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氏族械鬥
明代共歷276年,而災害之繁,則竟達1011之多,是誠曠古未有之記錄也-----鄧雲特《中國救荒史》。
嘉靖三十五年地震,傷亡高達八十三萬,死傷慘重,哀號遍野;
天啟六年,京城火藥廠離奇爆炸,慘不忍睹,宛如地獄;
崇禎六年,山西爆發鼠疫,人人自危,十室九空;
........
屋漏偏逢連夜雨,建虜的崛起和各地的叛亂,更是讓大明統治者焦頭爛額。
大明帝國基業搖搖欲墜。
崇禎上位后,大明朝好像用光了氣運,災害連年、戰亂不斷,
老百姓陷於水深火熱,如果在亂世中尋找樂土,位於東南沿海的福建肯定榜上有名。
福建屬於亞熱帶海洋性季風氣候,溫暖濕潤,是水份最充足的省份之一,
即使遇上小冰河時代,減產不絕收,遠離戰亂區域,鄭芝龍招受招安后,手握近二十萬兵力的他成了福建的定海神針。
雖說福建的老百姓生活還是貧苦,但比起那些朝不保夕、惶惶不可終日的百姓幸福多了。
然而,身在“樂土”的陸長樂,感受不到這份這份幸福。
陸長樂站在小山坡上,忍不住摸摸纏在頭上染血的布條,神色複雜地看着下面塗灘,
在上千畝的塗灘上,二千多名拿着武器的男子正在緊張對峙,
站在東面、肩纏紅布的人是福州陸氏的人;
站在西面、肩纏白布的人是福州楊氏的人,
此刻,兩族人都用仇恨的目光死死盯着對方,
空氣中瀰漫著一股讓人窒息的氣息,只要一點點火花,兩族人就能打起來。
一條花溪把興平村和舒榮村隔開,
興平村住的是陸氏一族,舒榮村住的是楊氏一族,
陸楊兩族都是福州大族,誰也不服誰,
因為搶水澆田的事,架越打越多,仇恨越積越深,
昨天因為引水澆田的事,又有了爭吵,先是幾個人爭執,沒一會扭打成一團。
小規模衝突后,雙方都咽不下這口氣,
各自找兄弟和宗親助拳,兩族的人紛紛集合,
於是有了今天幾千人對峙的局面。
幾個代表正在場中激烈地談判着,兩族的人相互叫囂,不時還敲打手裏的武器,為自己吶喊助威,大有一觸即發的感覺。
人群中,有白髮蒼蒼的老翁,有稚氣未脫小夥子,他們的武器也千奇百怪,鋤頭、菜刀、木棍、鐵叉、魚叉、朴刀、砍刀等。
什麼趁手就拿什麼。
塗灘不遠的山坡也不平靜,老人、婦人、小孩把山坡擠得滿滿的,
有族老趁機現場教育:
“陸氏子弟聽着,認住那些臉,就是他們搶我們的水、打死打傷我們的親人,知道長大后要幹什麼嗎?”
“把姓楊的都幹掉”一群稚氣未脫的孩子,握緊拳頭、咬着牙齊聲應道。
“娘,我要上去幫爹打姓楊的”
“狗兒乖,長大有力氣了再打,記住,就是死,也不能讓姓楊的騎在我們頭上作威作福”
“狗兒知道了,娘。”
有個流着鼻涕的男孩指着陸長樂說:“娘,為什麼長樂哥沒上場?”
