山中多竹林,唯一處,朝寺北面有一大片闊業叢林,林中靠山絕壁的岩洞,冬暖夏涼,是參禪行功的好地方。
凈空執掌宓宗的這兩年,多在此獨悟佛法,苦行修為,眾僧徒便多繞過此處,不敢打擾。
叢林中,一小僧手執了封紅綢緞面的帖,撥開寬大的闊葉,架高步子往裏探尋,枝葉密佈,原先的道早被遮得看不見了。
枯枝深處,總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似有動靜,小僧佇步回頭望了一眼,眼已被闊葉攪得花亂。
宓宗聖地,不能有什麼鬼煞!
他寬了自己的心,繼續向前走,可腳剛踏出去,就似踩在一條鬆軟的棉花上,嚇得他也未踩實,便往後縮了一步。
同時,枯枝中竄出一條紅黑斑斕的細蟒,正吐了舌朝他撲過來。
這小僧反應算快,一手就攥住了細蟒的前身,另一臂夾住蟒的頭,那畜生即刻就被他降住了。
小僧看它花斑妖嬈,不敢鬆懈,便一直發著力,咬緊了牙,臂上漸冒出了青筋。
忽前方又襲來一陣卷了枯葉的強風,霎時間就迷了他的眼,從而下意識地兩手向前齊揮,遮了剩下的枯葉,擋了風,可那條纏在臂間已半死不活的細蟒,也隨之逃脫得無影無蹤。
“嘿!”
小僧往地上尋了又尋,果真跑了。
可惡!
“誰遣你來的?”
不知何時,凈空已現在眼前林中,眉目清朗,眸中埋有淡漠的光。
小僧聞聲驚詫,兩手速速並在顎下,頷首低眉。
“掌尊!”
“何事?”
小僧這才想起剛剛手裏的帖呢?一陣找尋的慌亂,他急得向後撤了幾步,還好那帖是紅的,一眼就在叢中看到。
虛驚。
“天影派掌尊遣人送來了帖,下月初六,是天影派開派祖師的冥誕,亓掌尊欲樹碑立傳,邀五派掌尊一同去做個見證。”
小僧說著,將帖遞上。
光看那帖的氣派,就知天影家底的不俗,可其扉頁描金的那一“影”字,還是惹得凈空視如敝屣。
俗不可耐。
“另,另外,亓掌尊麾下的風影,就在宓宗,等着掌尊親自去……”
小僧小心地偷看了一眼凈空的眼色,驟然冰霜的臉促他即刻噤了聲。
那風影霸道,非逼了他拿着帖來找凈空,刻不容緩。
否則,這位天影的狠角色揚言要親自入林路。
周所周知,天影派掌尊麾下的四大影士:風,雨,雷,雪。皆是狠角色。
可如今風影單來做了個跑腿的,看來亓名確是個尊師重教的主。
“你先去吧。”
凈空自然不慌,蓋上冰冷的眼,遣人走了。
小僧遵令退下,轉身快步鑽入密林,東瞧西瞧,得,又找不着回去的路了。
在裏頭轉了幾個來回,已暈得摸不着頭腦,一隻小樹鷚在一旁的葉梢上嘰嘰喳喳叫着,似嘲笑,叫得他的心愈加煩躁。可也只怪自己行武不佳,否則,一個翻雲登頂站上高處,還怕找不着回寺的方向嗎!
身後,剛剛逃生的花蟒又在悄悄靠近,這次它更聰明,纏着枯枝,遠離了繁密的叢葉,聲音極微,小僧着急找路,沒得注意,他定睛尋了一處,準備一去。
可那花蟒忽前身立起,彎成了一個曲線,舌已向前吱了幾下,似是獵物就在前方,同箭一般出擊。
眨眼間,樹鷚慘烈地叫了一聲,被整個吞進。
小僧聞聲又嚇一跳,回頭細看了一眼,一面搖頭做嘆,一面心生太慘。
還是快些離開這個是非地吧!剛走兩步,忽驚覺:方才那陣風,猛然有序,莫不是掌尊馭的?
