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江充:槍打出頭鳥(下)
五、替人辦事,代人受過
不久,我就回來了。這次回來,我幹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正是這件事,徹底毀壞了我的聲譽,把我釘在“賊臣”“大奸”的恥辱柱上,甚至連我死了,漢武帝也對我大加鞭撻。
其實,在漢武帝心目中,我一直是個忠臣,而且是忠臣中的能臣。所以,在遇到棘手的問題時,他總是想起我。
我們都清楚,作為上位者,有些事情是只能做不能說的,而且不能由自己出面去做,只能由最信得過的人代辦。然而,即使是信得過的人,若是有語言上的安排,也難保特殊情況下他會泄漏秘密。這就需要委託人和代辦人之間必須有着高度默契,即委託人想達到什麼目的,不用他說,只需要一點暗示,代辦人就心知肚明。
我和漢武帝,就屬於這種關係。他需要我這樣的代辦人,而我也需要他這樣的委託人,而且是唯一的委託人。怎麼說呢?這些年來,他是唯一無條件信任我並且重用我的人。
或者有人會說,那你這輩子夠可憐的喲,孤家寡人一個。其實,欣賞我的人還是有的,但是,他們都不能給我帶來需要的東西,唯有漢武帝能給我。
前面說過,現在漢武帝最大的心病就是自己一天天老去,更換太子的心情一天天急迫,但是,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機會和借口。這時,就迫切需要一個貼心人幫他解決這個難題,而這個當然人選就是我江充。
不久,我就找到了突破口。
當時,丞相公孫賀的兒子公孫敬聲擔任太僕,這個傢伙實在膽大妄為,竟然擅自挪用軍費1900萬錢,事敗后被捕下獄。
公孫賀愛子心切,向皇上請求,願意抓捕陽陵大俠朱世安,以替兒子贖罪。漢武帝答應了。
公孫賀歷經千辛萬苦,終於將朱世安捕獲歸案。他剛準備鬆口氣,沒想到卻大禍臨頭。
朱世安可不是個軟角色,他笑嘻嘻地對公孫賀說:“丞相抓住我,是把禍事引到自己家裏咯!南山之竹也寫不盡我要告發你的罪狀,斜谷之木也不夠製作鎖住你們的桎梏啊!”
於是,朱世安在獄中上書,聲稱公孫敬聲與皇上的女兒陽石公主私通,且在皇上專用馳道上埋藏木人以詛咒皇上等等。
漢武帝大怒,女兒私通事小,詛咒自己事大(自己現在最怕的就是死亡,正千方百計企求長生不老呢),是可忍孰不可忍!於是,公孫賀滿門抄斬,陽石公主、諸邑公主相繼被殺。
怕死,巫蠱,對親生女兒下毒手,把這幾個因素聯繫起來,我腦子裏就形成了對付太子的辦法。
說實話,收拾太子劉據,既是漢武帝的心意,也是我個人的想法。第一,我曾經很很得罪過他;第二,太子生性心慈手軟,他很反感我這種鐵面無私的人。因此,一旦他上台,我絕對沒有好果子吃。
可能是受公孫賀事件的刺激吧,這天中午,漢武帝正躺在床上睡覺,忽然夢見幾千個手持棍棒的木頭人朝他打來,一下子把他給嚇醒了。
他趕緊把我叫過去,問我怎麼回事。我乘機對他說:“皇上雄才大略,應該壽比南山,但疾病不愈,完全是巫蠱作祟,只有徹底剷除蠱患,皇上的病方能好轉。”
漢武帝一聽巫蠱,十分恐懼。他求生心切,當即任命我為司隸校尉,整治巫蠱。
於是,我率領一批胡人巫師,到各處掘地尋找木頭人,並逮捕了那些用巫術害人、夜間守禱祝及自稱能見到鬼魂的人。
為了把事情搞大,給皇上造成一種巫蠱橫行的假象,並逐漸把禍水引向太子,在這裏,我確實採取一些不正當手段,在嚴刑拷打之下,嫌疑人相互誣指對方用巫蠱害人。結果,一時之間,到處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漢武帝也每天心驚肉跳的。
看火候差不多了,我讓巫師告訴漢武帝:“皇宮裏有人詛咒皇上,蠱氣很重,若不把那些木頭人挖出來,皇上的病就好不了。”
漢武帝一聽,趕緊招呼我:“江愛卿,你還等什麼,快給我把禍根找出來!”另外,漢武帝還派按道侯韓說、御史章贛、黃門蘇文等人協助我。
我先從跟皇上疏遠的後宮開始,一步步搜查到衛皇后和太子劉據的住所,掘地三尺,連一寸地面都不放過。
趁別人不注意,我把事先準備好的木頭人拿出來,大聲宣佈:“在太子宮裏挖掘出來的木頭人最多,還發現了太子書寫的帛書,上面寫着詛咒皇上的話。我們應該馬上奏明皇上!”