“小點聲,樂哥兒昨天上過場了,他....受傷了。”
“我知道我知道,長樂哥讓楊家的小娘子打倒了,好羞羞哦。”有個小女孩笑嘻嘻地說。
“聽我爹說,長哥讀書也不好,還讓錢先生罵他是榆木腦袋呢。”
一群孩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住口,樂哥兒是為族裏受的傷,哪個再多亂說話,掌嘴。”一旁的二叔公忍不住發聲。
二叔公輩份高,還是族老,他一開口,所有人馬上閉口。
看到沒人再出聲,二叔公看了看旁邊包着頭的陸長樂,眼裏露出一絲失望的神色。
十年前,一夥海盜趁着夜色偷襲興平村,陸長樂的父母在抗擊海盜時死在亂恨之下,年幼的陸長樂吃百家飯長大。
年輕時陸長樂很聰穎,十二歲就考了童生,族裏很高興,每個月給他一份學米,希望他能學業有成,給族裏出一個舉人老爺。
沒想到陸長樂考上童生后,文氣和運氣好像用完一樣,連續幾年應試不第。
去年當朝大儒錢益謙到長樂縣,陸長樂費盡心思把自己的文章遞上去,想得到讚揚,漲些名氣,
沒想到錢益謙看后,只說了四個字“不知所云”。
出名不成,反而成了笑話。
感到科舉無望的陸長樂,破罐子破摔,整天無所事事,還在青樓跟人爭風吃醋,差點要吃官司。
族裏不少人對他不滿,早就想收回學米,讓他自生自滅,
也就是幾個族老念在他亡父亡母的份上,暫時還把這件事壓了下去。
昨天聽到族人跟楊氏干架,喝了幾杯便宜米酒的陸長樂,腦子一熱,跟族人一起前去幫架,沒想到路上遇到同樣去幫架楊氏一族的人,為首是楊氏族長楊正保的女兒楊璇。
有二分酒意的陸長樂第一個衝上去,想拿個頭彩,沒想到一個照面就讓楊璇一棍放倒,
暈倒前,雙膝一軟,竟在楊璇面前跪下......
牛高馬大的漢子,讓一個小女子一棍放倒跪下,連孩子都瞧不起。
文不成武不就,身無所長,家無餘財,名聲還不好,雖說長得儀錶堂堂,媒人看到都繞路走。
十八了,還是光棍一條。
大好前途的後生,就這樣廢了,二叔公能不失望嗎?
二叔公不知道,此刻陸長樂心裏更加鬱悶。
陸長樂本來是一個事業有成的區域總代理,小別墅、小跑車有了,追了三年的女神也答應了求婚,
那天心情太興奮,五十多度的白酒像水一樣往嘴裏灌,一覺醒來到大明,魂穿在同名同姓的陸長樂身上。
辛辛苦苦幾十年,一朝回到解放前。
美好生活成了泡影,還成一個連孩子都瞧不起的窩囊廢。
讓陸長樂更鬱悶的是,現在是崇禎十四年,
后金入侵、叛亂不斷、旱災、鼠疫窮出不窮,妥妥的地獄模式。
站在山坡上看着塗灘密密麻麻的人,感覺他們就像螞蟻,
轉眼想想,自己何嘗不是亂世中微不足道的螻蟻,
未來怎麼樣?
死於氏族械鬥?
暴民裹挾被官兵殺死?
還是敗給生活,餓死荒野?
假設運氣好,熬到建虜問鼎中原,在留髮不留頭時選擇,
要骨氣丟了腦袋?還是屈辱地留條老鼠尾?
好不容易重活一次,就是為了做一個建虜的順民、奴才?
不,陸長樂暗暗握緊拳頭:王候將相寧有種乎,和尚做得、亂賊做得、建虜做得,誰說自己做不得?
