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破敵(12)
在柳直大義凜然的質問聲和兩個老卒輕蔑敷衍的回應聲中,顧君恩悄悄離開,返回自己營帳。
一路他靜靜沉思,想着柳直如此頑固,即便左緒和他老爹一人白臉,一人黑臉,怕也未必能成功說服,既如此,那就來一招直接的,明日直接派人在榆林城西下呼喊,說義軍仁義,同意綏德百姓出城,等綏德百姓都出城,隨便找幾個人問,城中虛實自然就清楚了。
但人數不宜太多,一天只答應放一百人出城,又或者說,放了第一天的一百人,確認了城中虛實之後,後面的人放與不放,都沒有關係了。
當然了,顧君恩心中明白,這種小伎倆怕是瞞不過尤振武,但眼下沒有其他辦法,只能是死馬當活馬醫。
第二日,闖營派了大量人員,到榆林城下呼喊,說城中百姓都可以出逃,他們絕不傷害!但迎接他們的是一通弓弩和火銃,又被斃幾個人。
闖軍不死心,多以盾牌重甲保護大嗓門的軍士,再次到城下呼喊,這一次有了回應,城頭有人呼喊,說你們賊人詭計,我們豈能不知?騙我們出城,你們趁機截殺,這等卑鄙下流之事,你們做的還少嗎?除非見到柳先生,否則對你們的話,我們一個字也不相信。
事情又回到了原點。
顧君恩無奈,只能又轉回柳直這一邊,希望左緒能有所突破。
左緒見過柳直之後,柳直被懸吊的時間和次數,比昨日少了許多,晚間,還為柳直送了一碗肉粥,柳直雖然沒有用,直接踢翻,但怒氣沖沖的樣子,比初見左家父子時,好像少了一些。
顧君恩以為,這也可以算是小小進展,假以時日,左緒說不定能從柳直口中套出一些話來。
“這是磁侯交給咱的命令,無論如何,也得讓柳老頭開口,說出城中實情個。”左光先正在叮囑三個兒子,準確的說,其實只是在對左緒一個人在說----對於他左光先和他前兩個兒子,柳直深惡痛絕,見面就破口大罵,毫不留情,但對小兒子左緒,似乎還有所情面,雖然也罵,但還留有體面,這讓左光先覺得,或許左緒能幫着完成這個任務。
“左緒,你聽見沒有?”見左緒低着頭,似乎沒有聽見自己的話,又或者不在意,左光先忍不住怒。
左緒點頭,嗯了一聲,以示聽見。
左定對他道:“此事關乎重大,你能不能打起點精神?不管用軟用硬,都得儘快讓老頭開口,以免被人懷疑,我們故意對柳老頭留情,延誤磁侯軍機,那就不好了。”
左緒嗯了一聲,似是明白。
“那你還愣着幹什麼?還不快去!”左光先喝道。
左緒低頭,行屍走肉一般的去了。
“這個老頭,真是可惡!吃我左家的糧,砸我左家的鍋,若不是要留他的命,非拷死他不可!”左定罵。
正這時,中軍進到帳中,向左光先稟報,說今夜照例向東門射去勸降書,不過和以往不同的是,今夜的勸降書,並沒有被東門守軍直接燒毀或者扔下城頭,而是有專人收了起來。
“沒有看錯?”左光先一喜,東門守將孫惠顯是他故舊,且孫惠顯不是榆林本地傳統將門,和尤家沒有交往,倒是他當年對孫惠顯頗為提拔,現在榆林勢單力窮,以他對孫惠顯的知遇,應該是有機會說服,繼而拿下攻取榆林的第一功。
“絕沒有。”中軍回答:“射書之人不但看到了,而且還聽見有人喊,送於孫副鎮。”
“好好。”左光先捻須點頭,雖然收下勸降書並不能表明什麼,但總比將書信扔到城外,或者付之一炬的好。
這或許也是一種態度的表現。
說不得和城中缺糧有關。也怪不得柳直會出城呢。
“如果城中真缺糧,尤家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當日,因為尤振武的告發,他父子三人,同時被下獄,若非李自成攻破西安,他們一家人說不定到現在都還在大牢裏面呢。
每每想到,左光先都不禁會咬牙切齒。
不過,左光先並沒有貿然將這個變化上報劉方亮,他想着明晚再試一次,如果再被東門守軍收下,那他就可以去見劉方亮了。
夜深了,在關押柳直的營帳外,一個人頂着寒風,在帳門外站了很久,但終究是沒有進去,最後面無表情的走了。
正是左緒。
他雖然得了命令,要說服柳直,但卻不知道如何執行?甚至他都不敢見柳直,不是怕柳直,而是因為有一種強烈的羞恥感,如同是一把尖刀,在他心頭刨來挖去,疼的他撕心裂肺,不能自己。
他曾經目中無人,飛揚跋扈,在榆林橫着走,是榆林下一代將門的翹楚,無人敢惹他,他也自認為自己以後也能和大哥一樣,成一鎮總兵,壓過榆林所有將門年輕,但萬萬沒有,一個尤振武忽然橫空出世,攫取了本應該屬於他的光環。
嫉妒讓他失去理智,面對尤振武時,他的猖狂和蠻橫會加倍,就如出征那日,街頭相遇,他們相互動手鬥毆一樣---如果面對他人,他不會這樣,但面對尤振武,他就是忍不住。
河南大雨的賭,他輸了,西安郊外的襲擊,更是讓他鋃鐺入獄,也就在枷鎖上身的那一刻,他終於承認,也終於清醒,自己不如尤振武。
從那時起,他精神全無,只等臬司衙門的判罰,但沒有想到,李自成殺到,一夜變天,他從一個階下囚,又變成了領兵將領之子。
只是不再是大明朝,而是李自成。
和當初被尤振武超過一樣,他心中的羞辱和震撼無法形容,他從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成為賊將。
--他寧可變成人人厭惡的惡棍,也不願意成為賊將。
和父親兩個哥哥的隨波逐流,甚至想要為新主立功的心理不同,左緒心中充滿了厭惡,厭惡李自成,也厭惡自己,他都不知道自己當初是怎麼向李自成跪下的?
早知,還不如死了。
本來,左緒已經逐漸壓下這種羞恥感,準備接受現實,但沒有想到,在這個時刻,柳直居然來了。
猶如一把利刃,再次刺穿攪動了他剛剛彌合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