這段時間,漢武帝一直在甘泉宮養病,不在長安。
據說,事後太子非常害怕,問他的老師石德,應當怎麼辦?
石德先是嚇唬他:“先前公孫賀父子、兩位公主等,都是由於巫蠱的罪名被殺的。如今他們又從東宮挖出證據,到底是先前確實有,還是他們有意陷害,你能解釋清楚嗎?”
接着,石德又引誘太子:“你可以假傳聖旨,將江充等人逮捕下獄,再徹底追究他們的奸謀。況且皇上一直病在甘泉宮,皇后和您派去請安的人,都沒能見到皇上。皇上是否還在都說不定呢!難道您忘了秦朝太子扶蘇的事情嗎?”
石德的意思很明顯,就是皇上可能已經死了,只是被我們封鎖了消息,而我們企圖像當年趙高除掉扶蘇那樣,先把太子除掉,然後假傳聖旨,扶持自己中意的人上台。
太子還是想親自前往甘泉宮請罪,經不住石德一再鼓動,於是採納了石德的陰謀詭計。
我萬萬沒有想到,一向老實懦弱的太子劉據,這次居然吃了熊心豹子膽,竟然在別人的教唆下,決定提前對我下手。
只聽說兔子急了也會咬人,但我一直不信。沒想到,我真的被兔子咬了,而且是致命的。
這天是七月初九,我永遠記住這一天,因為那是我的祭日。
這天,有人自稱皇帝使者,叫我過去。趁我不備,他們竟然把我控制了。這時我才知道,哪裏是什麼皇帝使者,原來是太子派來的勾魂使者啊!
後來聽說,按道侯韓說比我機警,懷疑使者是假的,不肯接受詔書,結果被太子門客當場殺死。
我被帶到太子面前。一向仁慈的太子居然面目猙獰,一雙血紅的眼睛瞪着我,指着我的鼻子罵道:“你這趙國的奴才,先前禍害你們趙王父子還嫌不夠,如今又來擾亂我們父子!”
我直視着他,一言不發。無法解釋,也無需解釋。
六、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在我死後,事情的發展越來越失去控制。然而,後人把所有賬都算到了我頭上。
先是我的助手蘇文跑得快,逃到甘泉宮,向皇上控訴太子的不法行為。
漢武帝一開始並不相信。不說他不相信,我也不相信。可憐就是因為我不相信,結果死在太子手裏。在這裏奉勸一句後世人,千萬別欺負老實人!若把老實人逼急了,他一旦爆發起來,絕對像火山噴發一樣,能毀掉一切。
於是,漢武帝就派使者傳召太子。但是,使者嚇着了,不敢去,就出去溜達了一圈,回來報告:“太子確實已經造反,還要殺掉我呢,幸虧我跑得快,就逃回來了。”
漢武帝一聽,勃然大怒,立即下令丞相劉屈髦率兵平亂。
再說太子,殺掉我之後,當即來到北軍軍營南門外,把護軍北軍使者任安叫出來,授予符節,命令任安發兵。任安拜受符節后,懷疑其中有詐,返回營中,就再也不出來了,更不發兵。
太子急了,見依靠不了軍隊,就去臨時發動群眾,把長安四市的數萬市民強行武裝起來,浩浩蕩蕩開到長樂宮西門外。
就在這裏,正遇到丞相劉屈髦率領的軍隊。雙方激戰五晝夜,死者數萬人。
時間拖得越久,對太子越不利。長安城內輿論四起,都說太子謀反。那些武裝市民一聽,再也不敢依附太子了,紛紛扔下武器。
太子見大勢已去,唯有倉皇逃離長安。守門官田仁同情太子,就把他放走了。
事後,放走太子的田仁,不幫太子的任安,居然一同被腰斬。任安被斬的理由,是既接受太子的符節,又拒不發兵,明顯是坐山觀虎鬥,忠心大大的壞啦!我想,若是任安當時發兵,事情成敗還真不好說呢!
