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哭包

第二章 小哭包

“姑娘,這是你的嗎?”

街上,一身着青衣,玉冠高髻,眉目卻秀麗可親的女子拾起地上的一方淡紫絹帕。

“姑娘!”

見前人不答,她又喚了一聲。

話語間輕嗅絹帕,還溢着淡淡的梔花香氣。

阿饒聽聞高喚,轉身,兩隻眼已哭腫了不少,鼻頭也帶着粉紅,一臉茫然無辜。

青衣女子驟然被阿饒驚艷到了,暗嘆:“這小哭包還挺好看!”

遂又問了一句,並將絹帕向前遞了遞。

阿饒點頭,接過東西,清嗓規規矩矩地回:”謝謝。“

回身正要走,又讓那女子叫住:”唉!姑娘,是何人欺負你了?不必如此傷神,我替你收拾他便是!“

她生平最見不得女人傷心,更何況眼前的姑娘生得粉面桃花,嬌嬌弱弱,別說男人了,就連女人也捨不得欺。

“是讓……男人拋棄了?”

可女子傷心,十有八九就是讓男人負了情。

阿饒若有所思,垂了一半的眸,粉噠噠的臉上仍閃着光,好半天,才從嘴裏柔柔吐出幾字:“不必了,是我拋棄的他。”

說罷,轉身離了集。

這是長隱山下最熱鬧的集,今日集中穿行又多了許多持刀握劍的人,三兩結隊,應都是代表各派掌尊門主來給宓宗的新掌尊送賀帖的。

“青女!還愣着幹什麼,再不上山,天就黑了!”

青衣女子因阿饒的一句話對這小哭包刮目相看,完全未聽見同行女子的喚。

“青女!”前面的人又急喚。

她才恍然回了神,“唉,師姐,等我!”

集中喧鬧不停,層層叫賣掩了各方的腳步,卻藏不住那隱隱的細嗚。

“阿饒……”

“我沒哭。”

“還說沒哭,瞧你這張臉!”

說話的女子是南粵四海盟盟主佟淮天的女兒——佟茵茵,她雙手抱在胸前,手裏還持了一把纖長的碧靈劍,一臉無奈。

她二人一路從長隱下了山,那嬌俏的姑娘雖未回過頭,可一直在旁側抽吸鼻中淚涕。

佟茵茵實在看不下去了,可這梨花帶雨之姿惹得她的心,也疼惜惜的。

“阿饒,你還他一世清靜,佛普眾生,你做了好事,你是個大善人,要換成我,定……”話到此處,戛然而止。

換成她?

她倒是想,可凈空看不上她,凈空的心裏,明明就只有眼前這個媚眼蓬鬆的小美人兒。

還記得她初識這二人那日,萬里晴空下,湖平樹靜。

一個玉面僧人牽了一匹通體雪白的駿馬,馬上坐了一個搖搖欲墜,似是一碰就要化的美人兒。

美人兒一手遮陽,一手扶肩,芊芊白指,透過光,粉嫩嫩的,額邊凝的汗,都溢着香。

待馬行至四海盟的匾額下,凈空當著盟里眾人的面,將阿饒抱了下來,驚了所有人的眼。

宓宗的和尚也能有情,還生得這麼好看,看得佟家小姐兩眼都能揉出蜜來。

彼時,佟淮天正在給自家小女選婿,四海盟的地位雖比不得武林六派,可在江湖上也是能號令一方的,更何況,他依附的可是六派中富庶四洲的天影派。

即便不買佟淮天的帳,也自會給天影掌尊亓名幾分薄面。

南粵齊聚武林才俊數日,經過層層武試,佟家小姐終被配給了白沐山莊的二公子白里榮。

佟淮天曾靠一把破魂刀叱吒江湖,十七歲便立派四海盟,三十餘年過去,如今,南粵的江湖都是他說了算。

而白沐山莊也是有着近百年基業的大武戶,庄中人才輩出,那幾位公子,個個都是心懷大志的俠義之士。

可偏偏凈空路過了四海盟,任他白里榮再如何英俊瀟洒,玉樹臨風,佟茵茵都不要了。

她因凈空動了少女心思。

她想:“這品貌不凡的宓宗和尚既然喜歡女人,怎麼就不能是我呢?”