亂世中人命如草芥,看別人臉色苟延殘喘,還不如把命運握在自己手中。
就在陸長樂打定主意時,山坡下塗灘形勢開始惡化。
參與談判的代表聲音越來越大,情緒越來越激動,有一方突然動起手來,幾個人很快扭打成一團。
“沖啊,把姓楊的都宰了。”
“褲檔帶把的,都給我上,今天不把姓陸的打趴,愧對先人”
“楊氏的後生聽着,給我殺,把姓陸的全宰了”
“陸氏子弟聽着,把姓楊的雜碎都幹掉。”
一瞬間,兩旁虎視眈眈的兩族人像兩股洪流,殺聲震天向對面衝過去。
陸長樂被眼前這一幕震驚得半天沒說話,太慘烈了:
普通村民鬥毆,多是做做樣子,雷聲大雨點小,有人挂彩已經算大事了,
要是人數超過十人,算得很大的治安事件,
陸楊兩族人,一開始就白熱了,
一個個紅着雙眼向前沖,看到不是自己人,二話不說就把武器往要害處招呼,
沒半點猶豫,更沒手下留情,
臉有傷疤的中年漢子,肩膀中了一刀,鮮血把衣服都染成血衣,可他渾然不理,拿着魚叉狠狠刺向前面敵人的腹部;
兩名村民手裏的武器都折斷了,丟開武器在爛泥里扭打成一團,都認不清誰是誰;
一個大約只有十二三歲的孩子,被一根木棍打倒在地,不顧頭上還流着血,爬起來快走幾步追上去,撲到對方的背上,張口死死咬住他的耳朵;
不斷有人受傷被抬下,但是更多人衝上去,
老子傷退了兒子頂上,兒子倒下,孫子嚎叫着衝上去報仇,
就像一群紅了眼的野獸在搏殺,喊殺聲、慘叫聲、武器相撞聲不絕於耳,
陸長樂在山坡上看得清楚,不到半盞茶的功夫,起碼有幾十人受傷倒地,也不知是死是活。
原來風平浪靜的塗灘,轉眼變成修羅地獄。
傷亡越來越多,兩族人沒有半點停手的意思,喊殺聲反而更大了。
“楊氏的子弟聽着,誰敢逃跑,驅逐出村。”
“陸氏的子弟聽着,老祖宗說了,哪個丟了陸氏的臉面,逐出族譜,死後不準葬入陸氏墓地。”
“殺一個夠本,殺一雙賺一個,大不了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不給姓陸的一些顏色看,真當福州楊氏沒人不成,今天拆了陸氏祠堂”
身後指揮的族長、族老沒有半點罷手的意思,反而大聲督戰。
“你們看,那個姓楊小娘皮,真是一頭母老虎,難怪現在還沒嫁出去。”山坡上的二嬸,指着一個方向大聲說。
陸長樂順着二嬸指的方向一看,還真是那個打倒自己的楊璇。
場上械鬥的,除了她之外,清一色的男子,身材高挑、面容絕美的楊璇有點像鶴立雞群,很容易認出來。
只見她把一根長棍舞得密不透風,七八個陸氏一族的青壯圍着她半天也沒討着便宜,反而讓她用棍子掃倒了三個。
沒一會的功夫,圍着楊璇青壯全讓她放倒在地。
“姓楊的小賤人,這是殺神轉世嗎?也太能打了吧。”
“七八個人也近不了她的身,難怪樂哥兒不是她對手。”
“我聽當家的說了,小娘皮得到楊家棍真傳,楊氏一族也沒幾個是她對手。”
“這種母老虎,活該她嫁不出,誰敢要啊”
“娘,你看,是長威哥。”有小孩突然興奮地叫起來。
陸長威跟陸長樂一樣,是“長”字輩,是陸長樂的堂弟,
陸長威精通陸家拳和斬虎刀,是族裏年輕一代中最能打的人。
看到族裏的兄弟不是楊璇的對手,陸長威大吼一聲衝過去救人,
二人棍來刀往,打得難解難分。
福建近海,海盜土匪多,
為了自保,民間習武成氣,
南少林寺也在福建,不少人都寺里拜師學藝,
很多人都練了一身好武藝。
陸楊兩族積怨多年,無論男女,從小就開始習武。
楊氏擅長棍棒,據說是由楊家槍演變而來,族中不少子弟做過少林寺的俗家弟子;
陸氏擅長拳法和刀法,族中有先人曾跟隨戚大帥剿倭寇,融合俞家拳和南拳,創立陸家拳,還把軍中刀法改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