除了任安和田仁被腰斬外,太子的老媽衛子夫自殺;太子的門客被一律處死;凡是跟隨太子發兵的,一律按謀反罪滅族;凡是被太子挾迫的,一律放逐到敦煌郡。
然而,罪魁禍首太子一天沒有抓到,漢武帝的憤怒一天就難以平息。天子一憤怒,就要找理由殺人。後來,壺關三老令孤茂實在看不下去了,就上書為太子申冤。他聲稱,江充本為一介平民,不過是個市井中的奴才罷了,陛下卻對他大加重用,讓他挾至尊之命來迫害太子,糾集一批姦邪小人,對太子進行栽贓陷害。(我忍不住辯解,這是漢武帝的本意嘛!是你了解他,還是我了解他?)太子進則不能面見皇上,退則被亂臣的陷害困擾,獨自蒙冤,無處申訴,忍不住心中的忿恨,起而殺死江充,卻又害怕皇上降罪,被迫逃亡。太子作為陛下的兒子,盜用父親的軍隊,不過是為了救難,使自己免遭陷害罷了,並非有什麼險惡的用心。
令狐茂的上書,稍稍平息了漢武帝的憤怒,不過,他並沒有馬上頒佈赦免令。
這時的太子又在哪裏呢?原來,他帶着兩個兒子,逃到了湖縣,隱藏在泉鳩里一戶貧困人家。這家主人很同情太子,靠織賣草鞋來奉養太子一家。
太子不忍心給主人增添過重的負擔,打聽到有位老朋友正住在湖縣,而且很富有,就派人去找他。
消息就這樣泄露了。當搜捕的士卒把屋子團團圍住時,太子自知難以逃脫,便在屋中自縊身亡。這家主人為保護太子,與搜捕的人殊死格鬥,結果連同二位皇孫一同遇害。
說到這裏,我不得不說,我是很佩服太子的為人的。他確實是個好人。但是,千錯萬錯,他不該錯生在漢武帝家裏,而且成為太子。在百姓眼裏,他是個好人;在朋友眼裏,他是個好哥們兒;然而在漢武帝眼裏,他卻不是塊上好的帝王材料。正如他的曾祖父劉邦不認可太子劉盈一樣。
就私人感情來說,我對太子並沒有成見。但是,最終我們卻成為水火不容的仇人,我直接因他而死,他間接因我而亡。這一切的背後,都有一隻無形的大手在操控着,他就是漢武帝。或者說,我們都成為漢武帝個人意志的犧牲品。這是我倆共同的悲哀呀!
再就我當初的本意來說,我誣陷太子搞巫蠱,並非要置太子於死地,只是想實現漢武帝的意志,把太子拉下馬而已。哪知漢武帝的猜忌心和殺戮心如此之重,竟然讓太子擔心難逃一死,因此鋌而走險,終於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太子一死,漢武帝也徹底冷靜下來。正好這時,守衛漢高祖劉邦祭廟的郎官田千秋又上緊急奏章,為太子鳴冤:“做兒子的擅自動用父親的軍隊,其罪應受鞭打。天子的兒子誤殺了人,又有什麼罪呢!我夢見一位白髮老翁,他教我上這個奏章。”
不得不承認,田千秋這個奏章寫得很漂亮,竟然利用自己的身份,假託劉邦的神靈來教導皇上,讓迷信鬼神的漢武帝無話可說。
然而,田千秋這一鬧,又有很多人人頭落地。漢武帝為了推卸自己的責任,也為了補償自己的愧疚,又開始拿人撒氣。這次倒霉的是和太子唱對台戲的人,我被滿門抄斬,蘇文被活活燒死。更冤的是那個對太子兵刃相加的傢伙,最初被任命為北地太守,還沒高興幾天,竟然又跟我一樣,遭到滿門抄斬。
該殺的、不該殺的,都殺得差不多了,漢武帝還玩了一手貓哭耗子——假慈悲的遊戲,派人在湖縣修建了一座宮殿,叫“思子宮”,又造了一座高台,叫“歸來望思之台”,藉以寄託他對太子劉據和那兩個孫子的思念。
天下人聽到這個消息,一個個感動得痛哭流涕。而我們這些漢武帝的棋子,即使死了,還要受到天下人的譴責和唾罵。
這到底是我們的悲哀,還是世人的悲哀呢?或許二者兼而有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