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高陽

第四章 高陽

近年來,女真人的猛安謀克軍備廢弛,愈來愈不堪用。許多原本赫赫有名的精銳猛安,裏頭充斥的,都是被女真主子逼來頂替從軍的驅口。所以設在界壕以北的戍防諸軍,便逐漸仰賴奚人、渤海人的部族軍。

這些部族軍以節度使為主帥,在節度使之下,有曰“夷里堇”者,掌部族村寨事,有曰“禿里”者,掌部落詞訟,防查違背等事。再往下的百戶之類,既是聚落首領,也是軍隊的將校。

這種亦戰亦農,全民皆兵的狀態,使得部族軍的凝聚力,天然就要比漢兒為主的分番軍或驅軍要強許多。

隨着郭寧南下的武人,在過去的年余時間裏分分合合,最後只剩下零散數人。而蕭好衚衕樣帶着二三十的殘兵從野狐嶺以北的撫州柔遠縣一路退入河北,部下不僅沒有減少,反而膨脹到了將近百人。

近來安州刺史徒單航打算徵募本地潰兵,組建一個都指揮使。蕭好胡認為,郭寧在周邊的幾支潰兵當中頗具勇名,無疑會是阻礙,於是立即遣人襲殺郭寧所部。

他所盤踞的高陽關,距離郭寧通常活動的安肅州西南部湖沼地帶,足有八十多里遠近,路途更是難行。

過去,蕭好胡的人手很少抵達這一帶,更不用說掌握郭寧外出打糧的路線了,所以郭寧對此全無準備,遭他一擊得手。

收攏潰兵的才能,打擊潛在對手的果斷,蕭好胡全都具備。

郭寧覺得,這個奚人確有幾分亂世梟雄的才能,假以時日,未必不能做出一番事業。與之相比,原本的郭寧就只是一個勇夫罷了。

只可惜,蕭好胡沒有機會再去施展才能了。

蕭好胡必須死,他一定要死!

郭寧帶足了武備,當日便離開了饋軍河港汊,先繞着邊吳淀向東,在黃昏時分繞過葛城。當晚在野地里住了一夜,再轉向南方直行。

蕭好胡所盤踞的高陽關,就在葛城以南,大約四十里。

這座關隘又名草橋關,曾是宋人設在北疆的重要軍堡之一。此地位於淤口、益津、瓦橋這三關之南,在宋軍控扼幽薊的第二道防線上,具有核心作用。故而關防堅固異常,戍守特重,常以名將坐鎮。

不過,待到女真人席捲中原以後,如高陽關之類的軍堡不再處於邊境,便沒了軍事上的作用。

而且,這些軍堡都依賴人工開鑿的塘濼為地形掩護。近年塘濼陸續淤塞乾涸,軍堡也就全無險要可言,只是一個個位於高地的破舊城寨,通常都被附近州縣的巡檢司徵用,作為往水澤間擒捕盜賊的據點。

巡檢司的武力,放在身經百戰的邊疆老卒眼裏,全不夠看。去年九月前後,蕭好胡便輕易奪佔了高陽關,儼然如同聚嘯。

當時郭寧有些擔心,怕此舉會引起朝廷震怒,一旦發兵來打,周圍的潰兵袍澤們都要遭池魚之殃。為此,他特意去高陽關附近探看局勢,卻見高陽縣乃至安州諸有司對此視若無睹,只求面上安穩。

郭寧回來以後對姚師兒、高克忠等同伴嘆息說,朝廷衰弱至此,恐怕黑韃難制了。

因為去過一次,他現在還認得往來的道路。

第二天裏,他全程都不走大路,而沿着從葛城通向高陽關方向的狹長河谷前進。

這條河谷,便是馬家河的河床。

馬家河是滹沱河支流,上游有楊村河和土尾河來水。夏秋時,整條河道往往渚為馬家河淀,冬季則大都乾涸。郭寧所經之處,只見河床底部大大小小的碎石都裸露出來,石頭上有星星點點的積雪未化,河底的淤泥都乾裂了。

這時候,本是徵發民伕興修水利、疏浚河道的好時候。但近幾年來,河北諸州一會兒括地,一會兒通排推檢,臨戰時又有大規模的括粟、徵發、簽軍等事。聽說安州地界早年有三萬多戶,可現在被翻來覆去折騰的,也不知道剩下的戶籍有沒有一萬。

如此時局,地方官哪還有心思治理河道?

