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章 知識分子的脾氣(下)

178章 知識分子的脾氣(下)

鵝國劇作家契科夫說過,如果影片開頭出現了一把槍,那麼到結尾,這把槍一定會響。

意思是電影裏的一切細節都要發揮作用。

同樣的,如果電影裏出現了一個謊言,那麼在影片結束之前,這個謊言一定會被戳破。

當孫校長找來小銅匠,在特派員面前扮演呂得水的時候,也就意味着,這個冒牌貨一定會被拆穿。

只是,拆穿的結果有點出乎眾人的想像。

——特派員並不在乎誰是呂得水,他只在乎錢。

「教育局每個月給呂得水老師的贊助,你們都收到了吧?」葛尤坐在講桌前,用一種獨特的語調,慢悠悠地問道。

秦海露坐在下方,雙手交疊放在課桌上,「每個月三萬元法幣,都收到了。」

江瑜站在葛尤身後,道:「怎麼能是三萬呢,明明是十萬。」

「張一曼你跟校長搞什麼啊?!」涉及到錢,郭竟飛直接炸了,他以為是校長和張一曼吃了回扣。

范煒瞥了他一眼,道:「特派員,我們每個月收到的是三萬啊。」

「你少來這套!」郭竟飛根本不相信他。

「吵什麼啊,」葛尤慢吞吞地道:「你們收到的確實是三萬,但羅斯先生問起來,你們一定要說是十萬。」

張驛嘲諷道:「哦,原來羅斯先生給我們的錢,讓你們給吃了回扣了!」

「怎麼能叫吃回扣呢,」水燒開了,江瑜拎着水壺上來,糾正道:「這叫合理分配!」

「我大天朝自有國情在此,羅斯先生每個月贊助給你們的十萬塊錢,局裏都要替你們交稅,還要扣去管理費,辦公費,車馬費,這費那費宣傳費。」

「另外,還本着奉獻的精神,替你們繳納了公積金,抗戰基金,保險金,以及養老金。」

「總而言之,局裏沒有剋扣你們一分錢!」

這番話,江瑜說得是義正言辭。

「切~~」張驛不屑地哼了一聲。

這幫傢伙,吃回扣還能找出一堆理由來。

「年輕人,不要那麼在乎錢,」葛尤一邊泡茶,一邊敦敦教導道:「國難當頭,凡事要多講正能量,比待遇越比心胸越窄,講奉獻越講境界越高。」

「好!」江瑜配合地鼓起了掌。

「哎,」葛尤擺擺手示意他停下來,對下面眾人道:「如果明天羅斯先生問起來,大家知道該怎麼說吧?」

「明白,」郭竟飛面對特派員,立馬狗腿地點頭,「都是為了國家,為了教育嘛。」

吶,這個就叫做情商高。

有他帶頭,其他幾人縱使有意見也沒法提了。

「好,」葛尤滿意地端起茶杯,打着官腔道:「知識分子的覺悟就是高啊,若使我神州百姓都有諸位這般報國之心,倭寇何敢猖獗至此……哎,呂得水老師呢?」

小銅匠此時為了躲媳婦,早就不知道跑到哪去了,孫校長又能上哪給他找人去?