。
初六這日,天影洱城人潮聚集,熱鬧非凡。
聽聞亓名為了此次樹碑之禮,幾乎把整個武林的人都請來了。
六派掌尊齊聚天影,其麾下四大影士實在功不可沒。
風影上長隱,雪影渡蒼鸞,雨影赴了方台觀和萬錕門,雷影踏覓漠地星閣,武林的當家人均已至此地。
樹碑禮安排在洱城最高處的天齊壇,以六派為主,環繞壇心,其餘的小派散座八方,上萬人圍坐主壇,散成一方佛蓮樣式,壯觀有致。
凈空年紀尚輕,從不曾與這幾位掌尊打過交道,圍壇的另五方,皆是已掌派數十年的掌尊,光是守珩掌舵氣宗的年月,就已比凈空的歲數還大。
可這位宓宗的新掌尊生得實在神姿雋朗,引人心馳神幻,特別是全為女子的蒼鸞一派,有好幾個女弟子,早已看得眼冒桃花。
“承蒙各位瞧得起亓某,今日,我在此為祖師樹碑,有了諸位俠士的見證,也不枉我天影這數百年的飛騰。”
一丈高的泰山碑穩穩落在天齊壇的壇心,碑上刻有墨字,書寫的全是他天影開山祖師的創派功績,密密麻麻,字字沖頂,份量如千金。
“嘁!天影入世不過才數百年,有那麼多閑功讓他們祖師爺爺領嗎?”
青女不服,嘖嘖連唾。
“嘖!不懂規矩!”
位列蒼鸞前位的掌尊肌顏微微向後瞥了一眼,責備道:“才數百年的建樹就入了六派領軍武林,也是他天影的能耐!”
天影派起初是洱城鬼市裡一個不起眼的小門,靠的是搜羅江湖情報、名士私隱,以此販賣為生。經數百年的延脈,天影的情報網已密羅如蛛絲,影士遍佈四海雲洲,縱然有人不恥,卻也擋不住其暗地裏的門庭若市。
如今到了亓名掌派這一代,天影不但已成大派,富庶四洲,更有傳聞稱天影的財力可敵皇家國庫數十。
否則,當今聖上怎會將洱城賣給天影呢?
宓宗長隱所居的西華雲頂,氣宗方台觀坐落的穹丘腹地,劍宗萬錕門隱蔽的靈池岩洞,蒼鸞世代綿延的蒼鸞島,以及移星千年盤踞的漠地星閣,無一不是皇家的領地。
可因這些門派歷史久遠,往上追溯的時間豈是一個朝代能梗概的,各朝皇室便多與之和平共處,相安萬年。
只天影,是正兒八經從閔帝手裏買了洱城為其派門之永居,也因此解了閔帝當年征討北遼的軍餉之急。
所以,洱城是一座逍遙的法外之地,它只遵天影的規矩。
“亓掌尊所為實在感天動地,不枉你開派師祖當年在鬼市那個小門頭裏,為你天影打下的百年基業啊!”
劍宗掌尊慕容邱拊手捋了捋那一小撮烏須,高聲“妙贊”。
此話一出,其身後的劍宗弟子均笑出了聲。
亓名忍下這一遭,可牙已在嘴裏切得“吭哧”響了。
“今日,亓掌尊既已在此召集了武林眾豪傑,那也免了繁淵送帖登各門了!”
移星派掌尊繁淵身披墨色星袍,他年歲未及老,可發中屢屢銀絲卻好似墨空中清晰的星軌盤旋。
“繁掌尊可是也要在漠地立個謝師碑?”
慕容邱蔑笑搖頭,一副等閑視之模樣。
繁淵豎起手中的星折銀扇,搖出了神乎其神之姿,擺尾向了慕容邱。
不理。
“爵星東起,庚古盤天,九重為其地,崑崙傾萬靈,彼時,是創派宓宗的大慧禪師領着眾武林俠士以崑崙為脈,為爵星注入了天地蒼生的靈氣,才使其遙掛天照萬年,諸位是否還記得,爵星,是我武林的命格……”
繁淵一貫關照江湖眾人命軌,話多虛問。
“難不成,是爵星要隕落了?”