佟茵茵不惜讓四海盟賠了白沐山莊臉面,讓了南粵晉河走商的運河線給白家,就連自己,也成了整個武林的談資笑料。

佟淮天簡直是賠了夫人又折兵,氣得恨不能一刀劈了凈空,可且不說他是不是凈空的對手,宓宗的人,整個武林,甚至整個天下,都要禮讓七分。

即便如此,佟茵茵還是單單落了個一廂情願,空想一場。

凈空對她禮節有度,卻對阿饒情滲透骨,就連看阿饒的眼神,也並不是什麼佛家慈悲之感。

只要有阿饒在,他的眼全是一片雲路清晰的燦爛星河。

佟茵茵本應對阿饒心生怨恨,可那位纖纖玉骨的美人兒總是捻着笑,好生好氣地喚她:“佟姑娘。”

“佟姑娘,你真是個善人。”

“佟姑娘,你家真大!”

“佟姑娘,我們當真可以在此借宿幾日嗎?”

在佟茵茵留他二人住在四海盟的上賓房時,阿饒眉眼俱開,一連道了好幾聲謝,心裏歡喜終於不用在露宿破廟了。

“這麼沒心眼兒,原來是個笨花瓶。”她佟茵茵的心思明明昭然若揭,她就是要凈空多看她幾眼,證明她也可扮得骨柔身輕,也可打扇執絹。

可最後,興是自己被那幾聲“佟姑娘”叫酥了骨,她也折服於阿饒的彎彎笑眉中,與其成了姐妹朋友。

用佟茵茵侍女巧兒的話說,那便是“這狐媚子既已生成這樣,還總是彎着眼,甜着音抽剝人心,哪個男人看着不動情,別說是男人了,就連女人也......”

別說女人了,就連宓宗和尚不也搖晃了佛心嗎?

然此時又發生了一件大事,四海盟地界跑出來幾隻無名小鬼,鬧得幾方村落不分晝夜閉戶,還丟了好幾個七八歲的小子。

佟茵茵正想藉機躲了她爹的嘮叨,便偷偷帶了四海盟的人慾去收拾了他們,也好回來領個功,討個清靜。

清盪陰魂本也是宓宗該做的,況且,已折了人間好幾條性命,凈空,阿饒便也跟着她一起上了路。

那日,因那幾隻鬼前世的冤孽重,冥船載不動,過不了旮河,不得輪迴轉世,他們將一腔冥怨都灑給了這個宓宗的高僧。

小鬼們本奈何不了凈空的,可誰讓凈空動了情絲,佛身戒骨有了情痕,行功喚影之時,歡念一股一股湧現腦中,全是阿饒彎眼粉腮,捏着他的寬臂,柔喚:“凈空,凈空!”

此時他才自知,自己再也不是那個六根清凈的高僧了。

武修坦途,凈空是為了行列武門門尊,才被宓宗的老掌尊了祖大師遣下長隱的。

了祖曾說:“有一天,若真登仙入佛,怎能不了人間百世呢?”

小鬼們本是魂,自然也看得透他的魂,他們看出凈空的佛骨早軟了,一個背了師祖戒法的和尚,也能替天行道來滅他們?

笑話。

可即便凈空的禪念已染了濁氣,也不礙最後收拾了他們。

幾個回合下來,當那招郜月北斗使到第二式時,才差點碎了這些怨魂的魄。

小鬼們見那小佛僧的勢頭頗高,未免魂飛魄散,忙偃旗息鼓,向凈空告饒。

凈空這才騰身收回了掌。

他記得宓宗禪門的修室里,掛了一幅匾額,寫有“普渡眾生”四個大字。

又想:“若是禪門門尊慧寂師兄在此遇見了他們,他會如何呢?”

