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教頭
日上三竿。
屋子裏面,教頭上半身的衣服已經被脫掉,舊傷新傷交織,像是一條條肉色的蚯蚓、蜈蚣爬在他身上。
前胸後背的一些重要穴位,都已經被田公雨下了針,每一處下的都不止一根,一簇一簇的針尾顫動着。
田公雨袖子捋到手肘的位置,把一個黑色的陶瓷罐子封泥拍開,手掌在濕毛巾上擦了擦,又從旁邊碗裏過了一遍烈酒,然後合掌插入到那個陶瓷罐子裏面。
他早已取了一根蠟燭來,點燃在桌角,此時,沾着烈酒和藥粉的雙掌,在蠟燭的火焰上一晃,兩隻手都燃燒起來。
啪!!
田公雨帶着火焰的手掌直接拍在教頭身上,可以看得出來用的勁力不小,小臂的肌肉線條繃緊,在那些銀針的空隙之間,一次次摩擦拍打。
教頭蒼白的臉上滾滿了黃豆大小的汗珠,咬緊牙根,顯然受的痛楚不輕,但隨着拍打和摩擦的進行,他右邊肋骨的那道傷口還有左肩後背的瘀傷,都開始滲出一些暗紅的血珠。
他左邊手肘的紅腫,是脫臼之後自己倉促間接上去,後來又多次用力造成的後果,在田公雨雙掌合攏揉搓之後,也平復了不少。
濃郁的藥味揮發出來,漸漸飄散。
田公雨迅速把那一罐子藥粉封好,又取出了一些竹筒,俱是小臂粗細,四寸高度,筒內塗好了一層藥膏,在燭火上一繞,帶着火光按在了教頭身上。
基本上是每一處銀針外面都罩了一個竹筒。
教頭忍受不住,發出一聲痛哼,咳嗽了兩聲,為了轉移注意開口說道:“幾年不見,你這手活血化瘀,推穴通絡的本事,是越來越見功底了,好手段啊。”
“義和團雖然沒了,但這幾年也一直有人給我試手,想不熟都不行。”
田公雨把最後一個竹筒扣上,拍了拍手,搖頭說道,“你這傷可實在不輕,只憑這一些外敷的葯和針灸還是不夠。
好在關洛陽去潭城送柴前,我就讓他順便去抓些葯回來,內用外敷,雙管齊下,再加上你自己的調理,過上一個多月,應當就沒有大礙了。”
“一個多月……”教頭呢喃一聲,隨即笑道,“那個年輕人是你徒弟,功夫不賴呀,是當年就已經培養的,還是這幾年帶藝投師的?”
田公雨吹熄了蠟燭,收拾着桌上的藥粉烈酒,口中說道:“那你可猜錯了,既不是當年培養的,也不是帶藝投師的。
六年前他從我屋頂上滾下來,還只是個什麼都不懂的毛頭孩子。頂多算是富養着長大的,身子骨很不錯。”
教頭驚訝道:“你是說他只用了六年工夫,就從一無所知練到現在這種程度?!這……”
田公雨搬了個小竹椅子,在一旁坐下,臉上不自覺的掛起笑容來,擦着手說道:“你不敢相信?我還不信呢,我也沒想到,就在我一心只想歸隱之後,居然從天上掉下這麼個徒弟。”
“他來歷就夠怪的,一直含糊不清,但當時摔了點輕傷,在我這住的時候,只看我挑水劈柴的步伐,居然就悟出了幾分樁功里的奧妙,那時候我就想,也許真是老天爺開了眼,要我把這一身功夫傳下去。”
“可惜了,他也是個不安分的性子,只怕終有一日……”
話說到這裏,田公雨臉上的笑容就沒了,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只嘆了口氣。
教頭追問了幾句,大致了解了關洛陽這三年做的事,當即喜道:“好啊!這才是大好男兒該做的事情,你這個徒弟沒白收。”
他臉上的振奮之情,跟田公雨臉上的無奈,對比太過鮮明。
田公雨看見他的模樣,便不自覺地又嘆了一聲。
教頭皺眉道:“雷公,你現在怎麼動不動長吁短嘆,當年義和團里,就以你的性子最豪烈……”
田公雨打斷他的話:“還提當年做什麼,義和團早就沒了,雷公也沒了,現在這裏只有一個想安度晚年的糟老頭子而已。倒是你,也是快知天命的年紀,怎麼還攪和在這些血雨腥風裏面?”
“當今天下哪裏不是腥風血雨,我不驚擾風雨,風雨也要來卷我漂泊。”
教頭說到這裏時,語氣中也有幾分唏噓,但更多的是一種堅定的神采,“況且當年的風浪雖然挫敗了,如今卻又有一股新風要起。”
“那年咱們散了之後,我也有過一段時間的頹廢,但一次機緣巧合,我接觸到了青天盟會,才知道咱們當年為什麼會敗。”
“一是咱們畢竟老舊陳腐了些,二來,這個大清早已經爛到骨子裏去了,就不能還對他抱着萬分之一的指望,要想復我中華,抵禦外侮,就得學新招新,先推翻這個朝廷!”
田公雨不為所動,反問一聲:“青天?”
教頭解釋道:“青是青年的青,天是掃開雲霾換天換日的天。”
田公雨道:“但你我都不是青年了。”
“我們曾經是啊。”
教頭感慨道,“就算今時今日已經老了,用這老朽之身幫一幫他們,又如何呢?”
教頭頓了一下,瞧着這座已經有不少生活痕迹的屋子,又道,“我也不是非要拉你去拚命,就是聽不得你剛才那……哎,你也別勸我,我也別勸你,咱們還是老弟兄。對了,你說讓洛陽去抓藥,抓的都是什麼葯?不會引起有心人的注意吧?”
當年都是出生入死的交情,教頭既然換了話題,田公雨也就默契的揭過了剛才那茬。
“你放心,我這些年腰不好,本來就得常吃藥,讓他抓的那些葯都跟往日的方子沒多少差別,回來之後我再重新挑揀搭配,不會被什麼人注意到的。”
田公雨道,“潭城有些家底還行的老頭,腰腿有毛病的,我給他們推薦過類似的方子,大家吃這些葯有年頭了,就算追殺你的人真查到那裏,也絕查不出什麼來。”
教頭應了一聲:“那就好。”
本來生死之交久別重逢,該有很多話說,只不過剛才那場分歧,讓他們現在都有點不知道該說什麼。
等田公雨起身,來給教頭扳掉那些竹筒,拔掉銀針的時候,教頭才說道:“今天什麼日子了?”
田公雨回憶了一下,道:“大概九月十九。”
“九月十九。”
教頭重複了一遍,抹了把臉上的汗,道,“那看來我最多在這裏待上三四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