有人早已不滿他慢慢悠悠的語調,發了問。
“倒不是,只要大慧禪師的靈還在,爵星就不滅,只是……十日前,它移了星軌,尋方脈,是要往西極之地運行了。”
“那與我等何干?”
慕容邱蹙眉擠眼,搶問一話。
繁淵吸了口氣,吞於心口。
“西極之地,有堆堆白骨的靈塔,各位,細琢磨吧!”
堆堆白骨!
又換眾人倒吸一口涼氣!寒透眉心!
“依繁掌尊之見……我武林恐要面對大劫了?”
亓名忽當眾立起一派之尊的風範,緩緩抬掌面向繁淵,示意請他續言。
繁淵將銀扇在掌中拍了又拍,似是真真細琢磨了半刻。
“繁某提個意,浩劫在前,我武林應志在同心,同心可敵萬難,即便真有滅頂之災,齊心協力方能百戰百勝,可我六派分散四洲千百年,有像今日這樣齊全的聚集也沒得幾次見,依我看……是該選個尊主,號統武林,攏聚萬心的時候了!”
此話一出,除了六派的掌尊,其餘派別皆竊竊私語起來。
各人有各人的見解,如若真的選了一個武林尊主,那是否,他就是天下第一了?
“選尊主?如何選?”
“莫不是還從六派中挑?”
“我不服,他得打得過我才成!”
萬人中,各方言論不一,全都是對這萬中無一之人的挑剔。
“繁掌尊之言有理有據,如若武林真面此大難,我亓某先表個態,為了武林,即便是我洱城中的玄鐵殿,全然奉上也不在話下!”
亓名彷彿是有備而來,一身白袍加身,劍眉入鬢,再加上屢屢義正嚴辭,彷彿已洗去天影往日的黑垢。
玄鐵殿顧名思義,玄鐵鑄造,銅牆鐵壁,可抵千災萬軍。
亓名確實是做了準備,此話一出,身後支持的聲音,以四海盟為主,持續高漲。
“亓掌尊大義,可既然玄鐵殿都已被奉上了,那武林尊主持的赤龍天令,是否也該重現江湖了?”
佟淮天聲音粗獷甚威,一舉從人潮中脫引而出。
“若是沒有赤龍天令,如何號令全武林?我等可都是見令聽命的……”眾人附和。
慕容邱臉色甚虧,逐漸鐵青,他這才有所警覺,這場尊師宴,莫不是沖他來的?
兩百年前,那幾道孤煞淵魔降世時,是宓宗乃回和氣宗顏己聯手滅了它,三宗同源自朔古一脈,既那二宗毀了魔,那他劍宗便呈了自朔古流傳下來的赤龍天令號令四方群雄,將淵魔入世時,帶進來的數百精魄全數消滅乾淨,免其禍害人間。
從此,赤龍天令一出,整個武林必傾巢而動,可赤龍天令也是自那時起,就長留劍宗了。
如今,劍宗全憑此傲立武林,得各方器重,若是讓出了,豈不是失了主心骨。
慕容邱於人潮聲中,數次屢須,眉鎖不解,他瞧了亓名繁淵,守珩肌顏各一眼,獨獨無視一人。
“既然諸位都覺得赤龍天令是號令群雄的尊令,那不妨,就讓我劍宗再領頭一回!”
“師父……”守珩身後,已有弟子按耐不住,可掌尊一直閉眼未語,像是已睡了過去。
守珩周身縈繞酒氣繁重,鬢邊白須也跟着醉飄飄的,他被這一聲喚驚醒,問:“嗯?是否到開宴奉酒的時辰了?”
“師父!”那弟子低沉着音,硬喚了一嘴。
心中有氣:這老爺子!早晨起來,是又偷喝了多少!
各人聽了慕容邱的囂語,先是沉想了一番,若是他要爭,與之拼上一拼,也不是不可。
“若是慕容掌尊要當這尊主,那我諸某便先來討教!”