縱然安州刺史徒單航是個有想法的,主要的精力也都集中在軍務上頭,幾乎顧不了瑣細民政。

因為整條河谷沿線全無半條個人影,郭寧大步前行,速度很快。

他背着甲胄和武器,腳步難免沉重,踩過碎石,便發出嘩啦啦的聲音。這聲音在兩側高大的河岸間回蕩,顯得有些過於響亮。

郭寧並不在乎。

這條河谷的東面和南面,還有延袤十五里的三叉口堤作為掩護。

三岔口堤橫貫視線高處,頂部光禿禿的,連棵樹都沒有。若有人在堤上觀望,郭寧遠遠就能一覽無餘。反倒是郭寧自己,身着灰白色的戎袍,穿行於灰白色的河床土石之間,在遠處很難分辨。

郭寧今年才二十歲,但已經從軍八年了。在邊塞無數次的廝殺征戰,使他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已經是一個非常老練的武人。

許多行軍作戰的套路、訣竅,郭寧已熟極而流,所以平日裏並不需要特別小心緊張,應該提防的也不會疏漏。

郭寧覺得,自己在最近數月里,大概只有一次疏漏,便是前日。

他沒有預料到蕭好胡竟然行事如此暴烈,於是便葬送了姚師兒等人的性命。

郭寧按了按腰間的長刀,又摸了摸背着的甲胄和頭盔。

冰涼的觸感讓他快要沸騰的怒氣稍稍冷靜,繼續趕路。

黃昏時分,他匍匐在三叉口堤的頂端,向東南方向眺望。

三叉口堤的下方,有一條綿延的土路。沿着土路往前走兩三里地,繞過一片窪地,便有個縱橫數十丈、高約丈許的土台突兀而起。土台頂上,有一片斷壁殘垣。

斷壁殘垣間,有幾道新修建的高牆,幾處院落,還有兩座望樓,望樓上,有人影走動,四處探看。那便是蕭好胡所盤踞的高陽關遺迹了。

蕭好胡靠着一百人不到的力量,能在這裏營建起相當規模,很不容易。大概還從周邊鄉村抓了壯丁來做苦力。

這樣規模的城寨,只要守方不疏忽,足可以一當五、當十。

正常情況下,郭寧孤身在此,想要衝進去殺人,簡直是痴人說夢。

但郭寧兩日裏趕了八十多里路,特意搶在這時候抵達,自有他的道理。

他在三叉口堤後方坐下,解開背後的包裹,先把剩下的幾張餅子拿出來,狼吞虎咽地吃了,然後取出甲胄,仔仔細細地穿上。

這是一套精良的甲胄,包括鐵甲、披膊、護臂和裙甲,甲葉皆用青茸絲絛穿聯。此等甲胄,通常來說,屬於簇御宿衛的中都女真精銳,或者是當日金軍主帥獨吉思忠的親信護衛所用。

不過,這等人裝備再好,其實都是銀樣鑞槍頭。野狐嶺大敗的時候,也不知這身甲胄的主人是死了,還是脫掉甲胄逃跑了?反倒是郭寧憑着這套撿來的甲胄,狠狠打過幾場屍山血海的硬仗,闖過幾次九死一生的險境。

待郭寧裝束完畢,他的身後,三叉口堤下方的土路上,傳來了聲響。

郭寧側耳傾聽,那聲響愈來愈近,是一支小股軍隊行軍時的隆隆腳步聲,間或還夾雜着兵器磕碰的輕響。

郭寧加快動作,三兩下把長刀、鐵骨朵、彎弓和箭囊都安置得妥帖,隨即又戴上鳳翅盔,將盔緣稍稍壓得低些。

下個瞬間,他翻身站上坡頂,大聲喝問:“來者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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扼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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