范煒看着葛尤,一臉熱忱地道:「特派員,美國人是為了資助鄉村教育來的,我們可以給他看我們改建的校園,還有我們資助了許多貧困生……」

葛尤一抬手,范煒頓時萎了。

「美國人要見的是呂得水,你們建什麼學校不重要,資助什麼學生不重要,現在就呂得水最重要。」

「這個呂得水你變也得給我變回來,否則……」說到這裏,葛尤一直眯着的小眼睛忽然睜開,一張老臉神色微變,居然不怒自威起來,「我讓你們吃不了兜着走!」

江瑜站在一旁,看着他的神情,不知道為什麼,心裏就是一跳,居然有了一種自己上學的時候被班主任請家長的恐慌感。

有些演員發怒的時候,讓人覺得好笑,有些演員發怒的時候,是真的會讓人感到害怕。

直到目前為止,葛尤扮演的特派員一直都挺和藹的,被周鐵男頂撞也沒生氣,被眾人合夥忽悠的時候甚至還有點萌萌噠。

直到此時,打盹的老虎忽然睜開了眼睛。

眾人這才知道,這個特派員口含天憲,他是真的有本事折騰死幾人。

孫校長正為難間,就聽一聲荷蘭口音的英語響起:「Nieet

you.」

在這最關鍵的時刻,小銅匠穿着裴奎山的貂皮大衣又回來了。

不過他不是來解圍的,而是來複仇的。

《驢得水》這部電影諷刺的東西挺多的,其中之一就是教育。

學校的基本職責就是教授學生知識,但知識並不等於道德。

在學外語之前,小銅匠是個很淳樸很善良的人,等他接受了教育,有了知識,覺醒了自我,一些別的東西也隨之應運而生。

「我要你開除張一曼老師!」

「她罵我是牲口!」

王保強穿着一身貂皮大衣,目露凶光地看着秦海露。

小銅匠本以為在張一曼這裏得到了尊重,愛情,和希望,他付出了真心,但沒想到張一曼這個壞女人,只把他當牲口,睡完就不認賬。

現在他成了呂得水,依靠美國人和特派員,獲得了某種權力,自然要報復回來。

「都是知識分子,都有知識分子的脾氣,」葛尤又恢復了那副慢悠悠的樣子,「這樣吧,張一曼老師不是罵了你嘛,那我們就一起罵她,罵到你滿意為止。」

「組織一下吧,孫校長。」葛尤抬抬下巴,輕描淡寫地道。

在真正的權力面前,知識分子的驕傲、尊嚴、人格、浪漫,脆弱得不堪一擊。

人性的醜惡被無限地放大,一向自認自由而獨立的知識分子們,終於被撕掉了那層體面的外衣,開始像野狗一樣互相撕咬起來。

第一個淪陷的是郭竟飛飾演的裴奎山。

在和張一曼睡過以後,裴奎山同樣對張一曼動過心。

他滿心以為這個姑娘的「蕩婦」名聲是被惡意中傷,張一曼在骨子裏,仍然是個可以過日子的好姑娘。

但張一曼卻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對不起,他們沒罵錯。

我睡那些男老師是為了爽,睡你一樣是為了爽……

直到張一曼睡了銅匠,裴奎山才不得不相信了這一點。

於是自覺被羞辱的裴奎山,在這一刻,將全部的惡意都傾瀉了出來。

「張一曼,你就是個表子,賤……對不起,導演,我……」郭竟飛罵了兩句,一時卡了殼。

「這段台詞太惡毒了,我感覺我不光是在羞辱張一曼,我自己也感覺到一股羞恥感。」

他從來沒那麼惡毒地罵過別人。

葛尤看看江瑜,意思是,還愣着幹什麼,該你上場了。

他發現江瑜導戲的能力一般,不過講戲的能力還行。

對人物分析非常透徹,也會給演員做工作,每當劇組的演員表演狀態不對的時候,他跑過去逼逼幾句,基本都能搞定。

江瑜看着郭竟飛,試着引導他道:「你再想一下,裴奎山對張一曼是什麼感情?」

「這個我知道,他是被拒絕了,然後發現自己喜歡的姑娘是個蕩婦,所以惱羞成怒了。」

江瑜道:「差不多,其實簡單來說,這就是男人的佔有欲作祟,本來倆人打個友誼炮,結果裴奎山動感情了,覺得自己被綠了。」

這世上有一種人,約炮還能約出感情來,等發現自己玩過的女人還有別的男人時,居然也會覺得自己被綠了。

裴奎山就是因此而惱羞成怒。

這一點郭竟飛和江瑜分析的差不多,不過他卡殼的原因卻不在這裏。

「要不要休息一下?」江瑜問。

「不用不用,我調整一下就行,」郭竟飛到底是非常優秀的話劇演員,很快便調整了回來,深吸口氣,走到秦海露面前,開始了自己的表演。

他鼓起全身的勇氣,帶着猛獸般的惡意,將生而為人的體面和自尊一把撕下,將最惡毒的話語噴泄而出:

「張一曼,你就是個表子,賤貨,你在城裏那點破事兒誰不知道啊,和自己的老師搞破鞋,一個學校里的男老師十個你睡過九個!」

「你有什麼資格裝清高,誰睡你是看得起你,你有什麼資格對別人挑挑揀揀的?!」

「你特么連表子都不如,表子是為了賺錢,你呢,你倒貼!你特么就是個公共廁所!誰想上就能上……」

對一個女人最致命的侮辱,就是罵她是個表子。

范煒見他越罵越不像話,連忙衝過去將他拖走。

郭竟飛卻越罵越起勁兒,「你就是個表子!賤貨!爛褲襠……」

到最後,郭竟飛幾乎是咆哮出來的。

「卡!」

「怎麼樣?」江瑜走過去問他道。

郭竟飛坐在地上,抹了把汗水,勉強笑道:「沒想到,罵人也這麼難哈。」

江瑜道:「因為你是個斯文人,一回生,二回熟,這麼惡毒的台詞,你多演幾遍,最後就會覺得根本不算事兒了。」

郭竟飛沉默了一下:「你說得對,所以人真的一次都不能作惡。」

他也算是體驗派演員,在剛剛那一刻,他是真的感覺,受到攻擊的不止是張一曼,還有他自己。

一直到演完,他才恍然明白過來。

惡毒是一把雙刃劍。

當你懷着惡意,試圖用那些惡毒的話摧毀別人的時候,其實首先被摧毀的,是自己生而為人的善良和體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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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錢我是認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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