以佛感之?亦或是以經超度?朔古上魂,宓宗創派之初,大慧禪師不也是說過“以佛感世”嗎?

思罷,他御掌喚風,闔眼念經,不消片刻,就收了那幾隻小鬼的戮氣,可陰鬼戮氣不能歸於天地,凈空只得將其盡收於自己的掌脈之中。

“佟姑娘,此後,他們只是些尋常陰魂了,過不了幾日,應會有冥司帶他們重踏輪迴,你可放心。”

凈空說完,側頭看向另一旁的阿饒,眸眨了一下,嘴角隱隱上翹。

四海盟跟去的人見此甚是歡喜,沒想到白撿一功。

“樂什麼?還不快拿柳藤把他門捆起來,泡到墨粉缸里去,害了我南粵幾戶人家,也該受受罪了。

佟茵茵心裏不爽,欲拿那幾隻鬼出出氣。

可一聽又是柳藤又是墨粉缸,小鬼們即刻變得更惶恐不安,沒想到剛剛才撿回了這條魂,又要被這陽間的人好好整治一番了。

那宓宗和尚,明明擺起架勢饒了他們,為何現在又縱着這些人來折磨他們呢?

假仁假義,惺惺作態,偽慈悲!

伴着生前的冤孽回憶,他們越想越氣。

“憑什麼這世間有的人明面稱佛,暗裏嘗色,憑什麼這樣的人受萬人敬仰,天下禮尊,憑什麼我們就連做鬼也如此窩囊受屈呢?”

戮氣雖已讓凈空收去,可若是他們孤注一擲,糾纏的陰魂仍是可聚在一起幻化一封冥掌,與凈空來個玉石俱焚。

天地間萬靈最勇猛的武器,便是他們自己,狼虎以爪牙為厲,螻蟻築穴啃噬河堤,人以心擋天,魂聚魄覆地。

當柳藤捆來時,沒有誰有過猶豫,不過是沒得再生而為人的機會罷了。

封輪迴,幻冥掌,只在一念間。

赤褐濁氣騰升,嚇得四海盟的人向後連滾帶爬,好似給那封冥掌讓出一條寬敞的大道。

然千鈞一髮之刻,這一掌卻硬生生落在凈空身側的阿饒背上。

凈空不及護住阿饒,眼睜睜地看着那張光彩照人的臉黯淡下去。

瞬時,掌入心門,他二人俱被一團濁氣紫光裹在其中......

這宓宗和尚不是魂牽那小狐媚子嗎?讓他身死,不如讓他嘗嘗這人世間的嘔心抽腸、凄入肝脾,天人永隔才最摧心。

待瘴氣散后,眾人才看到,陰魂倒是灰飛煙滅了,可凈空也跟抽了骨一般。

他扔了佛珠,將阿饒緊緊捧在臂間,任血浸紅了衲衣,任青絲揉進胸膛,眼底滿滿的猩紅,一個勁兒急促地喚:“阿饒!阿饒!”

此時,佟茵茵眼裏的清冷和尚,才真的是落入塵間了。

他的萬般寵溺、惶恐失去、七情六慾,皆給了阿饒。

阿饒的這一生,也是值了。

也正是因此,佟茵茵才跟了帶着阿饒的凈空上了長隱。

此去,阿饒是活過來了。

可凈空卻又不要她了。

集的另一頭,四海盟盟主的三弟子阮從樓一直追着人群中的兩個女子。

阮從樓個子尤高,不如佟茵茵和阿饒靈活。

他費了老大的勁,才抓住了那位姑奶奶的臂,將這二人堵在了巷子口。

“我的大小姐,我求你了,就跟我回南粵吧!”他抹了一把額頭的汗,雙手奉於胸前,恭恭敬敬作了個揖。

“你四海盟的盟主不是說已與我斷了父女關係嗎?我還回去做什麼!”佟茵茵臉扭向另一邊,氣回。

“那都是做給白沐山莊的人看的,師父已賠了晉河走商的運河線,這不是......人沒嫁過去,嫁妝倒賠了好幾倍......”

