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二十九章 反擊(下)

第一千零二十九章 反擊(下)

潘崗位於黃河大堤上,頂端平整處有一連串的倉庫和旅店,俯瞰着從開封到歸德的大路。倉庫和旅店現在都被踏平了,只留下斷壁殘垣和柵欄。蒙古人用這片廢墟來收容他們一時殺不掉的百姓們,時不時抽調一些出去,為蒙古軍鞍前馬後奔走。

不久前,其中某一處柵欄里的,有蒙古看守接連用鐵鞭打死多人,忽然引起了百姓們的爆發。不知道誰起的頭,拾了小半截磚頭砸過去,一下子就把那個蒙古人打倒。接下來喊打喊殺聲不斷,在場的人有撲上去撕打的;有奪了武器,把其他蒙古人拽進人群亂砍的;也有翻過柵欄,試圖逃跑的。

此時不需要拖雷的命令,早有蒙古百人隊疾馳鎮壓。

隨着弓弦聲彈動聲連綿響起,蒙古騎士一邊策馬向前,一邊騎弓射箭。他們幾乎每個人都是神射手,很快就把貼近柵欄的人射得滿身是箭,像是身上忽然長出了一大片蘆葦。

鮮血刺鼻的味道立刻瀰漫開來,人群內部傳來驚呼和哭叫聲,看到親人被射死的婦孺們開始哀嚎。

蒙古人聞到血腥味以後更加兇狠,呼喝着打馬沖近。俘虜裏頭有個老卒,正連連揮手大喊,示意某個方向的同伴避箭,結果被蒙古人扔出的套索圈中了脖頸。

手持套索的蒙古人振臂發力,口中連打唿哨,使馬匹人立而起。巨大的拉力從套索傳到人體,瞬間將這老卒騰雲駕霧般地提起,飛過了六七丈遠。他的軀體重重砸落地面,又遭鐵蹄密集踐踏,再也看不見了。

如何鎮壓俘虜,對蒙古人來說比作戰還要擅長。俘虜在彼輩眼裏,便與日常放牧的牛羊無異。什麼時候鞭打,什麼時候殺,什麼時候允許他們吃草,什麼時候要割他們的肉,蒙古人都自幼訓練到精熟。

哪怕在吵吵嚷嚷的環境中,他們也敏銳地注意到了像是頭目的人,立刻將之處置。就像在鎮壓崩散羊群的時候,直接就把驚動羊群的孤狼射死。

隨着老卒的死,原本聚集起來,試圖衝撞柵欄的俘虜們立刻鬨堂大亂。畢竟他們中的絕大部分都是普通百姓,出於恐懼和憤恨爆發出短暫的勇氣,已經很了不起,卻完全沒有韌性可言。

在蒙古人隔着柵欄接連射死上百人後,剩下的人在柵欄里驚惶地往來奔跑,每次遠離蒙古騎兵逼近的一面柵欄,就會接近另一面柵欄。當蒙古人包抄過來繼續射箭,他們又離開這面柵欄,呼啦啦地奔回原來的地方。

不到半刻,所有人就都喪失了體力,密密匝匝地站在柵欄正中的一小塊地方。蒙古人也不再進逼,而是放馬四周,擺出等待着什麼的樣子。

過了約莫大半個時辰,有個騎兵從遠處疾馳而來,厲聲大喊了幾句。隨即不少蒙古騎兵跳下馬,翻過柵欄,從人群外圍揮刀,把人們一一砍殺。偶爾有幾人狂吼着試圖反抗,立刻就遭多人圍攻,被砍成數塊。

以密集的人群為中心,鮮血一層層地往外流淌。深冬時節天色黯淡得早,殺戮開始的時候還有天光,轉眼就黑沉沉地,但鮮血流淌的模樣依然能看見。

血一直淌到柵欄外圍,到那片被戰馬馳踏過後,翻湧的土地上,再洇下去,把土地染成黑紫色。

這樣的情形,令人如在地獄之中。隔着百餘步的另一處營地里,許多百姓們眼睜睜地看着眼前發生的一切,許多人邊看邊顫抖,婦人和孩童發出壓抑的哭號。

“韃子要把他們全都殺了!”一條漢子忽然蹲了下去,用力捶打着地面。

旁邊有人恐懼地問道:“我們呢?他們會把我們也殺了嗎?”

另一人鐵青着臉暴躁道:“那是韃子!殺人不眨眼的!他們到哪裏,就會把哪裏的人全都殺光!”

此言一出,周圍有人發起了抖。

人群里有細嫩聲音發出,像個孩子:“天,天黑了,今天他們不會來殺我們吧……”

臉色鐵青之人冷笑道:“今天不殺,明天也會殺。就算明天不殺,也會讓我們去搬運,然後受盡折磨而死……又或許,會讓我們去填土攻城,死在自家人的刀槍下呢。”

“我不去!”人群里有人悶喊了嗓子。

“你不去?”先前說話之人繼續冷笑。這麼蠢的話,壓根沒有回答的必要。過去數日裏發生的事情,已經讓絕大多數人都明白了蒙古人的兇殘。如果不去,蒙古人不止殺了你本人,還要殺你爹娘,睡了你老婆,把你孩兒的心肝剖出來喂狗!