諸之沖是司冥門的門主,若不是他門中所授的百步登雲有些邪乎,單論這殺傷力,也不是入不了六派的。
話音剛落,諸之沖幻掌推入慕容邱臉前,慕容邱火速提劍擋了這掌,一眨眼,兩人就都翻身對峙天齊壇中……
要說劍宗這幾年,名聲已大不如前,全因十年前,慕容邱力排眾議,休了自己的同門髮妻,另娶了位財力傾天,貌美如仙的富商獨女。
可想而知,他這幾年過得自然是逍遙!劍術必也荒廢了不少!
沒想到此番還真是不到一百個回合,諸之沖已登踩到慕容邱的顱頂了,他若是再一發力,慕容邱恐以壇為地,整身白骨都碎在眾人面前了。
孰勝孰敗,一目了然。
可慕容邱還未掩面退回椅座,亓名就拔刀而出,人在半空中,便喊出一話:“我武林尊主之位,豈是你一個小門能覬覦的!”
慕容邱惡狠狠地握着他那把銀鑲伏龍劍,悶氣:他倒是師出有名了!
眾人瞧有好戲連連,都從剛剛索然無味的樹碑禮中抽神而歸,卻也是不到一百個回合,亓名的行之幻影已將諸之沖繞了個天旋地轉,他甚至還直直撞上了那堅硬的泰山碑石上,額角瞬間鼓起一個大包,壇下眾人齊笑,又連嘆:“才幾式?不過癮!”
然此時,慕容邱的臉色更難看了。
六派已出了劍宗和天影,可餘下的人,似乎一點兒意思都沒有,氣宗的守珩早迷醉酒中;蒼鸞肌顏,雖是女中豪傑,可一介女流,終難以服眾;移星的繁淵,讓他看看命格,觀測星軌還可;宓宗更是無望,一個才執掌派門兩年的毛頭和尚,眾人是連眼都沒遞過去的。
可對於其他江湖流散,也有些年頭背景的小派門來說,這是一個使其位列武林之首,流芳百世的機會,便有了好些不自量力之人,紛紛登壇挑戰亓名。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數十人,又都相繼敗下陣來。
眾人看得明了,這些人就是一齊上,也不是亓名的對手。
想他天影以往是做情報買賣的,幻影移步,偃雀獨陣,已練得如此登峰造極了?
此時,壇中有了片刻的安寧,應是還有不服之人的,可亦不敢再上前挑戰,況且,亓名那把偃雀刀,是花了重金請火谷的神穀子造的,光是刀柄,就煉了三個月,刀刃薄而堅硬,削鐵如割肉,並伴有清脆的玄音。
“還有誰想會一會我這把偃雀?”
亓名漸漸露出傲慢的神情,誰敢?剛剛那把偃月只用到兩三分,就已逼退江湖頭部的高手了。
“若是亓掌尊做尊主,我四海盟定無二話。”
佟淮天當著眾人,早早就表了忠心。
亓名有意無意地對向守珩那方,在座的,只有這一人難測,若是連守珩都“謙讓”了,那他這把武林尊主的交椅就算是名正言順了。
守珩一直團在椅中,靜得只差打呼嚕了,身後弟子俱低眉紅臉,不敢對眾人。
“承蒙各位豪傑厚愛,我亓名……”
他將刀反執手中,對着以守珩為主的眾派掌尊,抱拳,昂首,笑立人前。
東風剛好起,迎着他的面,揚起那一身毫無皺褶的白綢,若是此時,再有几絲光灑下來,為他鑲上一道規整的金邊,往後的戲言便可名正言順地稱其為:天啟明示。
氣宗雖未出手,可守珩身旁不遠處的另一方卻似乎有了絲絲異動,那人浮沉半日,隱忍了眾人對他的蔑視,一直規規矩矩盤坐椅中,赤裟掩了半個身子,眸色雖清,卻再在映不出武林的半點正義。
凈空伸直了腿,拋了一身赤裟與身側的僧徒手中,又將那串隨不離身的琥珀珠摘下,整整齊齊疊於赤裟上,低眸平首,淡淡說了句:“貧僧也想討教討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