最後幾句,本是小聲嘟囔,可還是惱了佟茵茵。

“阮從樓!我偏不跟你走,看你回去如何交差。”

佟茵茵知道,她爹的氣消了,心也軟了,否則也不會派了四海盟一貫與她最交好的阮從樓來尋她。

阮從樓從小就讓這位佟家大小姐欺負慣了,口直心憨,才幾句話就把人得罪了,沒轍。

“茵茵,你就不想家?不想你爹?還有你的兄長......”阿饒忽在一旁開了口,這位阮大哥曾在四海盟照拂過她,是個善人。

“不想!本姑娘要去闖蕩江湖,做個鋤強扶弱,匡扶正義的俠女。”佟茵茵一本正經地回。

聽了這話,阮從樓額上冒出一層細汗。

又作,還不如早早嫁人了!

阿饒遂即忽地扯下佟茵茵掛在腰間的佩玉,遞與阮從樓,道:“阮大哥,你回去吧!茵茵心意已決,你左右不了她,你把這個交給佟盟主,告訴他茵茵死了,也算是個交代。”

一字一句,慢慢悠悠,落語輕柔。

“阿饒!”

佟茵茵怒喚,這不是!在咒她嗎!

“我聽人說,江湖險惡,天道存魔,有幾個人能單槍匹馬闖出像你爹這樣的名堂啊?況且,以你的身手,十有八九,屍骨都難尋......”

阿饒越說越小聲,彷彿身旁的佟茵茵真的一去不復返了。

“你小看我?”

“阿饒不敢,佟姑娘,佟女俠定能闖出一番清白俠義大事業!”

那腫起的眉眼,輕輕彎了一彎。

“又哭又笑,王八尿尿。”佟茵茵氣不打一處來,臟嘴亂說一氣。

“佟姑娘罵的是,阿饒不敢笑了。”她兩手執起絹帕,遮在嘴前,並向一旁的阮從樓遞了個眼色。

阮從樓收了阿饒遞過來的“暗號”,便準備接了玉佩,不成想,“啪”的一聲,挨了佟茵茵一掌。

“你還愣着幹什麼,去送賀帖啊,”

佟茵茵被澆滅了豪言壯語,轉頭又向阮從樓撒氣。

“你......不與我一起去?”

阮從樓暗嘆這阿饒姑娘的厲害,可還是不放心。

“不去!那長隱,我算是待夠了,一刻都不想再聽那些和尚念的經。”

“可......”

“可什麼可,你還怕我跑了不成!本姑娘要是不跟你走,你有轍嗎?我願在此等你,已是你幾世都修不得的福氣了!”

阮從樓覺得她話在理,可還是留了二人跟着佟茵茵,然後便領了其他人上長隱去了。

佟茵茵即刻改了主意,並不是害怕什麼江湖兇險,也不在乎死無全屍,人生來就是一堆骨和肉,死在哪裏又有何分別。

可阿饒說得沒錯,如今的世道已與她爹闖江湖時大有不同,江湖再無俠義,連他們四海盟都做起了走商的生意,連天影派這種靠販賣情報發跡的門派都入了武林六派之列,這江湖還有什麼好走的呢?

想想,也就罷了。

待人走後,佟茵茵連嘆好幾聲氣,轉而看向一旁弱不禁風的阿饒,一萬個不放心:“阿饒,你跟我回四海盟吧!我再替你相個好男人。”

然阿饒眸中深色漸深,像是一汪深潭高不測底,她心裏早有了打算。

那日,宓宗的老掌尊與她說過:“凈空懷有悲憫之心,命定感懷蒼生。”

了祖大師雖是她的救命恩人,可她自然也有不服,便與其爭辯:“我也是蒼生中一物,為何不能讓他悲憫悲憫我呢?”

如今,她算是悟到了,這世間哪有什麼情義兩全,不過是舍了小己,成全世人眼中的天下大義罷了。

阿饒雖氣力不足,可她心力堅韌,散風拂過她身,促得她抖了抖袖,向旁人道:“我要去看看,他口中的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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誤清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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