在場的百姓里,有不少是蒙古上一次入侵時,從河北逃難到河南來的。這樣的場景,他們在幾年前就曾親眼見過,不曾想現在又要見到第二次!

夜幕降臨,風更加的冰冷,時聞呼嘯之聲。

眾人沉默了很久,直到一個蒙古十夫長舉着火把策馬過來,隔着柵欄哇哇大喊了幾聲。

人群里有個姓元的年輕人,是西京太原府的書香門第出身,懂得一點韃子言語。他道:“蒙古人要我們這裏出十個壯丁,去剝取死者身上的好衣服,翻找他們的財物。”

眾人繼續沉默,有人站起來,往後退幾步,想離那個蒙古人遠些。但終究還是選出了十個人,由元姓年輕人領着,出了柵欄去幹活。

那十個人直到深夜才回來。他們請求打開柵欄的時候,引得手持鐵鞭、被稱作孛斡勒的牧奴不滿,每個人都吃了幾下鞭子,連滾帶爬入來。

其中那元姓年輕人,一直在點頭哈腰賠笑。待到那孛斡勒嘟嘟囔囔自去坐定,才輕手輕腳地往人群里去,摸黑找出了鐵青色臉的暴躁漢子,低聲喚着:“老蔡!老蔡!”

暴躁漢子這幾日裏,整日整夜地強壓着內心的動蕩和遭受失敗的痛苦,直到今天疲勞到了極限,才勉強入睡。這會兒從睡夢中驚醒,他變得愈發暴躁,抬手就給了元姓年輕人一巴掌:“元好問,你吵什麼?都是要死的人,睡個囫圇覺不好么!”

他手勁不小,打得元好問腦袋後仰。元好問強忍着耳朵里嗡嗡直響,猛抱住那他的手臂:“老蔡,你本名叫作蔡八兒,是南頓殄寇鎮第四將,對么?”

蔡八兒揮出去的手猛然轉為拉拽,兜着元好問的脖頸,將他扯到跟前:“你怎曉得?”

元好問呼呼地喘着氣,也不知是激動,還是害怕:“跟着我回到這裏的同伴里,有一個換了人……換入來的那位,說認得你。”

蔡八兒吃了一驚,猛地挺腰起身。隨即他又在挺腰的動作後頭接上了一個大大的懶腰,再度蹲了下來:“那人在哪裏?”

元好問帶着蔡八兒,小心翼翼地爬過人叢,果然見到幾條漢子默默聚集在營地靠大河一側,蔡八兒眼利,認出那數人都是俘虜營里當過兵,甚至當過軍官的倒霉蛋。

再走近幾步,藉着黯淡月光看見簇擁在當間一人的面容,蔡八兒愕然失色:“劉判官?!”

也不知為何,東京軍事判官劉然的面頰血紅,兩眼卻明亮異常。他用手指壓住嘴唇,示意輕聲:“時間緊迫,我長話短說。蒙古軍借道宋國殺來,大傢伙兒措手不及以致狼狽,非戰之罪。但眼下,蒙古人已經決定要殺盡此地百姓,以此威嚇正在北岸聚集的我軍。所以大傢伙兒要麼今晚和蒙古人拼了,要麼明天就死。別人都選過了,蔡八兒,你選哪一種?”

蔡八兒毫不猶豫:“今晚拼了。”

“好。”

劉然繼續道:“你能叫動的、敢死的軍漢,還有幾個?”

“十個!”蔡八兒頓了頓,又道:“若鬧騰起來,誰都敢死一死!”

“我會安排人,儘快送來武器,你們耐心等我號令。”劉然說到這裏,向元好問點頭示意。

元好問立刻沿着柵欄,匍匐往另一頭去了。沒多久,柵欄另側忽然傳來蒙古人淫笑的言語,聲音不高不低,恰好驚動了看守的牧奴。眼看那牧奴興沖沖地往言語方向去,劉然把襖子披在肩上遮掩身形,快步往陰影處走。

“劉判官!”

蔡八兒忽然叫了聲。

劉然回身:“怎麼?”

“蒙古人殺來,已經十天了。陛下的軍隊什麼時候能到?什麼時候能來救我們?”

“陛下的軍隊遲早會到,我要做的,是抓住一切機會牽制蒙古人,使他們淹沒在河南路無數軍民百姓的汪洋大海里。至於你,你吃着陛下給的糧食,享用着陛下給的俸祿,只須殺敵。”

劉然的話很乾脆,而這種乾脆的態度,一下子就讓蔡八兒有了主心骨。蔡八兒立即慨然道:“判官放心,為國殺敵而死,正是我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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扼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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